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屈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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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憤的浪潮,自廟堂奔湧,頃刻席卷江湖。
    江南蘇州,園林雅致難掩愁雲。茶樓酒肆,人聲鼎沸,盡為議論所據。
    說書先生將津門簽約編成段子,醒木震響,痛斥“奸王賣國”。聽者扼腕,怒罵不絕。
    綢緞莊的老掌櫃立於碼頭,望著堆積如山的廉價洋布,麵色如灰。
    他對同行喟歎:“五厘稅即5)?與白送何異?洋布如水銀瀉地,江南千萬織戶的生計,怕是要斷送在這紙條約上了!恭親王…唉!”
    他沉重地搖頭,未盡之語化作一聲歎息,眼中盡是前路茫茫的憂懼。
    嶺南廣州,氣氛更為凝肅。此地百姓,對洋人堅船利炮刻骨銘心。
    茶館內,幾位鄉紳模樣的老者圍坐,麵色鐵青。一位須發如雪的老者顫巍巍放下茶杯,嗓音嘶啞:
    “九龍租界九十九年?那是我新安縣的祖地!毗鄰港島,洋人這是要連成一片,徹底鎖死珠江口啊!恭親王他…這是把嶺南的命門,拱手送人!”
    憤怒與絕望交織,茶館裏死寂一片,唯有粗重的喘息。
    消息傳至軍營,立時炸開了鍋。綠營兵勇未必深諳條約,然“割地”、“洋人管洋人,朝廷管不了”的字眼,如利刃刺穿那些尚存家國情懷的軍人。
    江北大營殘兵敗退未定,又聞此噩耗。一個臉上帶刀疤的老兵,雙目赤紅,猛地將酒碗摜在地上,瓷片四濺:
    “他娘的!老子們在前頭跟長毛拚命,流血流汗!後麵王爺倒好,把地盤送給紅毛夷!這叫什麽事兒?這仗還他娘的怎麽打?!”
    周遭士兵沉默著,眼底屈辱的火焰無聲燃燒。
    江南大營統帥福興接到消息,抬眼望向營外大平軍隱約的旌旗,再思及這喪權辱國的條約,隻覺胸口血氣翻湧,幾欲噴出。
    軍心,已然浮動難安。
    這悲憤的洪流,最終匯聚於帝國心髒——京師。
    那些懷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誌,先期抵京,備考明年春闈的舉子,以及國子監的年輕監生,成為最激烈、最無畏的發聲者。
    他們飽讀詩書,深明華夷之辨,以天下興亡為己任。條約內容,尤以九龍租借與租界領事裁判權,徹底碾碎了“天朝上國”的最後一絲尊嚴。
    初時的議論悲憤,在深秋寒風中迅速發酵、升騰。
    不知是誰振臂高呼,數百名青衿學子,如同尋到宣泄之口,懷揣連夜寫就、字字泣血的奏章,從國子監、從各省會館湧出。
    他們神情肅穆悲愴,無視侍衛嗬斥阻攔,齊刷刷跪倒在午門前冰冷的金水橋畔。寒風卷起枯葉,抽打著他們單薄的衣衫。
    “皇上!誅國賊奕欣,以謝天下啊!”
    “皇上!祖宗疆土,尺寸不可與人!請廢辱約!”
    “國家養士百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
    悲愴的呼喊起初零落,旋即匯聚成撼人心魄的聲浪。
    有人以額搶地,青紫滲血;有人咬破手指,在素白絹帛上奮書“誅國賊”三個血淋淋的大字,高高擎起。
    那刺目的殷紅,映著午門灰暗的城牆,驚心動魄。淚水混著額血,從年輕激憤的臉頰滑落,砸在皇城根下的塵埃裏。
    這“伏闕泣血”的悲壯一幕,成了壓垮奕欣聲望的最後一根稻草。
    頃刻間,“恭親王奕欣”五字,從朝廷柱石、救時能臣,徹底淪為舉國口誅筆伐的“國賊”。
    昔日因通曉洋務、推動變革積攢的人望,在這滔天民怨與士林清議前,煙消雲散。變得如過街之鼠,人人唾棄。
    茶肆街巷的議論唾罵,奏章裏的彈劾攻訐,皆指向那座煊赫一時的恭王府。
    輿情洶洶,如沸油滾燙。
    深宮中的賢豐帝,亦被這山呼海嘯震得坐臥不寧。
    加之病體稍愈,他隻得強撐視事,平息這幾乎掀翻屋頂的怒火。
    諭旨頒下,以奕欣“與洋人談判期間,擅權妄為,簽此喪權辱國之約,鑄成大錯”為由,將其親王爵降為郡王,褫奪一切職務——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等銜盡解。
    勒令其於王府閉門思過,無旨不得擅離,形同軟禁。
    然而,對於那紙掀起滔天巨浪的《天津條約》,賢豐帝的處置卻異常謹慎,甚至曖昧。
    他在諭旨及發往各地的塘報中竭力安撫:
    “……國事維艱,內憂未靖,實不宜再啟外釁。津門之約,雖多權宜,然亦換取洋人承諾不助內賊,允我購置槍炮以自強。此乃忍一時之辱,圖萬世之安也。”
    “天下臣民,當效越王勾踐臥薪嚐膽之誌,忍辱負重,同仇敵愾。”
    “待我朝掃清寰宇,平定內賊,國庫充盈,兵甲犀利之日,自當勵精圖治,徐圖更張,必有越甲吞吳、雪恥複土之時!”
    “望中外臣工,體念時難,共克時艱!”
    此諭如沸油鍋中潑入一瓢溫水,雖未能盡熄怒火,卻也暫時壓住了要求廢約開戰的聲浪。
    朝廷定調“忍辱負重”、“臥薪嚐膽”,矛頭重指心腹大患——內亂。
    朝野上下,彈章與辯駁齊飛,悲憤與無奈交織,紛擾爭論持續近兩月。
    直至前線傳來更緊迫、更窒息的驚雷:西軍悍然打破對峙,猛攻南陽府!與此同時,江北大營防線被大平軍徹底撕破,江南大營亦岌岌可危,傾覆在即!
    這兩道戰報如霹靂炸響,瞬間將所有人的目光,從津門條約的爭吵中強行拽回。青庭上下的神經,再次被內戰的烽火死死攫住。
    京師關於恭親王是“功臣”還是“國賊”的喧囂,關於條約是“權宜”還是“賣國”的激辯,在這迫在眉睫的危機前,終漸低沉、消散,被更暴烈直接的戰報所取代。
    風波,似乎暫歇。唯餘滿地狼藉的爭議,與一顆深埋的、名為屈辱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