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魚骨雕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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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地島監獄的夜晚,是凝固的、沒有盡頭的黑暗。
    厚重的鉛灰色雲層如同永恒的棺蓋,死死扣在冰原之上,隔絕了星光,也隔絕了時間流逝的實感。
    隻有監獄建築群那零星閃爍的紅色警示燈和慘白的探照燈光柱,如同巨獸疲憊的眼睛,在無邊無際的墨黑中投下短暫而冰冷的光域,旋即又被黑暗吞沒。
    極夜,這座北極煉獄最殘酷的篇章,已然降臨。
    “嗒。”
    “嗒。”
    細微到幾乎被通風係統低沉嗡鳴掩蓋的輕響,在狹小的軟包牢房裏規律地響起。
    那是麵包屑棋子落在同樣柔軟的聚合物地麵上的聲音。
    昏黃的應急燈光下,富江和愛音相對而坐,中間攤著那塊被磨得相對平整的“棋盤”。
    棋盤上的“棋子”卻已麵目全非。
    連續數日的供暖恢複帶來的潮濕冷凝水汽,讓愛音精心捏製的麵包屑棋子變得濕軟、變形,甚至邊緣開始粘連。
    一個代表“騎士”的棋子頭部歪斜著塌陷下去,“國王”的底座也軟成一團。
    “嘖,又塌了。”
    愛音苦惱地皺了皺秀氣的鼻子,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起那個不成形的“騎士”,試圖將它扶正,結果卻讓它徹底變成了一小團粘稠的麵糊,沾在她的手指上。
    “這鬼地方,連麵包都撐不住自己的形狀。”
    富江沉默地看著自己麵前一個同樣塌陷的“士兵”。
    她冰冷的心湖似乎被這微不足道的困境攪動起一絲煩躁的漣漪。
    這盤棋,是她在這座活棺材裏唯一能抓住的、勉強算是有“意義”的活動,是她對抗無邊死寂和絕望的最後一道微弱防線。如今,連這防線也要被潮濕和腐敗瓦解了麽?
    “等等。”
    愛音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如同黑暗中的螢火。
    她小心地將那團失敗的麵糊清理掉,然後像變魔術一樣,又從她床鋪軟墊下那個神秘的縫隙裏,掏出了一個小布包。
    這次打開的,不再是麵包屑,而是幾塊顏色深褐、質地堅硬粗糙的——
    大列巴麵包的邊角料和焦糊的麵包皮碎屑!
    另外還有一小把纖細、泛著慘白光澤的……
    魚骨頭?
    看起來是某種小型海魚的脊骨和刺,被清洗得異常幹淨。
    “還好我早有準備!”
    愛音的語氣帶著一絲小小的得意,如同在荒漠中發現綠洲。
    她拿起一塊堅硬如木頭的麵包邊,用指尖小心地、一點點地摳掉烤焦發黑的部分,露出裏麵相對堅硬的內芯。
    然後,她捏起一根最細長的魚脊骨,那骨頭的尖端被磨得異常銳利,閃爍著微光——
    這顯然不是偶然形成的!
    “看,用這個刻!”
    愛音將魚骨尖刺輕輕抵在麵包邊的側麵,手腕極其穩定而靈巧地移動起來。
    細小的、帶著奇異韌性的麵包碎屑簌簌落下。
    她的動作專注而精確,如同最精密的雕刻師。
    很快,一個比之前更小、但輪廓清晰、線條硬朗的“城堡”雛形便顯現出來。
    她又換了一根更短粗的魚刺,在頂部刻出城垛的凹痕。
    富江的目光死死盯住愛音手中那幾根被精心打磨過的魚骨。
    它們大小不一,形狀各異:
    最長的那根被磨成了細錐狀,顯然是雕刻工具;
    稍短的一根兩端尖銳,像一根微型的縫衣針;
    還有幾根扁平的,邊緣似乎也被刻意打磨過……
    這絕非偶然撿拾的垃圾!
    這是一個微型工具包!
    一個在絕對監控下,用垃圾堆裏最卑微材料製造出的、充滿智慧和求生欲的工具包!
    “你……”
    富江喉嚨有些發幹,聲音沙啞,“這些魚骨……怎麽弄的?”
    愛音抬起頭,額角那道蜈蚣般的疤痕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她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用魚骨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腦子是個好東西,富江中尉。魚湯裏的骨頭,挑出來,洗幹淨,在放風的角落用凍得最硬的冰麵慢慢磨……很費功夫,但總比讓腦子生鏽強。”
    她一邊說,一邊繼續雕刻著手中的麵包棋子,“喏,這個給你,新的‘主教’。”
    她將一個用魚骨精細刻出權杖和主教冠的小巧棋子推到富江麵前。
    富江用帶著沉重手銬的手,小心翼翼地拈起那個冰冷的、帶著魚腥味餘韻的“主教”。
    觸感堅硬、銳利,與之前麵包棋子的綿軟截然不同。
    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在她冰冷的心底蔓延——
    是震撼?是警惕?還是……
    一絲渺茫的、對眼前這個女人生存智慧的敬畏?
    就在這微妙而脆弱的靜謐時刻——
    “砰!!!”
    “呃啊——!”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撞擊聲,伴隨著一聲短促淒厲到變調的慘嚎,如同冰冷的鐵錐,猛地刺穿了牢房厚重的合金門和軟包牆壁的隔音層!清晰地傳了進來!
    緊接著,是連續不斷的、令人牙酸的肉體被重物擊打的聲音!
    “砰!砰!砰!砰!”
    “饒……饒命……伊萬諾夫隊長……”
    “噗嗤……哢嚓……”
    那不是普通的毆打,那是鈍器反複、全力擊打肉體,伴隨著骨骼碎裂、內髒破裂的恐怖悶響!
    還有一個男人如同野獸般粗重的喘息和含糊不清、帶著濃烈斯拉夫口音的俄語咒罵!
    富江和愛音的動作瞬間僵住!
    棋局凝固在指尖。
    富江猛地抬起頭,冰冷的眼神透過門上的觀察窗縫隙雖然隻能看到走廊對麵冰冷的金屬牆壁),死死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是監區最底層的方向!
    那個被稱為“懲戒區”的、連燈光都更加昏暗陰森的地方!
    “是伊萬諾夫……”
    愛音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深深的厭惡,“他又在‘處理’新來的了……”
    她放下手中刻了一半的棋子,身體下意識地往牆角縮了縮,仿佛那恐怖的聲響是實體化的冰錐。
    咒罵聲、求饒聲、骨頭碎裂聲、鈍器擊打肉體的沉悶響聲……
    持續了將近一分鍾!
    每一秒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
    愛音的拳頭在身側死死攥緊,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手銬深深勒進皮肉。
    她認得那個求饒的聲音!
    雖然虛弱變形,但那種帶著京都腔調的日語發音……
    是齋藤!
    那個被俘前在哈夫克北非情報站與她有過幾麵之緣的、總是帶著諂媚笑容的情報官!
    終於,令人窒息的毆打聲停止了。
    隻剩下一種微弱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帶著血沫子的抽氣聲,斷斷續續,仿佛隨時會徹底消失。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伴隨著金屬拖拽地麵的刺耳摩擦聲,由遠及近,又從她們牢房門外經過,漸漸遠去。
    那腳步聲帶著一種施暴後的滿足和疲憊。
    走廊裏恢複了死寂。
    但僅僅過了幾分鍾,一陣雜亂的、小心翼翼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
    伴隨著低沉的交談聲。
    “……真他媽慘,腸子都出來了……”
    “……拖去醫務室?還能有氣兒?”
    “……伊萬諾夫點名要‘留口氣’,不然怎麽‘問話’?老規矩了……”
    “……快點,別磨蹭,讓‘醫生’頭疼去……”
    透過門縫下方極其狹窄的視野,富江看到幾個穿著同樣囚服、但腳上隻戴著較輕便腳鐐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拖著一個軟綿綿、如同破麻袋般的軀體,艱難地從門前經過。
    那軀體的一條腿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在地麵上拖出一道粘稠、暗紅的血跡。
    一隻沾滿泥汙和血漬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擦過冰冷的地麵,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便再無聲息。
    是齋藤。
    那個曾經意氣風發、擅長鑽營的情報官,此刻隻是一灘被“屠夫”伊萬諾夫用鐵棍隨意捶打過的爛肉,被幾個同樣身處地獄的囚犯,像處理垃圾一樣拖向那個同樣冰冷絕望的醫務室。
    富江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冰冷的恨意和兔死狐悲的絕望感如同毒藤般纏繞上心髒。
    她猛地轉回頭,不想再看。
    愛音的臉色也有些發白,她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她看著富江緊繃的側臉和緊握的拳頭,沉默了片刻。
    然後,她做了一個極其隱蔽的手勢——
    那是她們在牢房中為了避開無處不在的監控攝像頭而約定的一些簡單手語:
    不用下井的苦役,都有什麽?
    富江接收到了信號,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用手語生澀地回應:
    很多?
    愛音點點頭,眼神示意富江靠近一些,同時身體微微前傾,擋住了大部分來自牢房頂角某個攝像頭的可能視角。
    富江會意,也向前挪動了一點,兩人的肩膀幾乎挨在一起,頭微微低下,仿佛在專注地研究那盤未完成的棋局。
    就在這極其短暫的、利用身體角度製造出的視覺死角裏,愛音的手如同靈巧的鼬鼠,迅速探入自己囚服內側一個極其隱蔽的夾層那裏似乎用線縫合過,又小心地拆開了一點點縫隙)。
    她的指尖飛快地夾出了幾樣極其微小的東西,借著查看“棋盤”上某個棋子的動作,極其快速地、在棋盤邊緣最不起眼的陰影處,向富江展示了一下,又閃電般收了回去!
    驚鴻一瞥!
    富江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看清了!
    那幾樣東西是:
    一小片邊緣被打磨得異常鋒利的、薄如蟬翼的金屬片——
    看起來像是某種罐頭拉環的一部分。
    一根大約五厘米長、被磨得兩頭尖銳、通體烏黑的堅硬細刺——
    像是某種大型海魚最粗壯的背鰭骨刺!
    一小團被撚得極其緊實、顏色灰黑的……
    線?
    看起來像是從某種工業帆布或囚服內襯上偷偷抽出的纖維,精心搓撚而成!
    最後,還有一粒極其微小、在昏暗光線下幾乎看不見的……
    玻璃珠?
    或者……
    是某種人造寶石的碎片?
    這些東西,每一樣都微小、簡陋,但每一樣都帶著明確的意圖和潛在的危險性!
    它們是絕望土壤裏滋生出的、帶著致命尖刺的微小毒草!
    愛音迅速將東西藏好,身體若無其事地後撤,重新坐直。
    她拿起那個魚骨雕刻的“主教”,在指尖把玩著,仿佛剛才什麽都沒發生。
    她的臉上恢複了平靜,甚至對著富江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帶著深意的微笑,用口型無聲地說了一句:
    活下去,才有機會。
    富江的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剛才看到的那些微小物件,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腦海裏。
    冰冷、堅硬、銳利……
    它們代表著反抗的可能性,哪怕這可能性渺茫如風中殘燭,也足以在這片永恒的黑暗與絕望中,點燃一絲令人顫栗的微光。
    她低下頭,目光重新落回那盤用麵包邊和魚骨拚湊的棋局上。
    手中的“主教”棋子冰冷而堅硬,帶著魚骨特有的微腥氣息。
    遠處,懲戒區似乎又隱約傳來了新的、壓抑的哭泣或呻吟聲,混合著通風係統永不停歇的低沉嗡鳴,如同這座極夜監獄永恒的安魂曲。
    富江沉默著,用帶著沉重手銬的手,拈起那個小小的、代表自己陣營的“士兵”麵包棋子。
    它由最堅硬的麵包皮核心雕刻而成,邊緣銳利。
    她將它穩穩地向前推進了一格,落在棋盤上一個關鍵的位置,發出了極其輕微卻無比堅定的“嗒”的一聲。
    棋局,在絕對的監控和深沉的黑暗下,無聲地繼續。
    而某些東西,已經在這冰冷的牢籠深處,悄然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