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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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微涼,三人踏著月色,緩步行至蕭雲驤所居的小院。
彭雪梅為二人擺上飯菜後,便輕手輕腳地退入書房,安靜地看起書來。
桌上菜式簡單:一盤紅燒鯽魚,一碗辣椒炒肉,三碟時令蔬菜,配一小壺江城自產的漢汾酒。
兩人邊吃邊聊,說些家常話。
李繡成有兩個姐姐,在他年幼便已嫁人,皆在藤縣。十六歲那年,雙親相繼離世,他便投奔舅父,兩人相依為命。
大平軍經過藤縣時,舅甥二人一同投軍。
後來到了常沙,李繡成轉入西軍,舅父則留在大平軍中。
他還有一個堂弟李世賢,如今已是西軍第二軍師長。
這兩年,李繡成已成家立業,育有一女,妻女皆居襄陽。每逢閑暇,他總會回城探望,與家人共享天倫。
“姐姐們現在還好嗎?”蕭雲驤輕聲問道。
李繡成神色黯然,聲音低沉:“不知道,我和舅父投了軍後,再無她們的音訊。”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沉重:“這些年桂省動蕩,先是我們與清妖交戰,我們離開後,又是民團清剿鄉裏……她們是否還在人世,實在難料。”
蕭雲驤沉默片刻,舉杯相勸:“待林啟榮或李開方打回桂省後,托人打聽打聽。”
兩人對飲一杯。蕭雲驤又問:“你舅父如今在何處?”
李繡成答道:“他因識文斷字,能寫會算,被東王調去管賬,現應在上京東王府裏當差。”
蕭雲驤點頭:“我三個兄長也在東王府,聽說陳鈺成的叔父也在。”
李繡成哂笑:“陳鈺成的叔父是天官正丞相,我舅父不過是個普通賬房先生,不能比。”
蕭雲驤放下筷子,長歎一聲:“我們這些桂省老兄弟,與天國,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關係。”
李繡成深以為然,兩人又飲了一杯,添了幾口菜。
隨後,蕭雲驤將天國近日的戰事簡要講述了一遍。李繡成聽後,嘴角浮現出笑意。
他舉起酒杯,對蕭雲驤示意:“大王,為了天國的勝利,幹杯!”
杯盞輕碰,兩人仰頭飲盡。
酒過三巡,李繡成忽然停筷,神情略顯遲疑。
蕭雲驤察覺異樣,笑著問:“繡成,你這位叱吒風雲的大將軍,也有被難住的時候?”
李繡成抬眼,目光中帶著一絲不安:“大王,這事或許是我多想了……”
“咱們老兄弟之間,還打什麽機鋒?”蕭雲驤目光誠摯,“說吧。”
李繡成鼓起勇氣,開口問道:“大王,我是想問……若將來我們推翻了青庭,西王府與天國,該如何相處?”
此言一出,如石落水麵,激起層層漣漪。
這不僅是李繡成一人的疑問,或許也是西軍中,許多出身天國將領的共同心聲。
當年為求生存,他們隻顧向前衝,不問未來;待到控製川省,與天國相隔千裏,也無需多想。
如今西王府疆域已與天國接壤,而天國正勢如破竹,打得清妖節節敗退。西王府亦已控製數省,勢力日漸壯大。
青庭的覆滅,已是進入倒計時。那麽青庭覆滅之後,西王府與天國之間的關係,便成了需要麵對的問題。
對於李竹青、左靖西、彭鈺麟等這些非天國出身的將領而言,答案很簡單:若天國不服,便打服為止。
但對李繡成、曾水源、賴汶光、林鳳翔、陳鈺成等人來說,卻難以如此決絕。
正如蕭雲驤所說,他們與天國,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肉關係。
蕭雲驤望著桌上搖曳的油燈,歎了口氣,為自己斟了一杯酒。
“繡成,你問到了要害。”
他語氣低沉:“去年八月,天王遣使來渝州,欲押我回上京處死,幸得東王阻攔,才改為軟禁。隻讓我交出兵權,由阿光替代。”
“阿光拒不奉詔,此事才不了了之。”
李繡成飲了一口酒,歎息道:“這事我聽梁軍師說過,天王真是糊塗。”
蕭雲驤搖頭:“天王已恨我入骨,已全不顧臉麵;而東王保我,卻並非真容許我的作為,隻是權衡利害,與我們合作共抗清妖罷了。”
“一旦清妖覆滅,我若入上京,結局不是五馬分屍,就是點天燈。”
李繡成聞言,默默點頭,獨飲一杯,神情愈發沉重。
蕭雲驤語氣憤然:“我從天國帶走不足一萬士卒,且這些人,是我自己掙來的,還有兄長留給我的。”
“常沙城下,孤軍突圍,為他們帶走了七八萬清妖圍城軍隊;又在川省,為他們分擔了多少清妖壓力?”
“東出川省,正是奉東王之命;攻打柴桑,也是為了解救天國的安慶之圍。”
“於公於私,我對天國,都可說問心無愧。”
他看向李繡成,語氣低沉:“繡成,那你知道,為何天王、東王要這般恨我麽?”
李繡成搖頭苦笑,脫口而出:“這還用想?不就是大王您,把天國的規矩,改得麵目全非了麽?”
蕭雲驤站起身來,轉身望向窗外,語氣竟有些蕭索:“那你說,我該不該改這些規矩呢?”
李繡成凝視著他高大的背影,一時竟有些恍惚。
他腦海中浮現出那日常沙城內,天國聖庫外的場景——身材高大的蕭雲驤笑笑眯眯地向他走來,讓他跟自己走。
此後幾年,一路提攜,將他從一個守庫房的小兵,提拔為統帥四五萬虎狼之師的統帥。
若隻是私恩,那便罷了。
可蕭雲驤推行均田、改革軍製、引進泰西技術、鼓勵工商、實行人人平等……
這些政策深入人心,惠及億萬百姓,深受軍民擁戴,李繡成如何不知?
而蕭雲驤自己呢?住不過這間小院,吃不過兩三盤菜,今日特意招待他,也不過兩葷三素。
不久前,報紙上公開他的財產,全部身家不超過兩百銀元。
別人或許不信,甚至如青庭一般,說他是大偽似善。
但李繡成等老兄弟知道,蕭雲驤一向如此,從未改變。
他不禁反問自己:這種人不追隨,難道要去上京追隨驕奢淫逸的天王,還是跋扈猜忌的東王?
“大王,”李繡成酒意上湧,但他性情一向沉靜,不慣說豪言壯語,隻是輕聲說道,“這些規矩,改就改了。”
蕭雲驤哈哈一笑,眼中卻透出一絲孤獨。
“我讓窮人有地可耕,讓商人安心經營,讓工匠有工可做,讓士兵明白為何而戰,讓讀書人睜眼看世界,不再死讀四書五經。”
“我讓權貴不敢再草菅人命,趴在窮苦人身上吸血;讓窮苦人能活下去,且不再被當作畜生作賤!”
他語氣越來越高,仿佛壓抑已久的情緒終於爆發:
“可他們呢?金珠寶貝、年輕女子、廣廈豪屋,應有盡有。可還記得我們起事時的誓言?”
他冷笑一聲,緩緩複述當年津田團營時的口號:
“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
“他們說要推翻瞞青皇帝,砸碎這個吃人的世道。”
“如今看來,他們恨的豈是剝削?恨的隻是自己非剝削者!”
“當初的誓言,他們可以拋到九霄雲外,但是我不能忘,不敢忘。”
他聲音漸低,最後竟愴然涕下。
彭雪梅聞聲從書房走出,輕輕拍了拍蕭雲驤後背,埋怨道:“李將軍難得來江城一趟,說這些做什麽?好好吃飯吧。”
蕭雲驤這才回過神來,有些尷尬地坐回桌邊。
彭雪梅向李繡成行禮致歉:“李將軍勿怪,他一說到這些,就高尚得像個聖人似的。”
李繡成連忙起身還禮,彭雪梅退回書房。
蕭雲驤低頭夾了幾口菜,掩飾尷尬,“繡成,你放心,我心裏有數。”
“我們和天國,能不兵戎相見最好。若真有那一天,也得是仁至義盡,忍無可忍。”
“眼下,你先好好籌劃,拿下南陽與長安。我們先幹翻青庭再說。”
李繡成重重點頭:“大王說得是。”
兩人繼續吃喝閑聊,卻也同時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天國之事。
直到酒已盡,菜已空,李繡成起身告辭。
蕭雲驤親自送他至府衙門外,並喚來盧嶺生等人護送回住處。
回到家中,隻見彭雪梅正在收拾碗筷。
她見他進門,輕聲埋怨:“你今天怎麽了?平時喝酒也不見你失態,今日才喝了這點,就情緒失控了?”
蕭雲驤從背後輕輕抱住她,低聲呢喃:“雪梅,我好孤獨啊。我不知道他們是真信我那一套,還是嘴上敷衍我。”
“就怕那天我死了,一切又推倒重來,恢複舊日模樣。”
彭雪梅轉過身來,心疼地看著他,用手輕撫他的臉,柔聲安慰。
“那夜在常沙城外,你與爹爹爭辯時,我就知道你是什麽人了。”
“不用害怕,也不會孤獨,我會陪你一直走下去。”
“佛家有雲: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隻要我們下心去做,即使那天我們都死了,也是埋下了一粒火種。”
“等到世道渾濁了,必有後人將這粒火種挖出來,點燃鮮紅的火炬,給黑夜中迷茫的眾人,指明前進的方向。”
蕭雲驤聽罷,心情暢快,忍不住輕笑出聲。他一把將彭雪梅抱起,在屋中轉了個圈。
兩人笑鬧一陣,收拾了碗筷,洗漱過後,便一同上床歇息。
彭雪梅很快沉沉入睡,蕭雲驤卻輾轉難眠,心緒如潮。
這一晚,他邀請李繡成到家中吃飯,不隻是為了敘舊。
在原本的曆史中,李繡成的帶兵之才與對天王的忠誠,都毋庸置疑。然而,他有一個致命的毛病——奢靡成性。
上京的忠王府中,光是那幾盞水晶吊燈,就價值白銀千兩;夜裏燈火通明,宛若白晝。
所用餐具全是鑲金邊的銀器,刀叉皆來自帶嚶進口,甚至有一頂純金王冠,重達三磅。
曾有來自帶嚶的訪客富禮賜,親眼見過李繡成的寵姬提著紗燈夜巡,足見其府中姬妾成群,生活極其奢靡。
1860年10月,他攻占姑蘇城後,立刻征調數千工匠,改建拙政園及其周邊,修建“忠王府”。
這項工程直至1863年12月姑蘇城被清妖攻破,仍未完工。
整座府邸占地數十畝,內有花園三四處,風格各異;戲台多達兩至三座,雕梁畫棟、亭台樓閣應有盡有。裝飾之奢華,幾近極致。
李紹荃攻占姑蘇後,曾親往參觀,驚歎道:
“瓊樓玉宇,曲欄洞房,真如神仙窟宅。”
“花園三四所,戲台兩三座,生平所未見之境也。”
而在這個時空中,西王府雖已設立相應的製度與紀律。但蕭雲驤深知,必須防微杜漸,提前布防。
他對天國的態度,也遠未如所表現的那般無奈。
他將左靖西留下坐鎮贛省,而非賴汶光或林鳳翔,便已說明一切。
左靖西之下,劉昌林與葉芸來皆是隻知服從、不善旁思的猛將;其餘各師長中,有桂省舊部、苗人首領,也有前相軍中的驍將。
如此安排,目的隻有一個:天國若想在這支隊伍中搞滲透,無異於癡人說夢。
今晚他對李繡成的那番姿態,雖有真情流露,卻也不乏演戲的成分。
他從不等待屬下的理解,再慢慢跟上自己的腳步。
他要做的,是推著他們,拉著他們,一同創建一個前所未有的華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