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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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曆九月初八,白露剛過,霜降未至。
    昨夜一場細雨,將秋寒悄然帶入江城。清晨,長江上浮起一層白霧,水汽裹著冷意漫過武昌城垣,混入漢陽門碼頭方向的船工號子之中。
    鍾樓的金屬清音初鳴,驅散了青石板縫中最後一縷夜色。臨街的一戶人家打開了玻璃窗,一個打著哈欠的婦人探出身子,迎著晨風查看天氣。
    挑擔叫賣的菜販,踩著露水浸透的草鞋,沿街吆喝:“蓮藕——扁豆——”,菜筐上還沾著泥土與白霜,帶著鄉野的清新。
    一位纏頭布的輝民老漢掀開蒸籠,羊肉包子的熱氣撲麵而來,撞上冷空氣,瞬間在他花白胡須上凝成細珠。
    街旁灰磚牆上,貼著一張雙語告示:“公平貿易·禁售鴉片”。中文楷書與英文花體並列,上麵蓋有江城衙門的鮮紅朱砂印章。
    忽然,石板路微微震顫起來。一輛裝滿貨物、帶有漢陽鋼鐵廠標誌的平板車,被六匹馱馬拉著緩緩駛來,
    車轍溝中還殘留著昨夜的雨水,泛著濕潤的光澤。
    車夫小心避開幾個斜挎帆布書包的少年,他們正爭搶一份報紙,上麵赫然印著:“專利局核準蒸汽繅絲機改良案”。
    賣報少年用竹竿挑起報攤頂棚,露出報紙標題下的小字:“發明人李秉孝,江城紡織學堂教師”。
    順著糧道街向西,便是“江城機械學堂”。鑄鐵校鍾被工友拉動,鍾聲驚起哥特式拱窗上的一群麻雀,撲啦啦亂飛。
    百十名身穿立領製服的學生,從宿舍中魚貫而出,正向食堂走去。食堂門口,傷退老兵秦師傅敲著銅盆,高聲吆喝:“一人兩個饅頭,一碗豆漿!”
    穿過得勝橋集市,鹹腥的魚腥氣還未散盡,空氣中卻陡然彌漫起刺鼻的煤煙味。
    青軍舊火藥庫改造的“漢陽機械局”,煙囪已吐出黑煙。早班工人們手持銅製工牌,依次通過柵門,赭色工裝背後印著白漆編號,次序井然。
    臨近漢江的河街,一座掛著帶嚶國旗的貨棧前,一名穿呢絨西裝的洋掌櫃,正在用放大鏡,細細查驗生絲樣本。
    身後的碼頭工人卻仍沿襲習慣,一邊抬起包鐵木箱,一邊高聲唱著《起貨號子》,粗獷而有力的歌聲,回蕩在碼頭之上。
    江麵忽然傳來一聲汽笛,帶嚶商船“赫丘利號”吐著煙圈,駛向海關碼頭。
    甲板上的大副舉著喇叭,用生硬的中文喊道:“報關單……江城西王府簽印!”
    岸關塔樓立即升起信號旗,身穿藏青製服的關員,展開鉛封賬簿,封皮上壓印著交叉的稻穗與齒輪圖案——西王府的徽記在晨光中泛起金紋。
    李竹青手裏拿著兩個重油燒麥,邊走邊吃,走進江城府衙。
    昨日他隨第一軍回到江城,今日一早便前來找蕭雲驤。
    到了書房,卻隻見趙烈文一人在辦公。
    見李竹青進來,被告知蕭雲驤一大早就帶著親衛前往漢陽,檢查鋼鐵廠與兵工廠的建設進度去了。
    並特意叮囑趙烈文:若遇緊急事務,可按慣例由條線負責人先行處理,待他歸來補簽手續。
    李竹青也不以為意,自行回了位於府衙一堂的軍情局。
    待到傍晚時分,趙烈文前來通知,說蕭雲驤已回,請李竹青前去議事。
    李竹青當即帶上一份報告,與趙無忌一同,隨趙烈文走向二堂東側的書房。
    隻見蕭雲驤與盧嶺生兩人,正在書房外,拍打褲腿上的泥點。
    蕭雲驤穿著一身未帶軍銜標識的西軍春秋軍裝,靴子上滿是泥土,顯然剛從鄉野歸來。
    李竹青走上前,笑嘻嘻地問道:“大王,情況如何?”
    蕭雲驤搖搖頭,將褲腳上最後一個泥點拍掉,“鋼鐵廠和兵工廠經過大半年的籌建,再有一兩個月便可投產。”
    “隻是鄉村恢複緩慢。三年前天國擄走了不少百姓,半年前我們又在此與清妖交戰,許多百姓都沒回來。”
    “田地荒蕪,水利設施因人手不足,難以修複;大片的山林沼澤,也未能充分開發。”
    “待我們糧食儲備再充足些,或可從紛亂的中原、貧瘠的黔省等地,遷移些人口過來。”
    他轉頭看向李竹青:“聽惠甫說,你上午來找過我,有何要事?”
    李竹青將手中報告遞上:“大王,江南之事。”
    蕭雲驤接過報告,步入書房,邊走邊問:“那邊戰況如何?”
    李竹青答道:“雙方正在激戰,天國攻勢淩厲。”
    蕭雲驤坐在椅子上,翻閱手中報告。
    原來到達鎮江石達凱,已率部渡江北上,從揚州瓜洲登陸,與北岸彭大順部會合。
    並在土橋、樸樹灣、小黑鋪等地連戰連捷,現已逼近位於蜀崗的清妖江北大營。
    南線秦日剛仍在麒麟門、仙鶴門與清妖激戰,進展不大;
    但迂回的韋昌輝部,已連克句容、白兔、丹陽等地,直逼常州府,迫使江南大營清妖調兵回援。
    如此看來,整體局勢對大平軍有利。
    蕭雲驤讀罷,將報告遞給趙烈文存檔。
    又問道:“惠甫,大平軍快打到常州府了,你家人可都安頓好了?”
    趙烈文接過報告,匆匆一覽,神色明顯緊張起來:“先父已故多年,母親和妻子已接到江城,倒是無礙。”
    “隻是還有一位兄長與三位姐姐留在鄉裏,如今兵臨城下,實在令人擔憂。”
    蕭雲驤看向李竹青:“仲卿,給江南局的同事打個招呼,必要時幫他們一把,莫被戰火荼毒了。”
    李竹青點了點頭,催促趙烈文:
    “惠甫,你馬上將他們的詳細住址與家書寫出來。如今江南局勢混亂,百姓留發被清妖殺,剃發又被大平軍殺,雙方都是毫不遲疑,毫無憐憫。”
    “我們得盡快找到他們,實在不行,就轉移到滬城去。”
    趙烈文不敢怠慢,迅速回到書桌前,提筆疾書。
    就在趙烈文書寫之際,李竹青繼續向蕭雲驤匯報。
    “大王,江南局勢突變,老趙將前往江南主持大局,您這邊可有指示?”
    蕭雲驤的目光,落在一直站在李竹青身後的趙無忌身上。
    與何祿一樣,這位剛回江城的將領,又要奔赴敵後控製區了。
    但江南局勢驟變,必須在當地有一個決策人,主持大局。
    蕭雲驤上前,一時竟不知如何言語,隻是緊緊握住趙無忌的手。
    趙無忌卻露出標誌性的微笑,兩道眉毛彎起:“大王不必擔心,我家小的已接到了江城,就住在何局長家隔壁。”
    蕭雲驤點頭,將趙無忌拉到一旁,低聲叮囑起來。
    待到趙烈文已寫完地址與家信,趙無忌接過,收進懷中。
    隨即向三人拱手作別,轉身奔赴戰火紛飛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