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7章 你哭出的聲兒,能把天哭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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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她掌心的澄心砂並未如預想中那般,因氣機紊亂而狂舞,或是因邪祟侵襲而變色。
    它們隻是……沉了下去。
    每一粒澄澈的砂礫,都仿佛被灌注了萬鈞之力,死死地壓在虞清晝的掌心,冰冷,僵硬,帶著一種絕對的、不容置喙的靜默。
    這並非某種能量的壓製,而是一種規則層麵的剝離,仿佛空氣中某種名為“情感”的介質,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高速抽離,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帶。
    一個冰冷的名詞在她識海中一閃而過——情感抑製程序。
    敵人改變了策略。
    它們不再試圖摧毀她建立的“謊言”規則,而是釜底抽薪,直接扼殺催生一切願望與謊言的源頭——情感。
    “啊……我……”
    願契坊石碑前,一個剛剛鼓起勇氣,想為自己死去多年的戰馬許一個“夢中複活”之願的退伍老兵,忽然麵色漲紅,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
    他張著嘴,眼中滿是焦急與茫然,卻怎麽也無法將那個簡單至極的願望完整地表達出來。
    他的意願還在,但連接意願與語言的橋梁,仿佛被從中斬斷了。
    不止是他。
    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了這種可怕的變化。
    他們心中明明翻湧著或悲或喜、或愛或恨的強烈念頭,可話到嘴邊,就隻剩下無意義的音節和徒勞的喘息。
    失語,如同一場無聲的瘟疫,在封神台迅速蔓延。
    更可怕的是,那株與眾人心神相連的透明幼樹,葉片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黯淡,連投射在地麵上的影子都開始模糊、渙散。
    構成這個新世界基石的“願念孢子”,正在失去活性。
    “封井!”虞清晝當機立斷,聲音清冽如冰,“所有人,退後!”
    幾名修士立刻上前,用特製的符文石板將古井嚴密封死,防止井中尚未逸散的願念孢子繼續暴露在這片“靜默場”中衰減。
    然而,這隻是權宜之計。
    情感的源頭被掐斷,這片由謊言與願望構築的脆弱天地,遲早會像缺氧的火焰一般,悄然熄滅。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一直靜立在井邊的盲童,忽然動了。
    他懷裏不知何時抱上了一個空空如也的陶甕,像是抱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
    他緩步走到封神台的正中央,在那本無字玉冊的正下方,停住腳步。
    然後,他仰起頭,那雙空洞的眼眶“望”著頭頂沉甸甸的烏雲,微微張開了嘴。
    “嗚——”
    一聲極低、極沉的嗚咽,從他小小的胸腔裏發出。
    那不是哭聲,也不是嘯叫,更不含任何人類的語言。
    那聲音微弱得仿佛隨時會斷絕,卻又帶著一種穿透萬古的蒼涼,如同地殼深處第一道裂隙生成時,被擠壓的岩層所發出的、最原始的**。
    這聲音響起的一瞬間,人群中,那些曾在盲童麵前吃過“野謊丸”的孩童們,幾乎是同時“哇”地一聲,齊刷刷捂住耳朵跪倒在地。
    他們並非被聲波震傷,而是感覺心髒最深處,一根從未被觸碰過的弦,被狠狠撥動了。
    淚水,毫無征兆地從他們眼中決堤而下,不是因為悲傷,也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他們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源自生命最深處的巨大酸楚。
    虞清晝瞳孔猛地一縮。
    她瞬間明白了!盲童不是在發聲,他是在“喚醒”!
    他在喚醒深埋於每一個人靈魂根源的“初慟”——那是嬰兒降生時離開母體的第一聲啼哭,是孩童第一次摔倒時膝蓋破皮的刺痛,是生命中最初的、最純粹的、甚至還來不及被賦予“悲傷”這個名字的,最無助那一瞬的記憶悲鳴!
    這是一種比“謊言”更古老、比“願望”更根本的力量!
    “陣起!”
    虞清晝毫不遲疑,指尖沾上謝昭華丹核燃盡後留下的那最後一捧粉末,以驚人的速度在地麵上繪製出一座繁複的“共情符陣”。
    她揚手一招,那七盞陶燈所化的陶碗自動飛來,穩穩落在陣法的七個節點上,恰好將那株黯淡的幼樹環繞在中央。
    “集淚!”
    她一聲令下,身邊修士立刻用法術引導,將那些孩童們不受控製滑落的淚水,小心翼翼地收集起來,分別注入七隻陶碗之中。
    當第一滴蘊含著“初慟”的淚水,滴入碗中時。
    “嗡——”
    整株透明幼樹猛然劇震,一片嶄新的樹葉瞬間舒展開來。
    葉麵之上,竟不再是文字,而是翻轉出一幅清晰的畫麵:明鑒城主高大的身影,正跪在一片由無數銅鏡組成的陣法前,他臉上沒有表情,但鏡中映出的,卻不是他如今威嚴的麵容,而是一個瘦小的男孩。
    那男孩穿著不合身的華服,獨自蜷縮在角落,手臂上滿是新鮮的鞭痕,正死死咬著嘴唇,無聲地哭泣。
    那是他被父親鞭打後,不被允許哭出聲的童年。
    虞清晝看著那片葉子,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抬頭望向那片死寂的烏雲,仿佛在對某個存在說話:
    “你們用高等文明的‘靜默場’讓人忘記怎麽撒謊,卻忘了——人這種低等生靈,最早學會的,就是痛的時候哭出聲!”
    她深吸一口氣,飛身躍上封神台高處,聲音借由符陣的增幅,傳遍了整個謊都內外:“不想沉默的,還記得怎麽哭的,都給我滾過來,哭一場大的!”
    她的聲音打破了那片滯重的死寂,但起初,並無人響應。
    成年人的世界裏,哭泣早已與軟弱、羞恥和無能掛鉤。
    即便失語,他們也無法輕易拋下那層名為“體麵”的枷鎖。
    死寂持續了十息。
    突然,人群中一個形容枯槁的女人猛地衝了出來,她像瘋了一樣撲到共情符陣的邊緣,雙膝跪地,然後,爆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
    “哇——啊啊啊啊!”
    她哭得涕淚橫流,毫無儀態可言,一邊哭一邊用拳頭捶打著地麵:“我的兒啊!娘對不起你!我不該救那個畜生的!我恨!我恨我為什麽沒讓他跟你一起去死!我恨我自己!!”
    那是她在瘟疫中為了救一個“更具價值”的修士,而放棄了救治自己孩子的機會後,從未敢對任何人說出口的、足以將她靈魂灼穿的悔恨與恨意。
    她的哭聲,像一把燒紅的刀,狠狠劃破了冰冷的“靜默場”。
    緊接著,仿佛是點燃了引線。
    “錚——”一名以冷酷聞名的劍修,手中長劍墜地,他捂著臉,蹲了下去,壓抑的嗚咽從指縫中溢出,哀悼著那個為他擋下致命一擊,連一句遺言都沒來得及說的道侶。
    一名斷臂的老兵,渾濁的淚水流過臉上的刀疤,他在為自己當年戰場上的怯懦而懺悔,為那些替他死去的弟兄們落淚。
    一名被宗門驅逐的棄徒,趴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隻為了那片再也回不去的山門,那碗再也喝不到的師父做的熱湯……
    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第一百人,第一千人……
    為逝去的愛人,為錯過的年華,為被辜負的信任,為不曾實現的理想,為無能為力的自己……千百種被壓抑、被遺忘、被否定的哭聲,在這一刻,衝破了理性的束縛,匯聚成流。
    它們在共情符陣的引導下,交織、共振,形成了一股肉眼可見的、灰白色的情緒波紋,如同一場逆流而上的海嘯,轟然衝向天際!
    高空之上,那片濃厚的烏雲劇烈翻滾起來。
    七隻陶碗的水麵上,同時浮現出一行冰冷、精準、並非此界語言的玄奧符文:
    「檢測到情感共振。防火牆正在被覆蓋。」
    靜默場,開始龜裂了!
    雲層深處,一張巨大而模糊的青銅儺麵輪廓一閃而過,它仿佛被這股源自“低等生靈”的原始情感所激怒,試圖釋放更強大的力量進行鎮壓。
    “轟隆——”
    刺目的雷光在雲層中凝聚,那是足以抹殺一切規則異端的“正名雷劫”!
    然而,這一次,雷光尚未成型,便一頭撞進了那張由萬千哭聲編織成的無形“哀網”之中。
    那些淚水中承載的不甘、遺憾、愛戀與憤怒,竟如擁有生命的藤蔓,瞬間將狂暴的雷劫能量包裹、滲透、同化。
    雷霆的咆哮,變成了悠長的歎息。
    毀滅的電光,消融成溫柔的水汽。
    下一刻,一場傾盆大雨,從天而降。
    雨滴落在飽受創傷的焦土之上,沒有濺起塵埃,反而綻開了一朵朵轉瞬即逝的、晶瑩剔透的謊語光花。
    一夜之間,這些美麗而虛幻的花朵,開遍了整片荒原。
    黎明時分,雨歇。
    虞清晝獨立於煥然一新的天地間,雨水打濕了她的發梢,她卻恍若未覺。
    她仰頭看著那株徹底恢複生機、甚至比之前更加茁壯的透明幼樹,在樹頂最高處,一片全新的、墨黑色的葉片悄然長出。
    葉片之上,浮現出一行血紅色的、仿佛帶著禁令意味的全新銘文:
    “從此以後,不準不準哭。”
    這句矛盾又霸道的新規讓她微微蹙眉,還未來得及細想其中深意,異變再生!
    轟——!!!
    一聲巨響從不遠處的夢田傳來!
    虞清晝猛地感到腳下大地劇烈一震,那口前幾日從焦土廢墟中緩緩浮出的、鏽跡斑斑的刑具鐵枷,在黎明的微光中轟然炸裂!
    無數承載著夢囈刻字的碎片向四麵八方飛濺,而在那炸裂的核心,一塊最大的殘片翻滾著落在地上,露出了它內部,一行與所有夢囈都截然不同、以一種冷硬筆觸深刻的小字。
    虞清晝身影一閃,已然出現在炸裂的鐵枷之前。
    她緩緩跪下身,伸出微微顫抖的指尖,拂去上麵的塵土。
    那行字,清晰地映入她的眼簾——
    薑璃·第一實驗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