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0章 誰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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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舊的荒廟四壁漏風,佛像的金身早已剝落殆盡,隻餘下泥胎悲憫地垂著眼。
    柳如煙就坐在這尊泥像之下,身前的篝火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投在斑駁的牆壁上。
    她闔著雙眼,整個人仿佛與周圍的黑暗融為一體,氣息悠長而平穩。
    這裏足夠安靜,足以讓她沉入“無相冥”的深境。
    五感被刻意地、一層層地剝離開。
    火焰的劈啪聲、夜風的嗚咽聲、遠處蟲豸的低鳴聲,都漸漸遠去,化作一片混沌的背景。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由純粹氣息構成的世界。
    山川的吐納,草木的呼吸,活物的生機與死物的沉寂,在她識海中交織成一幅無形無色的流動圖景。
    每一個村落,每一個集鎮,都像是一團團或明或暗的光暈,光暈的顫動便是其中人心的悲歡。
    往常,總有些地方會傳來斷續的、壓抑的歌聲,那是人們在夢中、在酒後、在無人角落裏無法抑製的靈魂哼唱,像黑暗中的螢火,微弱卻執著。
    但今夜,當她的感知掠過南方數個區域時,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異常。
    識海的圖景中,突兀地出現了一道裂隙般的空白。
    那不是死寂,死寂尚有衰敗的氣息。
    這片空白是一種徹底的真空,仿佛有什麽東西被硬生生從中抽走了。
    本該有夢中哼唱,本該有壓抑情緒波動的地方,此刻卻光滑如鏡,平整得令人心悸。
    她猛然睜開雙眼,眸中閃過一絲寒光。
    她從行囊中取出一卷陳舊的羊皮地圖,在火光前攤開。
    地圖上早已用朱砂標記了數十個紅點,那是她先前感知到的情緒冷流匯集之地。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將那七處新發現的、氣息真空的分支點在圖上一一圈出,然後將那些死寂的村落作為連接的“眼”,用炭筆將它們串聯起來。
    線條交錯,一個詭異而古老的符印形狀赫然出現在地圖上,像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那片土地的咽喉。
    “他們在用沉默畫牢籠。”她低聲自語,聲音裏帶著一絲冰冷的怒意。
    這已不是簡單的禁令,而是一種有預謀、有組織的規訓,要從根源上抹去那首歌的存在。
    她站起身,走到廟外的溪流邊。
    她從袖中取出一盞用素紙糊成的小巧河燈,點燃了裏麵的細燭。
    微弱的火光映著她清冷的臉龐。
    她沒有許願,隻是將這盞燈輕輕放入水中,看著它晃晃悠悠地打了個旋,順著水流,堅定地向著下遊的北方飄去。
    燈裏藏著一張小小的油紙條。那將是投向這潭死水的第一顆石子。
    楚瑤是在浣洗衣物時發現那盞河燈的。
    它被岸邊的蘆葦蕩掛住,燭火早已熄滅,但紙身卻還完好。
    她好奇地撈起,解開係著的細繩,展開了那張被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紙條。
    上麵隻有四個墨字,筆跡清雋有力:南村無歌。
    她的心猛地一沉。
    楚瑤不是修行者,但她有著自己的消息渠道和抗爭方式。
    她立刻將洗好的衣物丟進盆裏,匆匆趕回鎮上。
    她沒有去人聲鼎沸的茶館,而是鑽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
    巷子盡頭有一麵布滿了各色紙條的“盲傳閣”牆壁,這是鎮上的人們交換隱秘信息的地方。
    她沒有直接張貼“南村無歌”的警告,那太紮眼,容易被撕掉。
    她取出早已備好的紙筆,以不同的字跡,寫下了數十張新紙條,一張張貼在牆壁最不起眼的地方。
    “聽說最南邊的村子,小孩子都忘了怎麽唱歌了?”
    “是不是有人給了又甜又軟的糖糕,讓他們都閉上了嘴?”
    “我記得我小時候,媽媽常常唱著那首歌哄我睡覺。後來,她唱著唱著,自己就哭了。”
    這些看似閑談家常的追問,像帶著鉤子的種子,精準地拋入了每個看到它的人心裏。
    它們不控訴,不呐喊,隻是喚醒沉睡的記憶和被壓抑的疑惑。
    效果立竿見影。
    不過半日,牆上就多了許多自發的回應。
    “我昨晚夢見一個漆黑的屋子,裏麵有很多人,但誰也不敢開口說話。”
    “我爹說,那首歌會招來災禍。可我怎麽覺得,不唱歌的日子,天更黑了。”
    “我們……還能唱嗎?”
    一張張紙條,匯聚成一股洶湧的疑慮之潮。
    規訓者試圖用高壓和恐懼建立的心理壁壘,就在這些竊竊私語中,被悄無聲息地瓦解了節奏。
    消息以比商旅更快的速度傳播開來。
    當張阿妹得知北邊與她相鄰的三個村子已經整整一個月沒有燈火,也沒有任何歌聲傳出時,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所在的村子雖然偏僻,但恐懼的陰影同樣在蔓延。
    夜裏,她召集了全村信得過的人,聚在村外的田埂上。
    沒有火把,隻有天上的月光。
    “我們不能出聲,”她對眾人說,聲音壓得很低,“但我們不能忘了那支曲子。”
    她提議舉辦一場“靜唱夜”。
    全村熄燈,所有人閉上嘴,用手指,輕輕敲擊隨身帶來的陶碗。
    起初,田埂上響起的敲擊聲是雜亂的,稀稀拉拉,不成章法。
    人們太久沒有觸碰這個旋律,顯得生疏而膽怯。
    張阿妹沒有催促,她隻是專注地、一遍遍地用指節敲著碗沿,打出那首歌最開始的節奏。
    一個老人跟上了她,接著是一個年輕的婦人,然後是更多的村民。
    漸漸地,上百隻陶碗的敲擊聲匯成了一股洪流。
    那聲音低沉、質樸,帶著泥土的氣息,卻又無比堅定。
    它在寂靜的夜色中回蕩,沒有歌詞,卻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
    他們不是在唱歌,他們是在用節奏確認彼此的存在,是在用心跳聲告訴對方:我們還在這裏,我們沒有忘記。
    張阿妹讓人用鋒利的石片,將這段完整的節奏刻在了一片寬大的竹簡上。
    第二天,她將竹簡交給了一位即將前往鄰境的商旅,請他務必將這份“無聲的歌”帶給那裏的朋友。
    半個月後,有消息斷斷續續地傳了回來:某個長久沉寂的村落,孩子們在深夜裏突然不約而同地用手拍打起窗欞,節奏整齊劃一。
    家中的大人們被驚醒,先是惶恐,繼而相擁而泣。
    在千裏之外的山林中,陳十一正圍著一堆篝火,與幾位須發花白的老巡夜人和幾個目光銳利的年輕獵戶夜談。
    他是這片廣袤山區的巡路人首領,德高望重。
    他沒有提過去的功績,也沒有說未來的計劃,隻是往火裏添了一根枯柴,緩緩問道:“你們巡夜,最怕遇上哪種夜?”
    一個老巡夜人說:“怕暴雪封山,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個年輕獵戶說:“怕遇上餓瘋了的豺狼群,不死也得脫層皮。”
    沉默許久,一個一直安靜坐著的少女獵戶抬起頭,輕聲說:“我怕的夜,是明明聽見遠處有呼救聲,卻看不見一盞燈亮起,沒有人願意多走一步去看看。”
    她的話讓所有人都沉默了。
    這才是最深沉的恐懼——人心的冷漠與隔絕。
    陳十一點了點頭,目光掃過每一個人。
    “說得好。那我們今天就定個新約。”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沉穩,“從今往後,我們巡路人,凡在夜裏見到有孤燈未熄的人家,必須繞行三裏,仔細探看周圍有無異常;凡是路過本該喧鬧卻異常寂靜的村莊,必須在下風口傳一聲三長兩短的哨響,作為問詢。”
    “若有回應,便知安好。若無回應,”他頓了頓,眼神變得銳利,“那便是我們該拔刀的時候。”
    “好!”眾人熱血上湧,紛紛伸出手掌,重重擊在一起,發出沉悶而堅定的響聲。
    以此為誓,一張以哨聲和腳步為聯結的千裏巡路哨網,自此悄然形成。
    柳如煙再次登上了那座廢棄監牢的高牆。
    風很大,吹得她衣袂獵獵作響。
    她閉上眼,催動了袖中僅剩的殘餘鈴灰。
    這一次,她的感知不再像一張大網,去捕捉每一個細微的情緒波動,而是化作了無數根敏銳的探針,精準地刺向那些地圖上標記的“不該靜的地方”。
    她專注地“聆聽”著。
    突然,她的心神一震。
    在三處相隔甚遠的村落裏,幾乎是同一時間,她感知到了一股極其微弱但極富規律的節拍震動。
    那不是聲音,更像是一種大地深處的脈搏。
    節拍不成曲調,卻與她記憶中那首歌的韻律隱隱吻合。
    她立刻明白了,那是張阿妹的“靜唱夜”,是那無聲的歌,已經開始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回響。
    歌聲,正在以非聲音的方式重生。
    她緩緩睜開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她輕撫著自己的胸口,在那一刻,她仿佛不再是一個孤獨的監聽者,而是能清晰地感覺到,有千萬顆被壓抑的心,正在黑暗中,嚐試著以同一個頻率,重新開始跳動。
    某個纏綿的雨夜,柳如煙路過一座被雨霧籠罩的小山村。
    她本欲穿村而過,卻被一間茅屋窗縫裏透出的微光吸引了。
    她停下腳步,側耳細聽。
    屋內並沒有言語交談,也沒有任何響動,隻有那豆大的燈火在風中搖曳。
    她走近了一些,透過濕漉漉的窗紙,看到一幅安靜的畫麵: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正握著身邊小孫女的手,用自己的指節,在孫女小小的手背上,一下,一下,輕輕地敲擊著。
    那節奏緩慢而溫柔,正是那首歌最開始的幾個節拍。
    柳如煙沒有驚擾她們。
    她悄然後退,轉身離去,將這份寧靜留在了雨夜裏。
    當她行至半山腰,不經意間回首望去時,卻愣住了。
    她發現,亮著微光的,不止是那一戶。
    順著山勢,星星點點的昏黃光暈在整個村莊的窗後次第亮起,然後又一同黯淡下去,接著再次亮起。
    它們沒有約定,卻默契地保持著同一個節奏,如同一顆巨大而溫柔的心髒,在這寂靜的雨夜裏,沉穩地跳動。
    柳如煙站在山腰,任憑冰冷的雨水打濕她的發梢和衣衫,嘴角卻終於,緩緩地,綻開了一抹極淡的笑意。
    原來不是我在找他們……是他們在呼喚彼此。
    這份溫暖的感覺在她心中流淌了許久,直到一股截然不同的感知,像一根冰冷的針,毫無預兆地刺入她的識海。
    那是一種尖銳而失序的震顫,充滿了死寂與冰霜的氣息,與山下村莊的心跳格格不入。
    她的笑容瞬間凝固,猛地抬頭,望向遙遠的北方。
    在那片層巒疊嶂的群山之後,有什麽東西,正以一種截然相反的方式,回應著這片土地上悄然複蘇的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