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字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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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梁城外的黃昏,比往日更顯沉鬱。
    天光黯淡,遠山層疊,壓得人喘不過氣。
    青軍一路且戰且行,被西軍神出鬼沒的遊騎和淩厲的輕炮反複襲擾,早已精疲力竭。
    直至此時,才終於抵達浮梁城外。
    全軍上下,從統領黃淳熙到尋常士卒,都不約而同暗鬆一口氣。
    黃淳熙立即下令紮營。
    命令傳下,大軍在一片野地中展開,結成圓陣。
    各軍官嗓音嘶啞,呼喝兵卒依托大車、拒馬,倉促掘出淺壕,堆起土壘,勉強構成一道防線。
    陣中空處,夥夫急忙支起大鍋,點燃灶火。
    幹柴劈啪,鍋中所熬雜糧稠粥,混了鹹菜與碎肉,隨風散出氣味,引得士兵頻頻張望。
    黃淳熙率唐有耕、胡忠河等將領,在一隊親兵護衛下,快步登上附近一處矮丘。
    眾人舉起望遠鏡,朝暮色中的浮梁縣城望去。
    夕陽正沉入遠山,將雲霞染成一片血紅。
    冰冷光線斜照,清晰映出西軍在城前的布防。
    一道寬大壕溝,如撕裂大地的傷口,將城牆連帶西側一座小土坡全數圍起。
    壕寬至少三米,深應不少於兩米,足以阻步兵衝鋒。
    壕前每隔十米左右,便釘有粗木樁,樁頂鐵盆盛滿油脂,燃起火光。
    火苗在晚風中明滅不定,照亮壕溝前沿,映出密密麻麻的拒馬、鹿砦與新砍荊棘,雜亂堆作屏障。
    壕溝之後,是一道新壘的夯土矮牆。
    牆高約一米五,異常厚實,明顯考慮了防炮轟擊。
    牆上等距留有垛口,當是火炮射孔。
    最令人心驚的是西側那個小土包——它已被削平改造,納入壕溝體係之內。
    其上築有夯土工事和加固炮位,數門火炮從掩體後探出,在殘陽中泛著冷光。
    這處高地,足以控扼整個進攻正麵。
    整片西軍陣地寂靜無聲。
    除城頭幾個隱約可見之人,正舉著望遠鏡回望之外,再不見其他人跡。
    這支一舉奪城的西軍精銳,仿佛蓄力待發的猛獸,借暮色隱去形跡,隻留下這座散發死亡氣息的堡壘,沉默橫亙於前。
    黃淳熙放下望遠鏡,臉色陰沉如水。
    一股強烈的懊惱與焦灼自心底湧起——今日行軍,被西軍遊騎拖延太多時間!
    若早到兩三個時辰,趁敵陣地未穩,不惜代價猛攻,憑兵力優勢,未必不能一舉奪回浮梁。
    可如今,夕陽將盡,夜幕轉眼降臨。
    而夜間作戰,素為兵家所忌。非到萬不得已,皆應極力避免。
    因夜戰,極端考驗軍隊的韌勁、紀律和意誌。
    指揮協調艱難,隊形易散,敵我難辨,恐慌易蔓延。
    更棘手的是,士卒因營養不良,多患夜盲,入夜後視力極差,作戰難度大增。
    但若再拖一夜,西軍遊騎必會不斷襲擾,令全軍不得安寧。
    更緊迫的是,時間再也耗不起——最遲明天,西軍援兵必定趕到。
    屆時局麵將更加艱難,甚至萬劫不複。
    再者,他們這兩萬多人離景德鎮撲向浮梁,湖口、鄱陽兩路的西軍主力絕不會坐視,必然趁機合圍景德鎮。
    駱部雖有三萬餘眾,但分兵後,留守景德鎮的僅一萬出頭,且無城牆,隻靠倉促工事防禦。
    一旦被西軍優勢兵力合圍,後果不堪設想。
    若眼前浮梁之敵啃不下來,而景德鎮主力又被圍殲……那他黃淳熙和這兩萬多人,便成網中之魚。
    整個駱秉彰部青軍,恐怕真要葬送在這贛東北之地,遂了西軍的心意。
    反之,若能速戰速決,盡快殲滅或擊潰當前西軍,哪怕隻將其逐出城池,戰局便將豁然開朗。
    他可留部分兵力守住浮梁城,堵死北線西軍南下通道,再親率主力回援景德鎮,裏應外合,未必不能擊潰一路西軍。
    若能達成此目標,此戰不僅斬獲必豐,更能極大提振青軍士氣。
    自與西軍交戰以來,青軍屢戰屢敗,畏西軍如虎的情緒幾乎成為共識。
    一場實實在在的勝利,比任何空洞言語、文書都更能提振軍心。
    而實現這一切的關鍵,就在於速度。
    必須搶在西軍援兵到達之前,搶在景德鎮被合圍之前,解決掉眼前之敵。
    準確地說,必須在今晚就擊潰西軍,奪回浮梁城。
    這意味著,他們不得不打一場極其艱難、充滿不確定的夜戰。
    但他黃淳熙,還有的選擇嗎?
    不立刻擊潰浮梁之敵,打通北歸之路,這兩萬多人就始終陷於危險之地。
    待明日西軍援兵一到,便是九死一生之局。
    所以,無論夜戰多難、風險多大,都必須打!而且必須打贏!
    往好處想,夜戰也非全無益處——夜幕會削弱雙方火器精度,西軍那些打得又準又快的快槍火炮,威力必打折扣。
    這對裝備劣勢、更依賴近身搏殺的青軍而言,或許反倒是個機會。
    決心既下,黃淳熙不再猶豫。
    他深吸一口冷氣,壓下紛亂思緒,轉臉看向身旁那位滿臉刺青、氣質凶悍的將領——唐有耕。
    “唐營官,”黃淳熙聲音不高,卻冷硬和不容置疑,
    “當前形勢,駱部堂昨夜已剖析清楚。攻下浮梁,還有一線生機;攻不下,便是全軍覆沒。”
    “其中利害,無需我再多言了吧?”
    唐有耕性情雖凶悍跋扈,但麵對黃淳熙這位駱部二號人物,心底仍存幾分畏懼。
    駱部上下誰不知,黃淳熙治軍嚴酷,法度森嚴,從不講情麵。
    軍中流傳,若犯事撞到駱部堂,或還能轉圜;若落黃淳熙手裏,隻有認罰的份,誰敢狡辯,下場更慘。
    有時連駱部堂親自開口,都未必能讓他改主意。
    聽到問話,唐有耕收斂狂態,接口道:“統領的意思是?”
    黃淳熙的目光,死死盯在遠處暮色中,黑沉的西軍陣地,語氣斬釘截鐵:
    “必須今晚就攻下浮梁城!否則,一切休提,我等皆死無葬身之地!”
    “今晚?”唐有耕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舉鏡望向那道火光閃爍、防禦森嚴的壕溝土牆,臉上刺青因麵皮抽搐而扭動,顯得格外猙獰。
    “是。就在今晚,夜襲破城!”
    黃淳熙語氣冰冷堅定,如這臘月寒風,不容質疑。
    “如果你們‘有’字營不敢擔此先鋒重任,”他話鋒一轉,掃向旁邊一位一直沉默的青年將領,“我就讓胡忠河帶領‘湘果營’上!”
    那青年將領身材中等,麵容精悍,正是黃淳熙的外甥胡忠河。
    他所統“湘果營”,是黃淳熙嫡係精銳,指揮如臂使指。
    胡忠河聽到自己名字,隻微微抬了下眼皮,依舊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