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身的袁家縱然如今風光不再，卻也是當年洛陽城裏四世三公名門望族。
    若非世事無常，她本該配個如陸遜、步騭般的世家公子，在庭院裏賞花論詩，在案前同讀一卷書。
    可她偏偏嫁給了他這個寒族軍閥的兒子，嫁給了一個常年枕戈待旦，一生浸在權謀算計裏的江東之主。
    她早學會了聽烽火台的軍報而不心驚，要忍著為他出征打仗時擔憂得徹夜難眠，還要在朝堂風波裏思慮他的周全，所以她才把 “賢良溫柔” 刻進骨子裏，連那標準的微笑都帶著三分謹慎。
    袁綺綺留在他孫權身邊，又何嚐不是對命運的低頭？
    “亂世洪流裏，一個女子哪有太多選擇？”她或許也曾有過少女憧憬，隻是命運把她推到了他麵前，推進了這風雨飄搖的將軍府，她隻有認了，守了，把 “順從” 熬成了旁人眼裏的 “情分”。
    孫權端起茶盞想喝一口，手卻沒穩住，茶水潑在案上。
    那團氤氳的水漬蔓延在紙頁上，孫權心口忽然發悶，帶著些許鈍痛。他這殺伐決斷的江東之主，竟到今日才懂，妻子多年的陪伴裏，有多少是心甘情願，又有多少是咬牙支撐？
    忽然想起，當年廬江城的戰火紛飛裏，年輕的他喜歡上了那位步氏女，步氏父母眼底的輕慢，一句： “寒族武夫，豈是我兒良配！”
    這事多少年過去，孫權不願提起，他不願想起這種像針紮在心頭的感覺，至今仍對當年的人和事心存芥蒂。
    可此刻腦海裏浮現袁綺綺為他打點衣衫，生兒持家的辛苦模樣。她何嚐不是世家出身？她又何嚐不是無奈與妥協，比那步氏的拒絕又有何本質不同。
    可他對著她，別說記恨，連半句重話都舍不得說。
    方才心頭翻湧的那點悵然與委屈、別扭，被孫權一口溫水吞進腹中，喉結重重滾了滾，心底忽然湧起一股滾燙的執拗。他對她早已付了真心，她或許有過 “不得已”，也該成了他心疼她護她一生一世的緣由，而非計較的由頭。
    什麽寒族士族，什麽命運無奈，都不重要。
    “綺兒，我孫權守著江東江山，也守著你和兒子！我要讓你一輩子都笑，笑得不用帶半分謹慎。我要讓你在這將軍府裏，也能有庭院賞花的閑心，有案前讀詩的安穩。我要讓你明明白白地知道，當年命運把你推到我麵前，你認了，從了，沒有錯。嫁給我孫權，我護你一生一世，讓你比誰都幸福。”
    窗外的日光透過窗隙照進來，落在孫權的臉上，像鍍了一層溫情的光芒。他那些遲來的徹悟，那些藏在心底的複雜，都化作了最堅定的決心。
    亂世洪流裏，他或許給不了她最初憧憬的安穩，卻能給她此生此世的溫柔與擔當。
    後院。
    袁綺綺那間書房的窗欞敞開著，午後的風帶著落葉的氣息漫進來，拂過案上攤開的厚厚卷宗。袁綺綺挽著素色袖套，指尖捏著狼毫筆，正低頭在宣紙上細細書寫，案邊堆著交州郡縣誌，滿是她用朱筆圈點的痕跡。
    幾十冊交州郡縣誌翻得快斷線。
    從廣東的潮汐規律到廣西的氣候特征，竹簡上密密匝匝圈滿了朱筆批注。袁綺綺對人說，小葵長在壽春，又在江南生活這些，對嶺南的濕熱氣候、風土人情全然陌生，便想著趕在她出嫁前，為她寫本實實在在的生存筆記。
    不必任何嫁妝都更有長遠價值麽！
    可見袁綺綺怕孫權的計謀不湊效，已做了最壞打算。
    袁綺綺把如今有的水果甘蔗、荔枝等的種植時令與日常食用禁忌抄錄下來，還特意注明 “嶺南多瘴氣，晨露未幹時勿早出，煮茶可加陳皮祛濕”。“夏日需常曬被褥防黴變”“遇暴雨需堵好屋角防蛇蟲”……
    每一筆都浸著細心，她要將交州的風雨寒暑都先濾過一遍，隻留安穩在紙間。
    “甘蔗宜植於沙壤，春月下種需覆土三寸，行距留五尺，防莖稈過密生蟲。”袁綺綺輕聲念著，筆尖在紙上流暢遊走，“若遇蚜蟲附葉，可用草木灰拌石灰水噴淋，三日一次，忌正午烈日下施藥。”
    又在紙頁上畫一個青瓷碟，幾顆荔枝，果皮紅得發亮：“嫁接需選清明後，取桂味枝條接於黑葉母株，成活後三年可掛果。高溫多雨時需疏剪密枝，防炭疽病，可用石灰液塗刷枝幹。”
    窗外日影移過竹簾，在紙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袁綺綺已寫到 “香蕉” 一類：“香蕉畏寒，交州北部需築防風障。若遇連續降雨，須及時挖溝排水，根際培土防爛根，葉心積水需人工傾倒，免生腐病。”
    嶺南氣候最熱，種不了小麥，卻是兩季水稻的天堂，袁綺綺又另起一頁，寫下：“早稻清明插秧，晚稻夏至前需移栽完畢。分蘖期遇高溫，每日清晨灌水至寸深，午後排水露田，如此往複可促根係發達。螟蟲高發期，可在田埂插苦楝樹枝，其氣味能驅避成蟲。”
    小葵輕手輕腳地添了茶水，見袁夫人專注得連鬢邊碎發垂落都未曾理會。
    “夫人，您的頭發散了些，我幫您再束一束！”小葵取了梳子和玉簪，為袁夫人綰發。
    袁綺綺這才抬頭笑了笑，指尖點著 “水稻病蟲防治” 一節：“交州氣候濕熱，作物易生病蟲害，你要記下這些法子，將來若有機會走進田間地裏老百姓中去，可帶大家少走些彎路。”
    《嶺南種植筆記》已寫了大半，紙頁間滿是草木清香與墨香的交融。
    想著這些文字或許能讓交州百姓多幾分收成，能讓小葵在交州更顯分量，袁綺綺眉眼間漾起了溫和的笑意。全然不知此刻前院書房裏，孫權為她那番輾轉思量。
    她其實和孫權是一路人，務實風格，少有傷春悲秋，為命運而惆悵扼腕。“若有時間擔心小葵的未來，不如抓緊機會為她播種希望。”
    而孫權，偶然別扭傷懷一刻——若非命運安排，她愛的人未必會是我——那又如何，既然已得佳人為妻，便隻想此生如何為她擋住世間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