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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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青庭的行政區劃,景德鎮雖歸浮梁縣所轄,卻遠比縣城繁華。
    這座名揚天下的瓷都,鼎盛時人口逾二十萬。
    窯火晝夜不熄,作坊沿昌江東岸迤邐十餘裏,形成了“三洲四山、八塢九街”的繁盛格局。
    時人以詩讚曰:“四時雷電鎮,一鎮抵一郡”。
    浮梁縣城則相形見絀,最盛時也不過萬餘人,幾經兵火,如今隻剩不足五千。
    雖是小城,規製卻全,縣衙、城牆、兵營,一應俱全。
    城牆高約八米,基寬五米,頂寬三米,周長三裏。
    屢遭戰火摧折,早已殘破不堪:西南段被大平軍西征軍炮火轟塌,夯土粗露;西北角的呂祖廟亦被焚毀,隻剩幾根焦木。
    時值數九寒天,但南方的護城河卻未結厚冰,水深有不足一米,近乎虛設。
    城門有四,東曰“迎曦”,西稱“瞻雲”,南為“向離”,北叫“拱極”。
    另設兩座水門,連通昌江碼頭。
    這幾日,縣衙征召民夫修葺城牆,說是為兩江總督駱大人預備行轅。
    報酬是一日三餐,兩幹一稀。
    正值冬閑,徭役本是百姓逃不掉的苦差,有此待遇已屬難得,竟也迅速募得幾百人。
    民夫們忙活兩日,才將西南坍塌處,勉強修補整齊。
    這天下午,眾人正拾掇角樓,忽見北麵昌江岸畔,四騎青軍探馬,自寶積寺方向疾馳而來。
    馬蹄踏碎道上殘雪,泥雪飛濺。其後十餘騎西軍哨騎緊追不舍,黃衣鮮明,蹄聲如雷。
    城上民夫與守軍尚未回神,便聽得幾聲槍響——兩名青軍應聲落馬。
    剩餘兩騎在北門稀疏的火槍掩護下,倉皇衝入城內。
    民夫們與監工衙役頓時嘩然,交頭接耳,驚惶不定。
    不待監工嗬斥,北麵官道上又湧來大隊人馬,黃色軍服如潮水般,漫過蕭瑟田野。
    昌江江麵也同時現出數十艘大小船隻,帆檣林立,順流而下。
    西軍,到底來了。
    曆經戰火蹂躪的民夫們,頓時四散,推搡著奔下城牆。
    更有膽大者,直接躥出城外,往南邊家中逃去。
    監工衙役起初還呼喝彈壓,見大勢已去,也撩起袍角,混進人潮中,一起溜走了。
    浮梁城中,青軍湘毅營匆忙登城,握緊手中洋槍。
    他們明白,自己迎來了命中的死敵。
    而西軍也將在浮梁,迎戰駱秉彰麾下那支由最初的湘勇組建、或許也是最後一支成建製的相軍。
    話說張秀眉自12月30日,從馬當鎮出發,率五十五旅作先鋒,按預定路線,朝景德鎮推進。
    偵察營哨騎前出清道,遇青軍探馬當即圍殺捕獲,一路幾無阻礙。
    進入昌江沿岸,遣人向鄉民高價購船,以充後勤。
    雖逢枯水季節,運力減半,仍有一半糧秣軍械可走水路,省卻不少陸路轉運之苦。
    風餐露宿數日,至這日正午,先鋒部隊抵近浮梁鎮以北二十裏處,昌江畔,一個叫大茶樹村的小山村。
    眾人燒水吃食,略作休整。
    待大夥皆已飽食,開拔的號令卻遲遲未下達。
    他們的師長張秀眉,此時正獨自在村口的昌江邊踱步。
    江風削過枯葦,簌簌作響。墨綠的江水,打著旋向南流去,卷帶著前兩日降下的殘雪。
    張秀眉的軍靴踏碎草間薄冰,哢嚓作響,一聲聲敲在人心上。
    幾名警衛牽馬遠遠守著,未敢近前。
    他們曉得師長的脾氣——平日豪爽如兄弟,煩悶時卻一點就著。
    張秀眉確實在猶豫。
    審訊青軍探馬俘虜後,他方知駱秉彰部並未西進鄱陽,反而屯兵景德鎮,按兵不動。
    不僅征民夫加固浮梁城防,更派悍將周達武,領三千精兵駐守。
    而自己手中的先鋒,僅兩團人馬,同樣三千之數。
    重炮尚在後方,隨軍隻有五門6磅行軍炮和兩門船載12磅炮。
    憑這些攻堅,他尚無把握。
    他想再等等,待後續163團趕到,湊齊整個旅,再圖攻城。
    不是他怕死。當年代表窮苦人踏進官府衙門,直麵官老爺時,他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可這一仗,是他頭一回真正獨當一麵。對手又是駱秉彰麾下裝備洋槍洋炮、經西法操練的青軍精銳,他不能不慎。
    正沉吟間,忽聞身後馬蹄聲急。
    師參謀長錢開泰疾馳而至,至警衛處甩鐙下馬,大步走來。
    “張師長,為何滯留不前?”
    張秀眉心頭有些煩躁。
    這錢開泰仗著舉人功名,對他這苗人師長,總是隱隱的瞧不起。
    而他山裏人的倔脾氣上來,也從不願刻意逢迎。
    平日練兵作戰歸他,文書方案歸錢,兩人各司其職,倒也相安無事。
    錢開泰走到張秀眉身側,見對方隻凝望江麵,並不回答,便放緩語氣道:
    “張師長,此地不可久留。”
    張秀眉這才轉臉看他,神色平靜:“怎講?”
    錢開泰揮手,指向四周:
    “請看此地形勢——一側山嶺,一側江水,官道寬僅二三十米,兵力如何展開?”
    又指向前方十餘裏外,隱約可見的山口,那是浮梁縣城方向。
    “此處距浮梁縣城僅二十裏,再往前十餘裏,即是寶積寺。過寶積寺便出山,全是開闊平地。”
    “如此距離,豈能保證不走漏風聲?山裏隨便一個樵夫,都有可能向清妖報信。”
    “清妖隻需提前半日知悉,在山口寶積寺處築壘挖壕,則我軍出山之路立斷。”
    “張師長,屆時,你是要戰士們以血肉填壕,還是抬炮上山轟擊?”
    “就算打破敵壘,需耗多少時日?到那時,清妖對浮梁城防之加固,又進展幾何?”
    張秀眉聽得背脊沁出冷汗。
    錢開泰所言極是。
    今已勢成騎虎,唯有向前猛衝,搶在清妖布防之前,衝出山口。至少要在山口外的平地,搶下一塊立足地。
    而自己,卻鬼迷心竅般,停留在此處。
    隻見他猛然轉身,對候命一旁的傳令兵喝道:
    “傳令:全員即刻開拔!命160團加快速度,衝出前方山口;偵察營沿途肅清清妖哨探,不得有誤!”
    命令完畢,他轉向錢開泰,語氣轉冷:
    “十九師的小夥子,多半是我從黔省山溝裏帶出來的。我做不到你們讀書人那般狠心,隨意拋灑他們的性命。”
    不待錢開泰回應,他接過警衛手中的韁繩,翻身上馬,縱馬疾馳而去。
    錢開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張了張嘴,最終卻什麽也沒說出口,隻化作一聲輕歎。
    這位山裏蠻子的脾氣,他算是領教了。
    好心提醒反被冷言相向,心中難免湧起幾分憤懣。
    但大敵當前,軍情如火,豈是計較個人情緒之時?
    他勉強壓下心頭那點不快,搖了搖頭,轉身安排後續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