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壞掉的鍾更懂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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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股心跳並非來自血肉,而是源於岩石與金屬的共振。
    柳如煙順著這股違和的脈動,穿過荊棘叢生的密林,來到一處斷崖之下。
    風從崖壁的裂隙中呼嘯而出,帶著泥土深處的腥冷。
    那規律的搏動聲,正是從這裂隙深處傳來。
    她毫不猶豫,側身閃入其中。
    洞穴內部遠比入口看起來要寬闊,潮濕的空氣裏彌漫著鐵鏽與陳舊陶土混合的古怪氣味。
    洞壁上沒有鍾乳石,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人工刻痕,繁複的弧線與直線交織成一幅巨大的、類似羅盤的陣列圖。
    這些刻痕光滑得不屬於自然,仿佛被某種力量長年累月地打磨。
    而在陣列圖的中心,是一座粗糙的石台。
    台上整齊地擺放著七八個半人高的陶甕,甕口敞開,裏麵盛滿了黑色的泥狀物。
    柳如煙走近,那股死寂的心跳聲愈發清晰,正是從這些陶甕中發出。
    她伸出指尖,輕輕觸碰其中一具陶甕的邊緣,一股冰冷的震顫順著指尖傳遍全身。
    她緩緩閉上雙眼,將自身的感知沉入那黑泥之中。
    瞬間,無數混亂的思緒碎片如潮水般湧入她的腦海。
    這不是大地的記憶,而是人的情感,微弱、斷續,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統一性。
    “放棄無謂的掙紮,順從集體的意誌,方能獲得安寧。”“個體的苦痛在群體的洪流中不值一提。”“感受我們,成為我們。”這些聲音,這些句子,該死的耳熟。
    柳如煙的眉心緊緊蹙起,她強行在混亂的信息流中追溯其源頭。
    終於,她捕獲到了一段清晰的核心片段——那是她自己的聲音,在南村廢墟上對幸存者們說的話:“……不要沉溺於過去的傷痛,我們必須匯聚成一股力量,才能活下去……”然而,她的話語被截取、扭曲、重組成了一種全新的、冰冷的教條。
    他們抽離了她話語中的撫慰與鼓勵,隻留下了服從與抹殺個性的框架。
    她猛地睜開眼睛,眼底的驚愕化為刺骨的寒意。
    這黑泥,是用無數人的骨灰與鐵砂混合而成,再以某種陣法驅動,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情感共鳴裝置”。
    它正以自己的言論為藍本,不斷地向外輻射著虛假的共感,誘導著這片土地上的生靈產生同樣的“覺悟”。
    多麽惡毒的模仿,多麽精準的褻瀆。
    柳如煙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譏誚。
    她抬起手,寬大的衣袖在空中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猛地揮向石台。
    砰!
    砰!
    砰!
    數具陶甕應聲而倒,黑色的泥漿混雜著骨殖的碎屑流淌一地,那規律的心跳聲瞬間紊亂,最終歸於沉寂。
    她看著滿地狼藉,聲音不大,卻在空曠的洞穴中激起回響:“把心做成回音壁,你們就再聽不見自己。”
    同一時刻,在數十裏外的新建城鎮裏,楚瑤正路過一間窗明幾淨的學堂。
    朗朗的讀書聲從中傳出,本該是令人欣慰的景象,卻讓她的腳步猛地頓住。
    “遇不平,當不忿,然前輩之不忿已成往事,不可效仿。”“聞舊律,當不從,然我輩之不從將立新規,務必遵行。”“心有不願,當三思,一思是否於眾有益,二思是否於己有損,三思是否離經叛道。”這……這是什麽?
    楚瑤渾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這些被孩子們奉為圭臬的條文,分明是她十年前在酒後與人爭辯時,隨口說出的一連串反話和質問。
    她記得自己當時的原話是:“難道前輩不忿過,我就不能不忿了?”“你們一邊說著不從舊律,一邊又急著立自己的規矩,這跟他們有什麽區別?”“別他媽跟我談什麽不願,先告訴我什麽是願!是不是隻要對你們有利,我的不願就得閉嘴?”她的一腔怒火,她的滿腹嘲諷,如今被刨心剔骨,隻剩下僵硬的骨架,被譜寫成了一部名為《不願經》的荒唐法典。
    她一腳踹開學堂的門,在滿堂驚愕的目光中,死死盯住講台上的那位講師。
    “誰讓你們教這個的?”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
    “楚瑤大人?”講師先是一愣,隨即露出恭敬而狂熱的微笑,“您終於來了。這正是為了傳頌您的思想。正因您反對一切教條,我們才更要將您的‘反教條’思想製度化、經典化,以免後人遺忘您的偉大。”“偉大?”楚瑤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她一步步走上講台,指著牆上裱起來的經文,“我說‘別逼我笑’,是為了讓人學會怎麽哭!不是為了給他們戴上另一副名為‘不願’的鐐銬!你們這是在閹割思想!”“但思想若不加引導,便會滋生混亂。”講師依舊不卑不亢。
    楚瑤怒極反笑,她不再廢話,拂袖一揮,一股勁風將沉重的講案掀翻在地,書本紙張散落一地。
    緊接著,她轉身躍起,一把扯下牆上那張巨大的《不願經》,在所有學生和講師呆滯的目光中,雙手用力,將其撕成了碎片。
    “當反抗成了課本,”她的聲音響徹整個學堂,帶著一絲悲涼的決絕,“革命就已經死了。”當晚,楚瑤獨自坐在客棧的屋頂上,一封沒有署名的信被夜風送到了她的腳邊。
    她打開信封,裏麵隻有一張素箋,上麵用清秀的字跡寫著一句話:“他們想讓你變成你自己最討厭的東西。”
    素花園裏,一夜之間生出了許多變化。
    原本隻是張阿妹種花養草的清靜之地,此刻卻被一圈圈五彩斑斕的絲繩圍了起來,如同神聖的禁區。
    花園中央,更是立起了一座半人高的木雕人像。
    那人像雕工粗糙,卻能一眼認出是張阿妹低頭澆水的模樣。
    村民們絡繹不絕地前來,在人像前擺上瓜果,點燃香燭,對著那木頭雕像磕頭祈禱,求病愈,求豐收。
    一個年輕婦人抱著生病的孩子,一邊磕頭一邊哭泣,額頭都磕出了血印。
    張阿妹從田裏回來看到這一幕,隻覺得一股無名火直衝頭頂。
    她最恨的就是這個。
    她教大家辨認草藥,學習耕種,是為了讓人們依靠自己的雙手和智慧活下去,而不是換個新的神來拜。
    她衝進人群,抽出腰間的柴刀,幾下就砍斷了那些礙眼的彩繩,然後一腳踹向那木雕。
    “都給我起來!”她怒吼道,“拜一塊木頭,你們的病就能好?地裏的莊稼就能自己長出來?”村民們被她的怒氣嚇得紛紛後退,唯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沒有動,她拄著拐杖,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淚水,哭訴道:“阿妹啊,我們知道拜了不一定有用,可……可你不許我們信你,那我們還能信誰啊?”張阿妹揮刀的手僵在了半空。
    老婦人的話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
    是啊,她推倒了舊的神,卻沒有給他們新的信仰。
    對於這些在苦難中浸泡了一輩子的人來說,沒有一個可以寄托希望的東西,比貧窮和疾病更可怕。
    她怔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終默默地轉身離開。
    那一夜,她沒有回家。
    直到第二天黎明,村民們才看見張阿妹疲憊地歸來,身後卻跟著幾輛裝滿了東西的板車。
    她將整整十筐野花的種籽,傾倒在村莊中心的廣場上,然後用沙啞的聲音對所有聞訊而來的村民說:“我知道你們心裏慌,非要找個東西信。那好,從今天起,如果非要拜個什麽,那就拜這些自己會找縫開花的草吧。它們不靠誰的恩賜,隻要有一絲土,一點光,就能活下去,開出花來。”
    暴雨如注的夜晚,柳如煙在一座荒廢的古廟中暫避。
    柴火在潮濕的空氣裏劈啪作響,映著她沉思的臉龐。
    忽然,一陣鑽心刺骨的灼痛從她的右臂傳來。
    她猛地低頭,隻見衣袖下的黑色魔紋正散發著不祥的紅光,仿佛活了過來。
    她警惕地抬起頭,卻發現殘破的燭火前,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影。
    那是個身形修長的男子,一頭銀發濕漉漉地貼在臉頰,水珠順著發梢滴落,卻在落地前化作一串串不斷滑落的、無法辨識的驗證碼,在空中留下短暫的數字殘影。
    “檢測到認知覆寫協議激活,”男子的聲音空靈而沒有感情,“建議執行記憶校驗。”“你是誰?”柳如煙握緊了袖中的短刃,魔紋的灼痛讓她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男子沒有轉身,隻是淡淡地說道:“我不是係統,也不是你。我是你看不見的裂縫。”話音未落,廟外一道慘白的閃電劃破夜空。
    雷光映照下,數十個手持羅盤的黑影正從雨幕中緩步逼近,他們步伐整齊劃一,目標明確,正是這座古廟。
    廟門外,傳來一個冰冷而機械的宣告聲:“偵測到失聯個體信號,共感協會巡夜隊前來執行淨化協議。”
    同一場暴雨下,楚瑤藏身於一座橋洞裏。
    不遠處的河岸邊,兩個青年正就著昏暗的馬燈,激烈地爭論著什麽。
    “《不願經》總綱有言,‘不可效仿前輩’,所以我們必須走出自己的路!”其中一人慷慨激昂地說。
    “你錯了!”另一人激動地反駁,“正因為‘不可效仿’,所以才更需要將前輩的言行記錄下來,時時警醒,以防我們重蹈覆轍!”楚瑤在暗處聽得直想發笑,又感到一陣悲哀。
    她的反抗,最終還是變成了象牙塔裏的經文辯論。
    她歎了口氣,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兩個青年被嚇了一跳,看清是她,又驚又喜,正要行禮,楚瑤卻遞給他們一個空的陶瓶。
    “你們說得都對,也可能都錯了。”她輕聲說,“不如把你們的吵,裝進去,封好,漂給十年後的自己看看,到時候誰對誰錯,不就知道了?”兩人麵麵相覷,愕然了半晌,隨即爆發出大笑。
    那天夜裏,一份用油布精心包裹的《爭吵錄》順著上漲的河水漂向遠方。
    封頁上潦草地寫著它的標題:“我們還沒達成共識。”
    雨停後的清晨,張阿妹在村外的枯井邊發現了一個上吊未遂的少女。
    她手腳並用地把人救下來,少女悠悠轉醒,一看見她,便放聲大哭。
    “為什麽要救我?我什麽都做不好,學不會像你那樣勇敢,像你那樣有用,所以我隻能去死。”少女的哭聲充滿了絕望。
    張阿妹的心像是被一隻手緊緊攥住,疼得發顫。
    她把瑟瑟發抖的少女緊緊抱在懷裏,自己的聲音也帶著一絲顫抖:“傻孩子,誰告訴你我天生就勇敢的?我……我每天都在學怎麽不怕,而不是天生不怕。”她說著,從腰間抽出那把鋒利的柴刀,沒有絲毫猶豫地在自己左手的手掌上劃開一道深深的口子,鮮血立刻湧了出來。
    她將流血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一旁的井壁石頭上,留下一個清晰而刺目的血手印。
    “聽著,”她看著少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真正的勇氣,不是無所畏懼。是敢在堅硬的石頭上留下自己的血印,然後擦幹眼淚,繼續往前走。”遠處,山林深處的陰影裏,一道模糊的身影佇立良久,看著井邊發生的一切,緩緩地,放下了手中一架本欲搭在井口的長梯。
    深夜,古廟中的對峙仍在繼續。
    玄的身影已消失在黑暗中,隻留下柳如煙獨自麵對著門外“共感協會”的巡夜隊。
    那灼痛的魔紋和玄留下的警告在她腦中不斷回響——認知覆寫,記憶校驗。
    她忽然意識到,敵人正在用一種她最熟悉的方式來對付她,用她的過去來塑造一個她無法反抗的未來。
    共鳴、共感、集體意誌……這些詞匯像毒蛇一樣纏繞著她的思緒,將她拖向一個久遠的記憶深處。
    她必須斬斷這循環,從根源上。
    而這一切的根源,那場改變了她和這片土地的事件,都始於一個地方。
    她看著廟外那些手持羅盤、如同提線木偶般的人,她必須回去,回到一切的起點,回到那個被她親手埋葬的舊時代象征麵前。
    她要去南村的廢墟,找到那塊被她推倒的石碑。
    或許,摧毀一個舊神的地方,也藏著扼殺一個新神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