第386章 背負者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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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盤坐在蘇婉兒倒下的地方,身下的積雪早已被體溫融化,又被深夜的寒氣重新凍結成一層薄冰,將他與這片浸染了鮮血的土地連在一起。
    夜色如墨,風雪是唯一的聲響,但這寂靜對他而言,比千軍萬馬的嘶吼更加震耳欲聾。
    隻要他稍一合眼,那片無垠的黑暗便會活過來。
    無數個“自己”從雪中掙紮著爬出,每一個都帶著他靈魂深處最熟悉、也最恐懼的烙印。
    那個七歲的孩子,穿著單薄的衣衫,在風雪裏哭喊著爹娘,眼裏的無助能凍結人的骨髓。
    那個提著斷刀的少年,滿身血汙,眼神裏燃燒著複仇的火焰,刀鋒上倒映著傾頹的家園。
    還有那個親手點燃通天黑塔的成年人,他站在烈焰之前,臉上沒有快意,隻有一片死寂的麻木,仿佛燒掉的不是囚籠,而是他自己最後的情感。
    他們從四麵八方圍攏過來,伸出或稚嫩、或沾滿鮮血、或被火焰灼傷的手,動作整齊劃一,仿佛被同一根線操控的木偶。
    他們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同一句低語,那聲音穿透風雪,直抵他的識海:“回來吧,隻有你能撐住這個世界。”
    這聲音帶著一種詭異的魔力,像是一首古老的催眠曲,誘惑著他放棄抵抗,重新背負起那個沉重到足以壓垮星辰的宿命。
    林風猛地一咬舌尖,劇痛與血腥味瞬間衝散了那片刻的恍惚。
    他逼著自己睜大雙眼,不讓那片黑暗有任何可乘之機。
    一滴殷紅的血珠順著他的嘴角滑落,砸在身前的冰麵上。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那滴血並未散開,而是像有生命般蠕動起來,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落下,竟自動在冰上排列、勾勒,最終形成了兩個觸目驚心的大字——林風。
    不對,還有第三個字正在凝聚。
    那血跡扭曲著,隱隱要構成一個“當”字。
    林風當立。
    這是預言,是敕令,是那股冥冥之中的力量在宣告他的天命。
    “撐住這個世界?”林風低聲自嘲,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他看著那即將成型的血字,眼中翻湧起滔天的戾氣與厭惡。
    他猛然站起身,凍結的衣擺與冰麵發出一聲脆響,仿佛撕裂了某種束縛。
    他沒有絲毫猶豫,抬起腳,重重地踏了下去。
    “哢嚓!”
    冰麵連同那血字一同碎裂。
    “我不是來撐的,”他一字一頓,對著空無一人的雪原,也對著自己眼瞼後的黑暗宣告,“我是來拆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數十裏外,一座臨時搭建的簡陋草棚裏,柳如煙心頭一緊,猛地睜開了眼。
    她能感覺到,那股縈繞在林風身邊的氣息變得極度不穩定,充滿了毀滅與自我否定的狂亂。
    那種低語,那種來自世界根源的召喚,正在變得越來越強。
    她不能再等了。
    柳如煙沒有驚動任何人,悄然走出草棚。
    她來到一片空曠的雪地,皓腕一翻,一柄晶瑩剔透的短刃出現在手中。
    她沒有絲毫遲疑,對著自己的掌心劃下。
    鮮血湧出,卻未滴落,而是在她的靈力牽引下懸浮於空中,散發著淡淡的微光。
    “以我之血,逆轉天音。”她十指翻飛,將自身精血與九種早已準備好的、閃爍著詭異符文的材料混合在一起,飛速在雪地上刻畫出一個巨大而繁複的法陣。
    每畫下一筆,她的臉色就蒼白一分。
    這九種材料,全都是與天地正道相悖的逆紋之物,強行融合它們,等於是在與整個世界的規則為敵。
    當最後一筆落下,法陣轟然亮起,一道無形的波紋以她為中心,向著四野擴散開去,如同投入湖麵的石子蕩開的漣漪。
    那波紋所過之處,風雪的聲音仿佛被吞噬了,萬籟俱寂,一種絕對的“靜默”籠罩了這片區域。
    “噗——”
    柳如煙再也支撐不住,一口鮮血噴出,點點梅花落在雪地。
    兩行血跡也從她的雙耳緩緩滲出,順著臉頰滑落。
    她卻渾不在意,反而露出了一抹釋然的笑意。
    “聽不見了……”她喃喃自語,“那些該死的低語,總算被擋在外麵了。”
    她轉身,遙望著林風所在的方向,眼神複雜而堅定:“你不是被選中的,林風。你是……從那個既定的命運裏,拚死逃出來的。一個逃出來的人,不該再被騙回去當那個愚蠢的守門人。”
    與此同時,在另一片剛剛清理出來的廢墟之上,楚瑤正舉著火把,她的麵前,是自發從四麵八方聚集而來的人們。
    他們衣衫襤褸,麵帶悲愴,但眼中卻沒有絕望。
    “今日,我們不祭天,不祭地,不祭神佛鬼怪。”楚瑤的聲音清朗而有力,傳遍了整個廢墟,“我們隻祭我們自己,祭那些在災難中逝去的、甚至來不及留下名字的親人、朋友、陌生人。”
    她將火把插在地上,宣布了這場祭典唯一的規則:“在這裏,沒有姓名,沒有家譜,我們隻是一群活下來的人。用一個動作來認識彼此,記住彼此。”
    她說完,默默走到一個失去兒子的中年男人身邊,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人身體一震,回過頭,對著楚瑤點了點頭,然後轉身,用同樣的方式拍了拍身邊另一個痛失妻子的年輕人的肩膀。
    這個簡單的動作像是會傳染一般,迅速在人群中傳遞開來。
    有人拍肩,有人笨拙地握了握對方冰冷的手,還有人從懷裏掏出僅剩的幹糧,默默遞給身邊更虛弱的人,或是一碗剛剛燒開的熱湯,在寒夜裏氤氳出溫暖的白氣。
    一個抱著繈褓的老婦人蹣跚著走到楚瑤麵前,她抬頭,指了指天穹之上那個由無數人信念匯聚而成的、淡淡的自由印記,用帶著濃重鄉音的口音說道:“姑娘,我……我叫不出那是個啥,但看著它,我這心裏頭就覺得安穩。”
    楚瑤看著她懷裏熟睡的嬰兒,那張稚嫩的臉上沒有一絲陰霾。
    她強忍著淚水,用力點頭:“那就夠了,老人家。隻要覺得安心,就夠了。”
    這片廢墟上,沒有哭嚎,沒有禱告,隻有沉默的傳遞和無聲的慰藉。
    這股由無數凡人匯聚而成的、純粹的“生”的意誌,如同一股暖流,在這片冰冷的焦土上蔓延。
    也正是這股力量,觸動了遠方一座殘破的石碑。
    那石碑是蘇婉兒以自身精血所立,上麵曾刻著一行字:“他走過的路,就是名字”。
    此刻,在“無名祭”的共鳴之下,碑上的血色字跡忽然燃燒起來,發出微弱卻堅定的光芒。
    緊接著,整座石碑寸寸崩解,那些燃燒的字跡化作一道璀璨的血虹,撕裂夜空,掠過茫茫雪原,以不可阻擋之勢,直直射入林風的眉心!
    林風身體劇震,眼前的幻象瞬間被這道血虹衝散。
    他的腦海裏沒有出現任何複雜的信息,隻有一個畫麵——那是蘇婉兒在黑塔前最後一次回頭,她的臉上沒有悲傷,隻有一抹他從未見過的、釋然的微笑。
    一個聲音在他靈魂深處響起,不是低語,不是召喚,而是她最後的囑托:“別背他們的命,背自己的心。”
    “呃啊!”林風猛地捂住胸口,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仿佛要掙脫束縛。
    就在這時,一根比發絲還細的藍色絲線,竟從他的心口皮膚下鑽了出來。
    那藍絲一出現,便如活物般迅速生長,順著他的手臂纏繞而上,散發著冰冷而熟悉的氣息。
    這氣息,源自於他自己,源自於那些被他斬斷、卻又無法根除的執念。
    藍絲纏緊他的手臂,一股巨大的力量傳來,試圖操控他的身體,讓他轉向黑塔遺址的方向——那個他曾親手摧毀,如今卻成了執念歸宿的地方。
    “滾開!”林風怒吼一聲,抽出背後那半截飽經戰火的殘槍,用盡全力橫掃向自己的手臂。
    “鐺!”
    一聲金鐵交鳴般的脆響,殘槍竟被那看似脆弱的藍絲彈開,手臂上連一道白痕都未留下。
    這絲線源於他自身分裂的意誌,是靈魂層麵的枷鎖,任何凡間的兵器都對它無效。
    不遠處的柳如煙察覺到了這股恐怖的能量波動,臉色大變。
    她不顧傷勢,疾聲呼喊,聲音穿透靜默結界:“林風!那是你的心魔所化,斬不斷的!用‘不願’!用你真正的名字去否定它!”
    真正的名字?
    林風的動作一滯。
    他沒有名字,或者說,他有過太多的名字,每一個都代表著一段被強加的命運。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放棄了無謂的掙紮,任由那藍絲將他拖拽得一個踉蹌。
    他沒有再去回想那些幻象,而是任由蘇婉兒最後的微笑在腦海中定格。
    緊接著,是楚瑤含淚點頭的堅毅,是柳如煙指尖滴落的血紋,是廢墟之上,萬千普通人互相拍肩、默默遞上一碗熱湯的畫麵。
    這些,才是他走過的路。
    林風猛然睜開雙眼,眼中的狂亂與戾氣盡數褪去,隻剩下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的左手閃電般探出,一把攥住了那根不斷拉扯他的藍色絲線。
    藍絲劇烈震顫,仿佛被火焰灼燒。
    同時,他右手反轉,將殘槍的尖端,緩緩抵住了自己的心髒。
    他沒有看那藍絲,而是低頭,對著自己心口的位置,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平靜地說道:“我不是你們的容器,我是你們的例外。”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右手猛然發力。
    槍尖並未刺入血肉,但一股無形的、純粹的“否定”意誌,卻順著槍身,灌注到他全身。
    “嘣!”
    一聲清脆的弦斷之音,那根堅不可摧的藍色絲線,應聲而斷。
    斷裂的藍絲並未消失,而是在空中瘋狂扭動,試圖重新鑽回他的體內。
    林風冷漠地看著它,左手一揚,將它拋向了遠處“無名祭”那熊熊燃燒的篝火。
    藍絲一接觸到那匯聚了凡人希望的火焰,就如同滾油潑入烈火,火焰“轟”的一聲衝天而起,將半個夜空映照得一片通明。
    詭異的是,火焰過後,肆虐了整夜的風雪,毫無征兆地停了。
    世界,再一次陷入了絕對的寂靜。
    在這片寂靜中,遠方廢墟的方向,隱隱傳來了一聲微弱卻清晰的啼哭。
    那是“無名祭”中,那個老婦人懷裏的嬰兒醒了。
    這一次,無人為他命名,也無人為他卜算前程。
    林風靜靜地站著,感受著這劫後餘生的寧靜。
    他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
    那股力量隻是暫時退去,它會等待,會尋找新的方式卷土重來。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空氣冰冷刺骨,卻讓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真實。
    他低下頭,看著腳下這片被鮮血、烈火和冰雪反複蹂躪的焦土,眼中沒有了迷茫。
    戰鬥遠未結束,但至少此刻,他贏得了喘息之機。
    隻是,這片死寂的土地,真的還有未來嗎?
    他不知道。
    他隻是覺得,空氣中似乎多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一種混雜著泥土與融雪的、微不可察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