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燈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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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風卷過荒蕪的山崗,帶走最後一絲白日的餘溫。
    七道身影在風中肅立,他們的衣著、年紀、神態各不相同,有滿臉風霜的老者,也有眼神銳利的青年,唯一的共同點,是眉宇間那份揮之不去的凝重。
    他們是這片大地上被喚醒的七位感知者,應柳如煙之召而來。
    柳如煙就站在他們中間,身形單薄,仿佛隨時會被山風吹走,但她的目光卻像磐石一樣沉穩。
    她沒有搭建任何象征權力的台子,也沒有設置尊卑有序的座位,隻是隨意地拂開腳下的碎石,第一個席地而坐。
    其餘七人見狀,也紛紛效仿,圍成一個不甚規整的圓圈。
    沒有寒暄,沒有試探。
    柳如煙從袖中取出一隻古樸的青銅小鈴,鈴身遍布細密的紋路,在微弱的星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
    這就是代代相傳的“聽世鈴”母器,據說能監聽方圓千裏之內的一切風吹草動。
    七人的呼吸不自覺地屏住了,他們以為柳如煙將要傳授操控此物的秘法,一種能讓他們洞察先機、號令四方的強大法門。
    然而,柳如煙接下來的動作卻讓所有人瞳孔驟縮。
    她將那隻價值連城的“聽世鈴”置於一塊平整的岩石上,沒有絲毫猶豫,舉起另一塊石頭,猛地砸了下去。
    清脆的碎裂聲在寂靜的山崗上顯得無比刺耳,那件凝聚了無數代人心血的秘寶,就在他們眼前化作了一堆閃著金屬光澤的碎片。
    她沒有停下,繼續用石頭反複碾磨,直到那些碎片徹底變成一捧細膩的青銅粉末。
    她將粉末仔細地分裝進八個早已備好的錦囊,自己留下一隻,剩下的七隻依次遞給麵前的七個人。
    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不要監聽,要去感受。當你覺察到那股寒流帶來異常,就把這些灰撒向風中。若有其他人也撒了,那就說明,不是你瘋了。”
    一句話,僅此而已。
    八人默默接過錦囊,那微涼的觸感仿佛一種無言的契約。
    他們沒有追問,沒有質疑,隻是起身,對著柳如煙微微頷首,然後轉身,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很快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裏。
    從此,他們之間再無聯絡,唯一的信標,便是那或許永遠不會揚起的風中之灰。
    幾乎是同一時間,在千裏之外的一處廢棄驛站,楚瑤點亮了一盞油燈。
    她將一塊粗糙的木板立在驛站最顯眼的外牆上,旁邊用釘子掛著一壺墨、一支筆和一遝裁好的草紙。
    她給這個地方取了個名字,叫“盲傳閣”。
    這裏沒有管理者,任何人都可以隨意在紙上寫下任何事,釘在木板上,也可以隨意取走板上的任何一張紙條。
    唯一的規則被楚瑤用木炭寫在了木板頂端:不得署名,不得回應。
    起初,木板上掛著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
    “西村王屠戶家的狗丟了,黑色的。”“下個月十五有大集,誰有多餘的布料換雞蛋?”“昨夜的雨真大,田裏的秧苗不知怎樣了。”紙條來了又去,像驛站上空的浮雲,聚散無常。
    楚瑤隻是每日更換新的紙筆和墨水,從不幹涉。
    半個月後,變化悄然發生。
    一張字跡潦草的紙條出現:“北渠的水有毒,牲口喝了就倒。”這張紙條掛了不到半天就被人取走,第二天,更遠處的幾個村鎮也開始有人悄悄議論北渠的水質。
    又過了幾日,另一張紙條被釘上:“東村斷糧了,存糧隻夠三天。”這張紙條同樣迅速消失,但三天後,一支援助東村的匿名糧隊,竟由七八個不同村子的人自發組成,出現在了村口。
    信息像水下的暗流,無聲地交匯、傳遞。
    終於有一天,一張與眾不同的紙條出現了,它沒有陳述任何事實,隻是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何我們還要繳納那該死的燈油稅?”
    這個問題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
    很快,木板上出現了更多與之相關的紙條。
    “因為稅官的刀很快。”“上個月劉三叔就因為抗稅被打斷了腿。”“我聽說那筆稅款根本沒到上麵,全被縣尉私吞了。”“縣尉的表親在州府當差。”“他的車隊每周三會經過城南的亂石坡。”紙條在無數雙匿名的手中流轉,從抱怨到揭露,從恐懼到分析,各種信息碎片層層疊加,竟在無人組織的情況下,自發地勾勒出了一套應對之策的模糊雛形。
    楚瑤遠遠地望著那麵寫滿人間疾苦與微末智慧的木板,嘴角終於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低聲對自己說:“現在,話語終於屬於你們自己了。”
    而在南方的某個小村落,張阿妹正麵臨著另一場爭執。
    她提議每家每戶都拿出一盞燈,由村裏的孩子們輪流守夜,將村裏的主路照亮。
    大人們卻紛紛搖頭,有的說浪費燈油,有的嫌麻煩,更多的是覺得沒必要,黑暗了這麽多年,不也這麽過來了嗎?
    大人們的消沉,卻點燃了孩子們的熱情。
    他們對黑暗的恐懼,遠比對燈油的吝惜要真實。
    張阿妹幹脆不再理會大人,帶著一群孩子開始自己動手。
    她教他們把廢棄的油瓶和瓦罐洗幹淨,用棉線搓成燈芯,灌入最劣質的廢油。
    每一盞燈製成後,她都會讓孩子們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在燈身上寫下五個字:“我不怕黑”。
    一盞盞簡陋的油燈被掛在了路口的樹杈和屋簷下,雖然光芒微弱,卻連成一線,驅散了村裏積年的陰森。
    某天深夜,一隊官兵舉著火把衝進村子,厲聲宣布即刻宵禁,勒令所有人必須熄滅燈火。
    他們手持水桶和麻袋,正要去撲滅那些“違規”的燈。
    就在這時,一群孩子從各家的屋裏跑了出來,他們什麽也沒說,隻是手拉著手,將那排油燈緊緊圍在中間。
    為首的一個孩子,正是張阿妹的弟弟,他挺起胸膛,用清脆的童音大聲背誦起張阿妹教給他們的《不字歌》:“你不讓我說,我偏要高唱。你不讓我亮,我偏要點上!”
    “你不讓我亮,我偏要點上!”其餘的孩子也跟著齊聲高喊,那稚嫩卻無比堅定的聲音在夜空中回蕩。
    官兵們麵麵相覷,看著那一張張倔強的小臉和一雙雙在燈火映照下亮晶晶的眼睛,手中的水桶竟無論如何也潑不下去。
    最終,為首的軍官揮了揮手,帶著隊伍沉默地退走了。
    從那夜起,“守燈童”成了村莊的象征。
    不久,連鄰村的孩子們也開始學著製作自己的“不怕黑”燈。
    北境線上,巡路人陳十一病倒了。
    他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咳得撕心裂肺。
    他守著的那條連接兩個鎮子的百裏荒路,已經連續十年,夜夜都有他的燈籠作為指引。
    他想,這條路大概要重歸黑暗了。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些行路人臉上的失望與恐懼。
    然而,第二天清晨,當鄰村的獵戶扛著一杆土槍路過他家時,朝屋裏喊了一嗓子:“陳十一,你安心養病,今晚的後半夜,我替你走一段。”陳十一掙紮著起身,還未及道謝,獵戶早已大步走遠。
    第三天,一支路過的鹽幫駝隊聽說了此事,領頭的把式二話不說,解下兩匹備用馬的韁繩,係在了陳十一的門前,隻留下一句:“馬比人快,讓替你的人省點力氣。”
    第七天,一個風塵仆仆的少年徒步來到他家門口,放下背上的行囊,裏麵裝滿了傷藥和幹糧。
    少年說,他是十年前被陳十一從狼嘴下救出的那個商賈的兒子,父親臨終前囑咐他,一定要來還這份恩情。
    從此,這段百裏荒路再也沒有一個夜晚陷入過黑暗。
    獵戶、腳夫、貨郎、乃至素不相識的旅人,都開始自發地參與這場無聲的接力。
    有人在路上問起他們這樣做的緣由,得到的回答總是驚人地相似:“沒什麽,不過是還一段路。”
    柳如煙獨坐在最初那座山崗的頂峰,遙望著廣袤大地的西北方向。
    她體內的“無相冥”與大地深處那些微弱的光芒早已建立起一種玄妙的聯係。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來自西北的、足以冰封萬物的冷流仍在緩緩推進,但它的速度,確實比最初預想的要慢了許多。
    因為它每向前蔓延一寸,都要撞上那些在黑暗中悄然亮起的、新的燈火。
    那些燈火或許是一句流傳的話語,一盞不滅的油燈,或是一段被眾人延續的路。
    她輕撫著袖中那最後一撮冰涼的鈴灰,心中想道:“他們終於學會了,在風暴真正來臨之前,自己睜開眼睛。”
    春分之夜,萬物複蘇。
    張阿妹領著村裏所有的孩子,在村口舉行了一場簡單的“初燈禮”。
    沒有慷慨激昂的演講,也沒有繁瑣的儀式,隻是一盞盞寫著“我不怕黑”的小油燈,由孩子們親手點亮,依次傳遞,直到整個村口亮如白晝。
    就在一片溫暖的寂靜中,一個年紀最小的女孩,忽然哼唱起一段旋律。
    那調子很陌生,詞句也模糊不清,像是夢中的囈語。
    可奇異的是,她身邊的其他孩子,竟一個接一個地跟唱起來,仿佛這首歌早已刻在他們的記憶深處。
    歌聲乘著晚風飄向遠方。
    不知過了多久,隔壁村莊的夜幕中,也遙遙地亮起了一片燈火,隱約有歌聲傳來,應和著他們。
    接著,是更遠處的山坳,再遠處的河灣……燈火與歌聲,如同一場無聲的瘟疫,迅速蔓延開來。
    百裏之外的山巔,柳如煙在風中聽見了這首歌。
    驛站裏,楚瑤停下了準備新紙的手筆,側耳傾聽。
    土炕上,陳十一虛弱地睜開了雙眼,渾濁的目光中透出一絲神采。
    沒有人知道這首歌從何而來,叫什麽名字,但每一個聽到它的人,都覺得它早就藏在自己的心裏——就像風,從來不說自己是誰。
    歌聲漸漸平息,大地重歸靜謐,但那些連綿的燈火卻依舊在黑暗中閃爍,如同一條橫亙於世間的溫暖銀河。
    柳如煙緩緩收回目光,一直古井無波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凝重。
    她垂下眼簾,將心神沉入腳下的大地。
    就在這時,她袖中那隻裝著鈴灰的錦囊,毫無征兆地微微顫動了一下。
    一股比西北寒流更深邃、更古老的氣息,正從地脈的最深處,悄然蘇醒。
    那不是人的力量,亦非天地的災厄,而是一種沉寂了太久的、龐大的意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