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 破鑼才是真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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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之後,那片名為“寂靜”的死海,終於被一聲刺耳的噪音劃破。
並非鍾鳴,也非聖言,而是一口破鐵鍋被木棍敲響的聲音。
“鐺!鐺鐺!鐺!”
跑丫坡的村口,幾個鼻涕還掛在嘴邊的孩童,抬著一口不知從哪個廢墟裏刨出來的、布滿豁口的鐵鍋,滿村瘋跑。
他們一邊敲,一邊用五音不全的嗓子高唱著自己新編的歪調兒歌:
“天條爛了沒人補,我們拿屁當聖諭!西邊放個響屁崩塌山,東邊放個悶屁熏死仙!鐺鐺鐺,真好玩!”
起初,村裏的大人聽見這粗鄙不堪的調子,氣得抄起掃帚就追著打。
這成何體統!
敬畏了千年的天道剛剛崩塌,這些小兔崽子竟敢如此褻瀆!
可一連幾天下來,怪事發生了。
那些追著孩子打、罵得最凶的婦人,夜裏常年失眠的毛病竟好了不少。
更有甚者,村西頭臥床三年的張老漢,聽著窗外孫子天天唱這“屁之歌”,某日竟猛地咳出一大口腥臭的黑痰,雖仍虛弱,但眼神卻清亮了許多,能下地走兩步了。
村裏的老醫匠百思不得其解,偷偷躲在牆角,用炭筆記下那破鍋敲擊的節奏和孩童歌唱的音調。
他反複比對揣摩,驚駭地發現,那看似雜亂無章的敲打,其震動頻率竟與人體幾處淤塞不通的經絡隱隱暗合!
而那粗鄙的歌詞,因毫無意義,反而能讓聽者心神放空,不受任何言語禁錮,氣血隨之通暢。
這則奇聞很快傳到了虞清晝的耳中。
彼時她正坐在一處新挖的井邊,井口不大,井水卻幽深無光。
這口井是村民們自發挖的,不為飲水,隻為傾倒心中無處安放的雜念。
誰家做了虧心事,誰家說了後悔話,都跑來對著井口說上一通,仿佛這深井能吞噬一切。
村民們叫它,“廢話井”。
虞清晝聽完醫匠的講述,沉默了許久。
她沒有去製止那些孩子,也沒有去讚揚他們。
她隻是默默拾起腳邊一塊燒製失敗的碎陶片,用指甲在上麵用力刻下五個字:
“民謠可療疾。”
刻完,她看也不看,隨手將陶片扔進了那口深不見底的“廢話井”中。
陶片落入水中,沒有發出半點聲響,仿佛真的被那無盡的雜音所吞沒。
傳說這井底直通地脈,能聆聽整個人間最真實、最混亂的噪音。
與此同時,數十裏外的璿璣閣舊址,老槐樹下的盲童依舊盤膝而坐。
他那雙看不見的眼睛對著跑丫坡的方向,十指在膝上無聲劃動,描摹著那些連虞清晝都無法完全理解的“亂碼”符文。
如今,他身邊不再孤單。
每日都有不少孩童好奇地圍著他,模仿他那古怪的手勢。
孩子們沒有敬畏,隻當這是一個新奇的遊戲。
這日黃昏,一群最為頑皮的孩童在模仿了半天後,突發奇想,跑到村裏的曬穀場上,用燒完的炭灰,在地上畫出了一個他們能記下的、最龐大的亂碼符文陣。
那符文歪歪扭扭,不成章法,畫完後,孩子們便在陣中玩起了跳房子和互相踩踏的遊戲,笑鬧聲響徹山野。
忽然間,天色驟變。
大片雷雲在曬穀場上空聚頂,黑壓壓一片,卻無雷鳴,更不落半滴雨水。
片刻之後,一陣細密如塵的光點,從雲層中緩緩飄落。
光塵落在別處便瞬間消散,唯獨落在符文陣最中心的位置,竟匯聚成一顆晶瑩剔透的露珠。
露珠之內,仿佛封印著一段微型的星河,無數更細小的符文在其中流轉不息。
當夜,虞清晝來到曬穀場,拾起了那枚奇特的露珠。
她將其置於掌心,神念沉入其中,一行扭曲的文字在她腦海中浮現:
“空白指令集·殘章二:執念非出於聖賢,而出於不肯閉嘴的凡人。”
虞清晝心頭劇震。
她徹底明白了。
新的律法,新的秩序,絕不能由某個人、某個神去頒布。
它必須像野草一樣,從凡人無意識的嬉鬧、咒罵、歌唱、甚至是放屁聲中,自行生根發芽。
她,虞清晝,不能成為新的立法者,隻能做一個悄無聲息的播種人。
此後半月,虞清晝的身影如鬼魅般潛入周遭的各個村落。
她不再留下任何驚天動地的宣言,而是用最不起眼的材料,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留下隻言片語的亂碼題刻。
村頭祠堂的門檻背麵、學堂孩童的黑板夾縫、農家灶王爺畫像的背後、甚至是寡婦門前那棵歪脖子樹的樹洞裏……到處都可能藏著一小段無人能懂的塗鴉。
起初沒人注意,但漸漸地,孩子們發現了這些“秘密符號”。
一種名為“猜瞎字”的遊戲在民間興起。
誰若是能對著一處塗鴉,說出一句聽起來“好像是那麽回事”的話,便能從村裏的長者那裏,討得一碗甜湯作為獎勵。
於是,各種千奇百怪的“解讀”層出不窮。
有個窮酸秀才對著學堂黑板上的符號,長歎一聲:“我解出來了,這寫的是‘哭比笑幹淨’。”眾人一愣,細想之下,竟覺得頗有道理,於是他得了一碗甜湯。
有個終日勞作的懶漢,指著地主家牆角的塗鴉,大聲嚷嚷:“這鬼畫符說的是,‘偷懶是積德’!老子這是在積德行善!”他雖被地主打了一頓,卻也樂嗬嗬地領走了一碗甜湯。
更有趣的是,一個潑辣的農婦,在自家豬圈的牆上發現了一段潦草的刻痕。
她叉著腰,指著那符號放聲大笑:“這寫的啥我還能不知道?這不就是我昨天罵我家那死鬼的話嘛!‘你個挨千刀的,還不如這老母豬會拱食!’”
話音剛落,那豬圈裏的老母豬竟真的哼哧哼哧,從泥裏拱出了一枚埋藏多年的鏽鐵錢。
這些荒誕不經的解讀,如同一顆顆種子,在人們心中種下了某種全新的、屬於他們自己的“道理”。
當月的“沉默日”再度來臨。
這一次,天地間沒有了那股強製性的禁言力量。
百姓們不再恐懼,反而自發地組織起一場史無前例的“胡說大會”。
地點就在跑丫坡那片長出了新草的廢墟之上。
人們圍坐在篝火旁,專挑那些最不可能、最荒唐的事情來講。
“我告訴你們,我昨天騎著一條噴火的龍去鎮上買了一斤白菜!”一個酒鬼唾沫橫飛地吹噓。
“那算什麽,我家那隻老母雞,昨天孵出了一窩金燦燦的鳳凰蛋!”一個老婦人得意洋洋地宣布。
“我、我昨天夢裏把天帝揍了一頓,他還得給我賠不是!”
虞清晝混跡在人群之中,臉上蒙著麵紗,靜靜地聽著這些荒唐的笑話。
她忽然發現,每當一句離譜的“假話”被興高采烈地喊出,天穹之上那道狹長的銀色傷痕,便會微不可察地閃爍一次。
那些流動的亂碼星河,仿佛因為這些謊言而變得更加明亮、更加活躍。
她仰頭凝視著那片正在被重塑的天空,心中猛然警醒:這些凡人的笑聲、謊言、夢囈,正在以一種她無法理解的方式,編織著一張全新的、覆蓋整個世界的因果之網。
就在此刻,遠處槐樹下的盲童,仿佛與她心有靈犀,緩緩抬起手,對著這片喧鬧的天地,輕輕地拍了三下手。
“啪。啪。啪。”
本該是三聲清脆的、會被人聲淹沒的掌聲。
然而,當第一聲掌聲落下,四野俱靜。
第二聲掌聲落下,萬籟無聲。
第三聲掌聲落下,本應重歸寂靜的天地間,卻有萬千重疊的回聲,從四麵八方、從地底深處、從每一個人的腳下,洶湧而來。
那回聲並非掌聲,而是無數細碎的、古老的、仿佛被埋葬了億萬年的歎息、呢喃與呼喚。
虞清晝臉色微變。
這些回聲並未在空氣中消散。
它們如有實質,沉甸甸地落下,滲入焦土,滲入草根,滲入每一寸承載著生靈的土地。
仿佛在等待著某個特定的時刻,去喚醒一些早已被遺忘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