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煮沸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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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梅代雷沃的夜空,不再是天空。
    它被炮火煮沸,被硝煙浸透,被死亡的弧光反複切割。
    當哈夫克失去外圍防線的屏障,盤踞在城市廢墟深處的炮兵獠牙,反而亮出了最瘋狂的凶光。
    沉悶如大地咳嗽的巨響來自西方——
    那是pzh 2000自行榴彈炮在傾瀉怒火,155毫米炮彈撕裂空氣的尖嘯帶著令人牙齒發酸的震顫。
    <142“海馬斯”火箭炮在齊射,火箭彈拖著長長的橘紅色尾焰,如同地獄裏飛出的火蛇,成群結隊地撲向gti的陣地。
    更高處,引擎的嗡鳴與死神同步——
    a105“猛禽”攻擊無人機像禿鷲般盤旋,機腹下的精確製導炸彈隨時準備俯衝;
    a100“獵鷹”憑借高速在雲層邊緣穿梭,尋找著防空網的縫隙;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a80“暗影”,它們幾乎無聲,如同真正的幽靈,在燃燒的城市背景映襯下,隻偶爾露出一個模糊的、吸收光線的輪廓,旋即投下致命的微型導彈或激光製導炸彈。
    轟!
    轟!
    轟隆——!
    炮彈和炸彈落地的爆炸連成一片,分不清彼此。
    大地在持續不斷的重擊下劇烈痙攣,每一次爆炸都如同巨錘砸在胸口,震得人五髒六腑都在移位。
    泥土、碎石、燃燒的預製板碎片被狂暴地拋向空中,又如同冰雹般砸落。
    整個第二道防線陣地陷入一片火海與煙塵交織的混沌煉獄。
    空氣灼熱得燙人肺葉,濃烈的硝煙、焦糊味和人體組織燃燒的惡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毒氣。
    然而,gti的反擊同樣堅決而致命。
    “前衛19!鎖定‘獵鷹’!三發急速射!”
    通訊頻道裏,防空部隊指揮官嘶啞的吼聲穿透爆炸的轟鳴。
    部署在陣地側後方的自行防空戰車炮塔飛速旋轉,雙聯裝高速炮管驟然噴吐出熾熱的彈流!
    沒有傳統火炮的巨響,隻有一連串尖銳刺耳、如同撕裂布帛的“滋——轟!滋——轟!”聲!
    幾道肉眼難以捕捉的熾白色光鏈瞬間刺破硝煙彌漫的夜空,精準地咬住了一架試圖俯衝投彈的a100“獵鷹”。
    第一發直接將其淩空打爆,化為一團翻滾下墜的巨大火球!
    第二、第三發則撲向更高處一架盤旋的a105“猛禽”,雖然沒有直接命中,但編織出的死亡彈幕迫使它狼狽地拉起,投下的炸彈遠遠偏離了目標。
    更密集的“嗤嗤”破空聲來自步兵陣地。
    單兵肩扛的“前衛19”防空導彈,拖著細長的白煙,如同憤怒的黃蜂群般不斷升空!
    它們在夜空中劃出雜亂卻致命的軌跡,追逐著那些低空盤旋、尋找機會的無人機。
    不時有導彈命中目標,空中爆開一團團或大或小的火球,燃燒的殘骸如同熔融的鋼鐵雨點般紛紛揚揚地墜落,砸在廢墟上、泥地裏,甚至離戰壕口不遠的地方,濺起滾燙的泥漿和火星。
    整個天空變成了一場瘋狂的光影盛宴。
    <142火箭彈密集的橘紅尾跡,“前衛”導彈升空留下的白色煙痕,防空炮熾熱的電磁彈鏈,以及被擊中目標爆開的、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火球……
    無數道或明或暗、或直或曲的光帶在漆黑的夜幕背景下交織、碰撞、湮滅,構成一幅殘酷而詭異的抽象畫。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是唯一的背景音樂,永不停歇。
    在這片毀滅的交響樂中,gti特戰幹員們如同磐石,死死地“釘”在各自的防炮掩體裏。
    諷刺的是,這些為他們提供最後庇護的工事,正是幾小時前他們浴血奮戰從哈夫克手中奪來的。
    掩體由厚重的鋼筋混凝土澆築,頂部覆蓋著多層沙袋和從廢墟中拖來的鋼板、鐵軌,雖然每一次重炮命中都會震下簌簌的灰塵和碎石,但至少能擋住致命的彈片和衝擊波。
    威龍蜷縮在一個半地下的機槍掩體角落裏,背靠著冰冷潮濕的混凝土牆。
    每一次炮彈落地帶來的劇烈震動,都讓他感覺內髒在移位。
    他閉著眼,頭盔抵著膝蓋,雙手緊緊捂著耳朵,試圖隔絕那無孔不入的恐怖巨響,但效果甚微。
    濃重的硝煙和塵土味混合著掩體裏本身的血腥、汗臭和排泄物的氣味,令人作嘔。
    旁邊不遠處,紅狼靠坐在彈藥箱堆旁,戰術終端屏幕的裂痕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刺眼。
    他臉色蒼白,嘴唇緊抿,但呼吸卻刻意保持著一種緩慢而深長的節奏,胸膛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他在強迫自己進入一種半休眠狀態,保存每一分體力。
    牧羊人龐大的身軀幾乎塞滿了另一個角落。
    他懷裏抱著他那套外骨骼的核心控製模塊,嘴裏念念有詞,像是在祈禱,又像是在對主訴苦:
    “……仁慈的主啊,看看這地獄吧……讓這些褻瀆安息的炮火停下來吧……我這把老骨頭都快被震散架了……回去一定要申請工傷補貼,買瓶好點的波本威士忌壓壓驚……”
    磐石則顯得更年輕,也更緊張。
    他緊挨著威龍,身體隨著每一次爆炸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著掩體入口被震得不斷晃動的帆布簾,仿佛下一刻就會有敵人衝進來。
    駭爪抱著膝蓋,蜷縮在紅狼對麵。
    她脫掉了手套,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地上劃拉著,眼神有些空洞地望著布滿灰塵和蛛網的天花板。
    每一次劇烈的爆炸,她的肩膀都會輕微地縮一下。
    她身邊,那隻僅存的機械狼安靜地趴伏著,僅存的獨眼發出極其微弱的綠光,像黑夜裏的螢火蟲。
    最暴躁的烏魯魯反而顯得相對“安靜”。
    他靠坐在一堆沙袋上,閉著眼,但眉頭緊鎖,額角青筋跳動。
    他巨大的手掌緊緊攥著速射機槍的握把,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仿佛隨時準備跳起來掃射。
    每一次炮彈落下,他嘴裏都會無聲地咒罵一句,從口型看,詞匯量極其豐富且不重樣。
    長時間的炮擊,讓這些身經百戰的老兵都磨煉出了一種奇特的本領——
    如何在震天動地的爆炸聲中“休息”。
    這不是真正的睡眠,而是一種將意識沉入淺層、身體極度放鬆卻又能瞬間驚醒的臨界狀態。
    這是用無數次生死邊緣的考驗換來的生存本能。
    “喂……黑狐,”磐石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緊張和疲憊,他捅了捅旁邊閉目養神的王文淵,“你……你怎麽能睡得著的?這動靜,我心髒都快跳出來了……”
    黑狐緩緩睜開眼,眼中並無多少睡意,反而有一種深沉的疲憊和警覺。
    他輕輕歎了口氣,沒直接回答,目光卻投向掩體另一側那個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身影——
    無名。
    無名正坐在一個彈藥箱上,背對著眾人。
    他摘下了頭盔,露出被汗水和灰塵浸透的長發。
    昏暗中,能看到他側臉冷硬的線條。
    他低著頭,專注地用一塊沾了槍油的軟布,緩緩擦拭著一柄狹長、泛著幽藍冷光的合金匕首。
    匕首的鋒刃在他穩定的動作下,被擦拭得寒光凜冽。
    每一次擦拭都極其專注,仿佛那是世間唯一重要的事情,外界震天動地的炮火不過是無關緊要的背景噪音。
    “無名,”磐石鼓起勇氣,聲音放得更低了些,“你是怎麽做到在這種鬼動靜下……還能……呃,保存體力的?就是那種……似睡非睡?”
    無名擦拭匕首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頭都沒抬。
    他低沉、沙啞,仿佛砂紙摩擦的聲音在爆炸的間隙中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呼吸。”
    “像龜。”
    “心沉底。”
    “聽炮……間隙。”
    他的話極其簡短,甚至有些破碎,卻蘊含著一種曆經生死磨礪出的智慧。
    他不再多說,繼續專注地擦拭著匕首。
    那冰冷的金屬反光,映照著他毫無波瀾的眼眸,仿佛外麵毀滅的世界與他無關。
    “呼吸……像龜……”
    磐石喃喃地重複著,嚐試著深深地、緩慢地吸氣,再更緩慢地吐出,試圖將劇烈的心跳壓下去。
    “心沉底……聽炮間隙……”
    黑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閉上了眼睛,努力將意識沉入身體深處,不再去對抗那無處不在的轟鳴,而是嚐試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浪中,去捕捉那極其短暫、幾乎難以察覺的、兩次爆炸之間的短暫死寂。
    那零點幾秒的間隙,如同狂風暴雨中偶爾露出的、短暫平靜的水麵。
    “咕嚕嚕……”
    一陣極其不和諧的聲音突然在相對“安靜”的掩體裏響起,格外清晰。
    是烏魯魯的肚子。
    烏魯魯猛地睜開眼,煩躁地揉了揉肚子,低聲咒罵道:
    “操!剛才那點壓縮餅幹,頂個屁用!早他媽消化沒了!”
    威龍也睜開了眼睛,他摸索著從自己外骨骼的戰術掛包裏掏出一個皺巴巴、印著日文的小包裝袋。
    包裝袋上印著精致的和果子圖案,品牌名是“東京ばな奈”。
    這是之前突擊清理穀倉時,從一個哈夫克特種兵屍體口袋裏搜出來的戰利品。
    “給。”
    威龍隨手將小袋子拋給烏魯魯。
    烏魯魯一把接住,借著掩體入口縫隙透進來的微弱火光,看清了包裝,粗獷的臉上露出一絲意外和嫌棄:
    “這啥?小日本的點心?娘們唧唧的……”
    嘴上雖然嫌棄,但肚子再次發出的抗議讓他毫不猶豫地撕開了包裝。
    裏麵是幾塊做成香蕉形狀、裹著海綿蛋糕的精致小點心,散發出淡淡的奶香和香蕉香精的味道。
    “嘿,還挺甜!”
    烏魯魯一口一個,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評價道,“比咱們那硬得能砸核桃的壓縮餅幹強多了!那幫鐵皮罐頭吃得倒是不賴!”
    他的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駭爪好奇地看著烏魯魯狼吞虎咽。
    磐石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連一直閉目養神的紅狼也微微側過頭。
    威龍按亮了自己戰術終端的屏幕,微光映著他沾滿灰塵的臉。
    他調出一份文件,標題是《關於哈夫克第79旅團殘部情報簡報俘虜口供摘要)》。
    “根據審訊記錄,”威龍的聲音在炮火間隙響起,帶著一種冰冷的敘述感,“現在龜縮在斯梅代雷沃核心城區負隅頑抗的哈夫克第79旅團殘部,後勤供應……確實比外圍部隊好得多。他們的旅團長,齋藤文明大佐,”威龍的手指劃過屏幕上一個名字,“俘虜評價他‘很會享受生活’。”
    屏幕上顯示著一段摘錄:
    口供來源:高尾真奈,哈夫克第79旅團後勤支援分隊,二等兵人類)
    審訊人:gti情報處駐第78集團軍特派員
    ……齋藤大佐……他……他的指揮部裏……有紅酒……真正的牛排……從北海道空運來的……還有咖啡機……他喜歡喝手磨的藍山……他……他讓我們把搜刮來的好酒都送到他那裏……還有……還有巧克力……
    記錄備注:受訊者情緒極不穩定,語無倫次,多次中斷哭泣,提及齋藤時表現出強烈恐懼。生理檢測顯示其遭受過嚴重戰場心理創傷。但相比其他激烈抗拒或完全沉默的真人俘虜,以及那些搭載‘機魂’、邏輯混亂或充滿攻擊性的機兵俘虜,該俘虜配合度相對較高,提供的信息雖混亂但具一定價值。)
    威龍關掉屏幕,微光消失,掩體重新陷入昏暗,隻有外麵爆炸的火光不時閃爍。
    “一個很會享受的……劊子手。”
    黑狐的聲音冷冷地響起,帶著一絲不屑和寒意,“用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在廢墟裏開小灶,然後指揮炮火把提供這些東西的平民和我們的戰士炸成碎片。”
    “媽的!畜生!”
    烏魯魯狠狠咽下最後一口和果子,包裝袋被他揉成一團,狠狠砸在地上,“等老子衝進去,非把他那瓶什麽藍山咖啡從他屁眼裏灌進去不可!”
    “前提是,”紅狼沉穩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疲憊的清醒,“我們能熬過今晚的炮火,活著衝進那片廢墟。”
    仿佛是為了印證紅狼的話,又一陣更加密集、更加猛烈的炮火覆蓋降臨了!
    掩體劇烈地震顫,頂棚簌簌落下大片的灰塵和碎石,砸在眾人頭盔和肩膀上。
    爆炸的巨響如同重錘,狠狠敲打著每個人的耳膜和神經。
    駭爪猛地抱緊了膝蓋,將頭深深埋下。黑狐和磐石下意識地按照無名的方法,更深地沉入那種“龜息”狀態。
    牧羊人的祈禱聲更急促了。
    烏魯魯握緊了機槍,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步槍槍身,像是在計算著炮擊的節奏。
    而無名,依舊背對著所有人,在忽明忽暗的爆炸火光映照下,穩定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他那柄幽藍的匕首。
    鋒刃反射著炮火的橘紅與慘白,冰冷的光在他專注的眼眸中流轉。
    那穩定的擦拭動作,那低沉如龜的呼吸,成了這片鋼鐵與火焰的死亡搖籃曲中,唯一恒定的節奏。
    他在等待,等待炮火的間隙,也等待黎明的鋒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