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欣然接下了命令。
    於他而言，這不過是帝國榮光之下，又一段榮耀的征途。
    軍事行動尚未啟動前數月，帶嚶針對西軍的情報網絡，便已悄然運轉。
    眾多訓練有素的探子，偽裝成商人、工程師與探險者，借西軍招募西洋人員、開展商貿往來之機，潛入控製區腹地，展開偵察。
    情報陸續傳回，逐漸拚湊出西軍水師的輪廓：
    其主力，仍是倚重人力與風力的傳統槳帆船，最大戰船排水量不過一百五十噸，尚不及帶嚶艦隊中，最輕的淺水炮艇。
    在查爾斯與軍官們眼中，這般水上力量，麵對皇家海軍先進的蒸汽炮艦與凶猛火力，無異於待宰的羔羊。
    唯一值得警惕的，是眾多情報中，屢被提及的西軍沿江炮台。
    這些工事多構築於險要隘口，居高臨下，控扼江麵。
    但因西軍戒備極嚴，外圍崗哨林立，帶嚶密探始終無法近察，未能獲取炮台結構、火炮規製等關鍵信息。
    他們隻能依據西軍現有裝備推測，判斷這些炮台，所用仍應是老式前裝滑膛炮，不足為懼。
    故此，當青廷欽差大臣桂良憂心忡忡，一再要求聯合艦隊，必須等待青庭陸軍集結完畢，再統一行動時。
    查爾斯僅是表麵應承，內心卻毫不在意。
    他有他的底氣。
    十多年前的第一次y片戰爭中，時任艦長的查爾斯，便指揮著帶嚶的蒸汽明輪炮艦，與青庭水師和沿海炮台交過手。
    那時，青庭水師主力仍是笨重的木製帆船，倚仗風力和人力。
    火炮也多屬老式前裝滑膛炮，射程近，精度差，裝填緩慢，數分鍾方能擊發一彈。
    查爾斯清晰記得，1841年初的虎門之戰。
    他所在的蒸汽明輪炮艦，正如此刻的“不屈號”，憑借蒸汽動力在江海間靈活機動，全然不受風濤製約。
    而青庭水師的戰船，則顯得笨拙而被動。
    “那根本算不得較量，更像一場狩獵。”
    他腦海中的畫麵複蘇：帶嚶蒸汽炮艦側舷齊射，開花彈如雨墜入清軍船隊，木屑橫飛，火光四起。炮彈輕易撕開對方單薄的木殼。
    而青軍水師發射的炮彈，卻多落於艦船航跡之後的水麵，隻激起徒勞的浪花。
    偶有零星實心彈擊中帶嚶艦船側舷，亦難損根本。
    進攻沿岸炮台時，蒸汽炮艦的優勢同樣顯著。
    它們可逆流而上，擇機而動，以猛烈舷炮火力壓製固定炮位，為後續戰艦開路。
    彼時青軍炮台多難以機動，調整射角遲緩，麵對這些迅捷的“火輪船”，往往措手不及。
    譬如1842年6月吳淞口一役，嚶軍以蒸汽艦為先鋒，進擊青軍防線。
    縱使青軍將領陳化成麾下的守軍奮勇抵抗，多次擊中嚶艦“康華麗”號。
    然嚶軍蒸汽炮艦迅疾切入戰場，以猛烈炮火，最終摧毀青軍炮台，及附近水域試圖支援的戰船。
    是役，青軍水師戰船，非沉即焚。
    ——自那時起，查爾斯便深信，東方之岸防與水師，縱有聲勢，在帶嚶皇家海軍蒸汽動力與凶猛火力麵前，終是紙壁葦牆。
    再堅的工事，再嚴的戒備，終不敵絕對的火力與技術。
    這日清晨，馬當要塞下遊，長江江麵。
    昨夜半下了場冷雨，至破曉方歇。
    雨寒未散，反與江上水汽交融，化成白茫濃霧，鎖住江段。
    流霧氤氳，山廓模糊，連江岸兩側叢生的蘆葦，也隻餘下簇簇搖曳的灰影。
    查爾斯身披海軍大衣，手握冰涼鐵欄，立於“不屈號”明輪炮艦前甲板，凝神西望。
    濕霧浸潤了他的帽簷與肩章，沁著冬日寒意。
    霧隙偶爾流動散開，他得以窺見馬當山那黝黑陡峭的輪廓——如一頭匍匐江側的巨獸，沉默而壓抑。
    他心知肚明，那險要處，正是西軍重兵布防的馬當要塞。
    一道他必須砸開的鐵門，此戰關鍵所在。
    此刻江麵，唯聞蒸汽機持續低鳴、明輪攪水之聲，兼濃霧深處，偶爾傳來的一兩聲模糊鳥鳴。
    再無他響，一派戰前異樣的沉寂。
    在這反常的寂靜中，遮天蔽日的濃霧，反比震耳廝殺，更需令人警惕。
    一切朦朧不清，仿佛此遠征的結局，亦被吞沒於這片深不可測的迷霧中。
    查爾斯眉峰微蹙。多年征戰磨礪出的直覺，讓他嗅到了一絲不尋常。
    但他隨即驅散了這縷雜念。
    他的信心，根植於絕對實力。
    他深信，無論岸上藏有何種陰謀，在他麾下艦隊猛烈的炮火前，終將如以往無數敵人與堡壘一般，轟然崩摧，化為齏粉。
    傳令官布萊克伍德中尉，快步近前，低聲報告：
    “長官，前方不及五英裏，便是馬當要塞。我們即將進入西賊控製區，戰鬥隨時可能爆發。”
    查爾斯頷首，目光仍盯著前方那片朦朧而殺機潛伏的江岸線，沉聲命令：
    “傳令各艦，保持隊形，最高警戒，所有炮位就緒。”
    “命炮艇前出，轟擊敵軍陣地，展開火力偵察。”
    命令藉燈號閃爍，與短促銅號聲，迅疾傳遍霧中緩行的聯合艦隊。
    原先被濃霧與緊張壓抑的江麵，霎時“活”轉，彌漫起臨戰的肅殺。
    各艦甲板上，頓時人影紛動，呼聲與腳步聲交錯。
    艦長與大副們的口令聲穿透霧氣，短促而有力。
    水兵們疾奔至戰位，動作間帶著繃緊的利落。
    炮手扯下炮身油布，一門門擦拭鋥亮、泛著冷光的艦炮，露出幽深炮口。
    甲板上旋即響起炮身金屬部件清脆的碰撞聲、炮閂開合的沉重撞擊聲，與士兵們急促的腳步聲。
    供彈水兵從彈藥庫抬出炮彈，與絲綢密裹的發射藥包，整齊碼放於炮位後。
    軍官們舉起望遠鏡，不斷調焦，竭力從飄忽霧靄間，辨識兩岸地形，搜尋任何異動。
    桅盤上的了望哨兵，更是屏息凝神，竭力看穿濃霧，不敢有半分懈怠。
    艦隊以嚴謹隊形展開：巨艦“不屈號”與“諾曼號”踞中主航道，是為核心。
    吃水淺、更靈活的“科克羅號”、“阿爾及爾號”等淺水炮艇率先前出，為先鋒，以凶猛火力，進行偵察與壓製。
    它們如一群體型不一，卻彼此呼應的惡狼，於霧中謹慎推進，逡巡著可能藏匿危險的江岸與水域。
    隸屬弗朗西海軍的“霰彈號”上，炮手們尤為忙碌。
    在軍官指揮下，仔細調校那門203毫米臼炮的射角與裝藥。
    此重炮曲射彈道、射程遙遠，正是攻堅高處工事的利器。
    兩艘動力強勁的武裝拖輪“暴躁號”與“霹靂號”，則謹慎跟於艦隊側後，隨時準備拖曳傷艦、救援人員。
    整支艦隊以嚴整隊形，低速推進，如一尊於濃霧中舒展軀體、亮出利爪的鋼鐵巨獸。
    朝著迷霧深處，那座沉默而危險的馬當要塞，緩緩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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