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爛泥巴也能捏出天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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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剛破曉,跑丫坡村口的古井旁便聚起了一圈人,隻是今日的景象,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一群村婦正圍著井台,搓洗的卻不是髒衣,而是一摞摞撕碎了的書冊。
    那泛黃的紙頁上,依稀可見“綱”、“常”、“禮”、“法”等墨印。
    正是乾元王朝頒行天下,曾被奉為圭臬的《舊律綱要》。
    她們將這些曾經決定人生死的條文揉成紙漿,混著皂角刺的泡沫,搓得稀爛。
    渾濁的白沫順著地溝蜿蜒流淌,散發著墨跡與堿水混合的古怪氣味。
    更奇的是,一隻膽大的野兔竟湊上前,伸出舌頭舔食那流淌的紙漿。
    不過片刻,它通體竟泛起一層肉眼可見的微光,隨即如離弦之箭般躥入山林,一閃而逝。
    虞清晝就站在不遠處,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她緩步上前,蹲下身,從井中掬起一捧清冽的井水。
    水麵倒映著天光雲影,卻唯獨映不出她的臉。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如水銀般流動的細小亂碼,正是昨夜光蝶散入眾人眉心時,她捕捉到的無數信息碎片之一。
    那行字是:法自羞處生。
    她心頭猛地一震。
    原來如此。
    舊的法典被視為神聖,高懸於廟堂。
    而新的規則,卻要先被最卑微的人用最髒的手,在凡俗的汙穢中徹底洗淨,才能生出真正的道理。
    這片土地上的百姓,早已用他們最樸素的智慧,開始了這場顛覆。
    心中豁然開朗,她卻陡然想起另一件事,轉身便向璿璣閣舊址疾奔而去。
    老槐樹下,那盲童已靜坐三日,仿佛與枯樹融為一體。
    他的手指仍在半空中無意識地劃動,一遍遍描摹著開啟第九重秘室的那七個亂碼符文。
    虞清晝趕到時,已是正午。
    陽光穿過稀疏的槐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目光一凝,駭然發現,地上那道屬於盲童的影子,指尖劃過的軌跡,竟不再是模糊的殘影,而是一幅精密無比的星圖!
    光點勾連,星軌交錯,這幅星圖竟與璿璣閣禁藏最深處那份殘卷上所繪的“三界協議簽署夜”星圖,分毫不差!
    她猛地從懷中掏出那枚隨身攜帶的古老陶片,那是她研究多年都未能破解的遺物。
    此刻,她將陶片與地上的星圖投影一對照,頓時如遭雷擊。
    星圖的一角,恰好有一個不規則的缺口,其輪廓,與她懷中那枚從銅鈴上脫落的鈴舌碎片,嚴絲合縫!
    這孩子不是在無意識地複刻符號!
    他是在以自己的血肉之軀為媒介,重新校準早已偏離的天地坐標,試圖再次接引那個簽署了舊世界秩序的古老協議!
    一股寒意從虞清晝的脊背竄上天靈蓋。
    她不能讓他成功!
    舊秩序的回歸,隻會讓剛剛萌芽的一切重歸死寂。
    她毫不猶豫地轉身,衝入璿璣閣廢墟,片刻後,她手中已多了一塊滿是丹火灼痕的青銅殘片——那是謝昭華當年煉丹時,用以屏蔽天機、隔絕“係統”偵測的丹爐碎片。
    虞清晝疾步返回槐樹下,將丹爐殘片重重地按在盲童身旁的樹根之上。
    那正是地脈流轉的節點。
    “嗡——”
    一聲常人無法聽聞的低鳴響起。
    當青銅殘片壓住地脈的瞬間,盲童的動作驟然變得遲滯、僵硬,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
    一滴鮮血從他額角緩緩滲出,沿著蒼白的臉頰滑落。
    他正在承受巨大的反噬!
    虞清晝不敢耽擱,立刻並指如劍,咬破指尖,將一滴殷紅的血珠點在盲童的眉心。
    同時,她手指疾點,以血為引,在他額上無聲地默寫下一段逆序的心訣——那是薑璃留下的,唯一能對抗“係統”根源邏輯的法門。
    盲童渾身劇烈一顫,空中的描摹戛然而止。
    他那雙空洞的眼眶仿佛望向虞清晝,隨即猛地轉過身,雙手在地上胡亂抓起一把濕潤的泥土,狠狠地按在了粗糙的老槐樹皮上!
    一個清晰的泥掌印留在了樹幹上。
    做完這個動作,他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軟軟地癱倒在地,沉沉睡去。
    虞清晝守了他一夜。
    待泥印在風中幹裂,五個歪歪斜斜的字跡顯現出來:“別讓天聽懂。”
    當晚,虞清晝將這塊印著掌印的樹皮小心拓印在一塊麻布上,懸掛在了那片曾舉行春祭的石台中央。
    第二天清晨,一個早起上山的農夫路過石台,看到那塊奇怪的麻布,盯著上麵的掌印紋路,竟無意識地哼出了一段久遠的曲調。
    那是他祖母哄他睡覺時唱的搖籃曲,歌詞早已遺忘,旋律卻深深刻在骨子裏。
    歌聲響起的刹那,石台的基座縫隙中,竟奇跡般地鑽出了一株通體泛著紫意的草莖。
    那紫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開花,一朵小小的紫色花朵在晨風中綻放,釋放出一股奇異的香氣。
    凡聞到香氣者,腦海中都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個被自己強行遺忘多年的秘密。
    有人想起,自己幼時曾偷偷藏起了體弱多病的妹妹的命牌,隻為多分一碗米粥;有人想起,荒年時曾謊稱夢見神諭,從鄰居家騙走了一袋救命的糧食。
    這些深埋心底的羞愧與罪惡,此刻被花香勾起,清晰如昨。
    眾人驚疑不定,麵麵相覷,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告發旁人。
    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仿佛達成了一種無聲的默契。
    從那天起,不斷有人將家中那些記錄著禁忌、謊言、契約的文書悄悄帶來,在石台下焚燒。
    日複一日,灰燼越堆越高,竟形成了一座形如微型祭壇的灰丘。
    第七日的黃昏,虞清晝獨自立於灰丘前,晚霞將她的影子拉得極長。
    忽然,她感覺腳下的大地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
    眼前的灰丘仿佛活了過來,開始自行旋轉。
    一縷比蛛絲更細的銀線從灰堆頂端析出,如同一條擁有生命的靈蛇,倏地鑽入地底。
    銀線所過之處,沿途的草木枝葉竟全部調轉方向,齊刷刷地指向北方。
    虞清晝心神一凜,立刻順著這道軌跡追蹤而去。
    她穿過山林,行出三裏,最終在一座早已荒廢的碾坊前停下了腳步。
    銀線消失在碾坊那巨大的石磨之下。
    她走上前,隻見石磨中央的凹槽裏,不知何時竟結出了一枚拳頭大小的繭。
    那繭通體漆黑如墨,表麵卻浮現著無數流光溢彩的金色亂碼紋路,正隨著大地深處傳來的脈動,微微搏動著,仿佛一顆活生生的心髒。
    這是……什麽?
    虞清晝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觸摸那枚詭異的黑繭。
    指尖尚未觸及,一陣微風穿過破敗的坊門,在她耳邊盤旋。
    風中,無數半透明的金色光點憑空浮現,迅速拚湊成一行文字,正是玄留下的最後低語:
    “執念化蛹,破繭即律。”
    她猛然縮回了手,眼中滿是震撼。
    這根本不是什麽器物或產物,這是一個活的“代碼”!
    是跑丫坡所有村民的羞愧、秘密、謊言與執念匯聚而成的生命體,它正在孕育的,是這個世界全新的規則,是下一個……說謊的人。
    夜色漸深,荒廢的碾坊內,那枚黑繭的搏動愈發有力,仿佛有什麽東西,即將在下一個瞬間破殼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