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火熄之後怎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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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月色如霜,清冷的光輝灑在醫館後院的石板路上,映出幾條晃動的人影。
他們約莫四五人,皆是青年,身著便於行動的短衫,手中捧著一個樣式古怪的銅盤,盤上指針在月光下閃爍著幽微的寒芒。
為首那人壓低了聲音,語氣裏卻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興奮:“就是這間房,不會錯。羅經的指針一直指著這裏,地氣波動最是異常。”
另一人湊近了些,貪婪地盯著柳如煙的窗戶,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裏麵的景象:“據說她能聽見大地心跳,辨識龍脈走向。若能得她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他們的聲音雖輕,卻一字不落地飄入柳如煙耳中。
她沒有點燈,整個人隱在窗欞的陰影裏,心如古井,不起波瀾。
又是他們。
自從她的名聲莫名其妙地傳開後,這樣的人便如聞到血腥味的蒼蠅,一波接一波地湧來。
他們不關心她是誰,隻關心她“能”做什麽,仿佛她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擁有奇異功能的器具。
她緩緩退後,動作輕盈得像一隻夜行的貓。
沒有絲毫猶豫,她迅速將幾件隨身物品打成一個小小的包袱,又從枕下摸出一柄薄如蟬翼的短刀藏入袖中。
她瞥了一眼床上整齊的被褥,仿佛自己從未躺下過。
走到門邊,她沒有開門,而是側耳貼在牆上,靜靜聆聽。
院中的人還在低聲討論著如何“請”她出去,言語間已經帶上了幾分不耐煩和強製的意味。
柳如煙轉身,目光落在房間角落一個不起眼的雜物堆上。
她悄無聲息地挪開一口破舊的木箱,下麵竟是一個早已被塵土掩蓋的地窖入口。
這是她入住時便發現的,醫館的老大夫說早已廢棄,她卻暗自記了下來。
掀開沉重的木板,一股黴味撲麵而來,她沒有遲疑,矮身鑽了進去,又輕輕將木板歸位。
地窖的另一端通往後院的枯井。
當她從井壁的暗道中攀出,重新呼吸到清冷的空氣時,前院的喧嘩聲恰好大了起來,夾雜著房門被撞開的巨響。
她沒有回頭,身影一閃,便消失在小鎮深沉的夜色裏。
次日清晨,河邊的薄霧尚未散盡,早起打水的鎮民發現,最大的一塊青石板上,用濕潤的泥土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我也會失眠,也會怕黑。”
字跡很快就在晨光中被曬幹,變得模糊不清,但看到它的人卻都記住了。
消息像長了翅膀,飛快地傳遍了四方。
那些尋她的人惱羞成怒,覺得受到了愚弄;一些好事者則當成笑談,四處傳播。
而更多沉默的大多數,在聽到這句話時,卻陷入了長久的思索。
那個傳說中能與大地通靈的奇女子,原來也和他們一樣,有著凡人的脆弱和恐懼。
這則消息,也傳到了千裏之外的一座新學堂裏。
楚瑤站在講台前,台下坐滿了求知若渴的年輕學子。
他們是這片土地上最新的一代,眼中閃爍著與舊時代截然不同的光芒。
今天,是她受邀開講的第一天。
學堂裏靜得能聽見窗外風拂過竹葉的沙沙聲。
一個麵容稚嫩卻眼神堅毅的學子站了起來,恭敬地行了一禮:“楚瑤先生,我們讀過您早年的文章,您說‘人當有不願’。可何為不願,何又為正確的不願?若人人皆憑己心說不,天下豈不大亂?”
這個問題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楚瑤身上。
這是個根本性的問題,也是一個最難回答的問題。
楚瑤看著他,清澈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光,望向了遙遠的過去。
她久久沒有說話,整個學堂的氣氛變得有些凝重。
就在眾人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終於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我問你一個問題。十年前,有人用刀架在你父親的脖子上,逼你對他笑,你不想笑,但你笑了。那是身不由己。”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繼續說道:“今天,再沒有人逼你了,你的父親就在你麵前,他為你做了你最愛吃的飯菜,你心中感動,想要對他笑,卻發現自己笑不出來。為什麽?”
學子愣住了。
楚瑤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悲涼:“這十年,沒有人逼你笑,可你為什麽,還是不會哭了?”
全場死一般的寂靜。
那個提問的學子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的眼眶慢慢紅了。
許多學子的臉上,都露出了茫然、痛苦、繼而沉思的神情。
是啊,他們學會了反抗,學會了說不,卻好像……忘記了如何去愛,如何去感受那些最本真的喜悅與悲傷。
楚瑤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她對著眾人微微頷首,轉身走下講台,拂袖而去。
走在學堂外的溪邊小徑上,她從懷中取出最後一冊隨身攜帶的劄記。
那是她過去所有思想的結晶,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她曾視若珍寶。
但現在,她看著劄記,臉上露出一絲決絕。
她一頁一頁,用力地將它撕碎。
紙片如紛飛的白***,被風卷起,紛紛揚揚地落入清澈的溪流中。
它們載著那些曾經的疑問、掙紮和答案,順著水流,漂向未知的遠方。
舊的東西,該過去了。
當楚瑤的詰問還在學子們心中回響時,在更南方的七座村莊裏,張阿妹正被人群簇擁著。
她有些不知所措,這個總是低著頭在素花園裏侍弄花草的女子,從未見過這等陣仗。
七個村子的長老聯袂而來,送上了一方由老槐木雕刻、用紅綢包裹的金印。
“阿妹,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七村的‘共議會長’了。”為首的白發長老聲音洪亮,“以後,大家的事,你來牽頭,我們一起商量著辦。”
張阿妹連連擺手,臉漲得通紅:“我……我不行的,我隻會種花,我說不好話。”
“正因為你隻會種花,我們才選你。”長老笑道,“你的花園裏,什麽花都有,高高矮矮,紅紅紫紫,你從不強求它們長成一個樣,它們反而開得最好。我們七個村子,就像你的花,我們不要一個發號施令的人,就要一個懂得如何讓大家各自好好開花的人。”
推辭不過,張阿妹最終還是收下了那方印信。
但她沒有將它帶回家,而是轉身走到村口那棵最老、最大的槐樹下,找了一根結實的樹杈,將紅綢金印高高地掛了上去,所有人都能夠看到。
她轉過身,對著所有村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道:“這個印,今天掛在這裏。如果哪一天,你們聽到我說出‘你們聽我的’這五個字,就請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把它從樹上取下來,狠狠地砸在我的頭上。”
村民們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叫好聲。
當晚,喧囂散去,張阿妹獨自一人坐在她的素花園中。
月光下,一朵曇花正悄然綻放,又在短短的瞬間裏,緩緩凋謝。
她看得有些癡了。
“姐,你是不是不開心?”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是她的弟弟。
他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圓,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邊。
張阿妹回過神,拉過弟弟,將他緊緊抱在懷裏,頭埋在他的小肩膀上。
弟弟感覺到一絲濕潤。
“我隻是害怕。”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我害怕有一天,我會忘了,自己也曾經是個在人前不敢大聲說話的小孩。”
人間的悲歡離合,權力的交替更迭,在邊境的風沙麵前,都顯得那麽渺小。
陳十一躺在床上,生命的氣息正一點點從他蒼老的身體裏流逝。
他曾是這片土地上最堅定的巡夜人,雙腳丈量過每一寸山河。
但現在,他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劇烈的咳嗽聲像破舊的風箱,每一次都撕扯著他的肺腑。
孫兒跪在床前,淚流滿麵,緊緊握著爺爺枯瘦如柴的手:“爺爺,您最想留下什麽話?您告訴我們,我們都記下。”
陳十一費力地喘息著,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清明。
他用盡全力,斷斷續續地說道:“千萬……別立碑。好人一旦成了祖宗,被供在牌位上,壞人……就有了打著祖宗旗號做壞事的理由。”
孫兒泣不成聲,連連點頭。
陳十一停頓了良久,仿佛在積攢最後的氣力。
他又補了一句:“告訴他們……走路的時候,記得……替後麵的人……踩實……泥巴。”
說完這句話,他眼中的光芒徹底黯淡下去。
當夜,風雨交加,電閃雷鳴。
在狂暴的風雨聲中,陳十一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他手中一直緊緊握著的一個舊皮囊,那個陪伴了他一生的水囊,緩緩滑落,掉在床邊。
噩耗傳到柳如煙耳中時,她正在一座陌生的城市。
她沒有任何猶豫,立刻動身,不眠不休,星夜兼程趕往邊境。
當她抵達那個風沙彌漫的小村莊時,陳十一的遺體已經停放在簡陋的堂屋中。
沒有香燭繚繞,沒有哭聲震天,甚至連一副挽聯都沒有。
這不像是一場葬禮,倒像是尋常的午後。
但靈堂裏站滿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沉靜的哀傷。
陳十一的舊皮囊,被高高地懸掛在房梁正中,一盞油燈在它下方亮著,燈火如昔,映照著皮囊上斑駁的歲月痕跡。
柳如煙一步步走上前,她伸出手,想去撫摸那口薄薄的棺木,指尖卻在半空中顫抖。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第一聲輕拍。
聲音很輕,像是手掌拍在幹燥的泥土地上。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啪、啪、啪……
聲音從一個變成了十個,百個。
起初隻是堂屋裏的人,他們用手掌輕輕拍打著地麵。
很快,院子裏的人也加入了進來,他們用手中的拐杖、鋤柄、甚至是扁擔,敲擊著腳下的土地。
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齊整,匯成了一股雄渾而沉穩的節奏。
那節奏,是他們曾經一起走夜路時唱過的那首歌,那首沒有歌詞,隻有腳步和心跳的歌。
不到片刻,整個村莊,連同那些從遠方星夜趕來的人,全都加入了這場無聲的合唱。
敲擊聲匯成了一條奔流不息的河,淹沒了風聲,也淹沒了悲傷。
柳如煙站在人群中,淚水無聲地順著臉頰滑落,嘴角卻緩緩地,緩緩地,向上揚起,露出了一個含淚的微笑。
黎明時分,風雨停歇。
眾人抬著棺木,將那個懸掛了一夜的舊皮囊輕輕放入棺中。
他們沒有將棺木下葬,而是抬到了村外的大溪邊。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們將棺木連同皮囊一起,放入了奔騰的溪流之中,任其順水漂流而去。
柳如煙站在岸邊,最後一次望向那遠去的皮囊,又抬起頭,望向洗刷一新的天空,喃喃自語:“你走了,可這條路,還在走。”
話音剛落,她的目光忽然被遠處的一道風景吸引。
在晨曦初照的山脊上,一個瘦削的少年身影正踽踽獨行。
他背著一個沉甸甸的糧袋,腳步雖然有些蹣跚,卻異常堅定,一步一步,正沿著陳十一曾經走過無數次的路,走向更遠的荒野。
那是新一代的巡夜人,尚未命名,已然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