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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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錢開泰又一次想起,陶漢生與他單獨交談的那個夜晚。
    那是從馬當鎮出發的前一晚,他們在土地廟旁一間窄小的側房裏。
    房中四壁牆皮剝落,屋裏隻一盞油燈、一張舊桌,角落行軍床上被褥淩亂,正是錢開泰臨時歇腳的地方。
    陶漢生坐在桌旁。平素總是帶笑的一張圓臉,被昏黃燈光,映得晦暗不明,竟透出些少見的沉鬱。
    他沉默半晌,終於開口,話音平穩得像在說別人的事:
    “韞之,不怕你笑話,我當初投軍,不是真有什麽救國救民的心思,實在是……沒路可走了。”
    “屢試不第,年過四十還是個鄉下塾師,靠教幾個蒙童混口飯吃。”
    “那時西軍已占了渝州。我再想考青庭的科舉,就得冒險出川,去他們地盤上考。”
    “且不說根本湊不出盤纏,路上安危難料,就算真到了,人家認不認我這號人都難說。”
    “再看西王府行事,對士紳是嚴苛,但對百姓卻極為仁厚。我私下琢磨,或許他們真能成事……索性橫下心,投了西軍。”
    “軍中識字的人太少。我好歹能寫會算,公文案牘都處理得來,官樣文章也還做得不錯。”
    “於是就這麽一路升上來,竟混到了師軍師,準將銜。”
    “要是按青庭武職品級,也算從二品大員,抵得上一鎮總兵了。”
    陶漢生說得極其坦率,錢開泰一時怔住,沒料到他今晚如此直白。
    油燈劈啪一跳。房中霎時一靜,隻聽得窗外風聲嗚咽。
    陶漢生抬眼,自嘲地笑了笑:
    “今日大王那一問,倒叫我忍不住回頭,把這些年走過的路、做過的事,重新想了一遍。”
    “如今我俸銀不薄,足夠養家;要是想轉去地方,謀個縣令職位,不算難事。地方上正缺我們這種既通文墨、又是西軍出身的人。”
    他說到這,話音稍頓,像問自己,又像問錢開泰:
    “那我為什麽不卸甲歸田,陪在妻兒身旁,偏要留在軍中風餐露宿、幹這刀頭舔血的營生?”
    陶漢生抬手,環指這破舊廟房,嘴邊浮起一絲苦笑:
    “就像眼下,能在這破廟裏暫住,有片瓦遮頭,已算菩薩開恩。”
    錢開泰不由點頭。行軍之苦,他再清楚不過。
    野地紮營、紀律如鐵、朝不保夕——能有一室安居、一餐熱飯,已是老天爺開眼。
    陶漢生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既然如此,為什麽還不走?想來,到底還是意難平。”
    “從前困守鄉塾,自然是‘窮則獨善其身’;如今既然有能力獻策、參與大事,若此時退縮……他年回首,必然後悔。”
    “我等為何就不能,打出一個人人平等的清平世道呢?”
    “一想到這,便覺得眼下這些苦,也不算什麽了。”
    他說罷,不再作聲。
    錢開泰心緒翻湧,一時竟不知如何接話。
    房中隻餘燈火搖曳,將兩人對坐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牆上,晃蕩不定,一如他們此刻的心境。
    窗外寒風掠過屋簷,呼嘯作響,更顯得屋內一片沉寂。
    良久,陶漢生輕歎一聲,抬眼直視錢開泰:
    “那麽,韞之兄,你呢?你為什麽留下?”
    “你是舉人出身,人脈閱曆都不缺,若轉去地方,謀個從四品的知府,絕非難事。”
    “與你差不多的李元度,不就在湘省做知府麽?聽說政績不錯,再過兩年,升任布政使、按察使,甚至巡撫,也未必不能。”
    錢開泰知他說的是實情。
    李元度原是甑滌生幕僚,兵敗歸順後,不願再從軍,就被調往常德任知府,如今倒是做得風生水起。
    見陶漢生如此坦誠,錢開泰也不再遮掩,慨然道:
    “陶兄,大丈夫既生於亂世,自當提三尺劍,打出一個太平來!正像辛稼軒所說——‘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怎能甘心,老死於文書案牘之間?”
    陶漢生撫掌笑道:“韞之兄,好誌氣!”
    可隨即又搖頭:“不過你這句‘了卻君王天下事’,恐怕得改一改。大王屢次明言,將來必行共和,不再有君王。”
    錢開泰目光一動,傾身向前:
    “陶兄,你是西軍老人,與我說句實在話——大王倡導‘共和’,到底是真心實意,還是權宜之計?”
    他話未說盡,但意思明白:曆來舉事者,多以慷慨口號收攏人心,一旦得勢,往往改弦更張,自立為帝。
    當下的天國諸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陶漢生神色一正,搖頭道:
    “韞之,你細想,我們所宣揚的平等、共和等理念,哪一樁不是大王首倡力推?若他真意在帝位,何必自設枷鎖,多此一舉?”
    “西軍之中,盼著他黃袍加身、自己也謀個世襲公侯之位的人,難道還少嗎?”
    錢開泰略一思索,不由微笑點頭。
    可他沉吟片刻,複又追問:
    “既如此,大王何不幹脆廢了‘西王’這名號,改用總統、執政之類新稱呼?豈不更名正言順?”
    陶漢生嘿然一笑:
    “大王培訓時,課上也有學員大膽問起。大王說,西王之號,遲早是要廢的。”
    “但‘西王’出自天國,眼下還要維係統戰。時機未到,不宜公然與天國決裂,讓青庭漁翁得利。”
    “再說,你瞧大王平日吃穿用度,與尋常軍官有什麽兩樣?何曾有過半點王爺的顯赫威儀?”
    錢開泰回想起蕭雲驤平日的作風,確實如此,不由心下釋然。
    不料陶漢生話鋒一轉,反問道:
    “韞之,你方才說到辛稼軒——可知他年輕時,曾率五十騎突入五萬金軍大營,生擒叛將張安國,率萬眾南歸?”
    “如此英雄,為何後來壯誌難酬,終老田園?”
    錢開泰脫口而出:“南宋朝廷懦弱,畏金如虎,嶽武穆尚且含冤而死,何況辛稼軒?”
    陶漢生點頭,目光懇切:
    “這就是今天我找你深談的本意。韞之,如今天下,你想一展平生抱負,除了西軍,還能去哪?”
    “你我這般人,離了這麵旗幟,便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萬不可意氣用事,空擲年華。”
    “等到韶華已逝,再歎‘可憐白發生’,就真的晚了!”
    錢開泰聞言,如被冷水澆頭,驟然清醒。
    陶漢生未再往下說,但他已全然明白。
    張秀眉對於西軍,不說功績赫然,更是西軍理念的活招牌。
    若兩人矛盾激化,最終離開的,隻會是自己。
    他是降將出身,青庭豈能容他?天國高層盡是桂省老兄弟,又豈會重用他一個前湘軍幕僚?
    寒夜依舊,燈花漸落。
    而這一席話,卻像一陣風,吹散了他心中積壓的迷霧。
    他站起身,整衣肅容,依士人之禮,向陶漢生鄭重一揖。
    一切盡在不言中。
    陶漢生也起身,鄭重還禮,嘴角露出一絲放鬆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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