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香料市場

字數:10739   加入書籤

A+A-


    深藍色長途客車如同一個疲憊不堪的鋼鐵巨獸,喘息著、顫抖著,終於在午夜時分,一頭紮進了白沙瓦老城區的邊緣。
    車窗外,卡拉奇那種相對開闊的現代與混亂交織的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古老、擁擠、迷宮般的窒息感。
    狹窄的街道仿佛被兩側高聳的、用曬幹的泥磚砌成的房屋擠壓得扭曲變形,僅能勉強容下車身。
    房屋的牆壁斑駁陸離,布滿雨水衝刷的痕跡和層層疊疊、早已褪色的塗鴉與廣告。
    殘破的木製陽台像骨折的手臂般從高處的牆壁伸出來,在風中發出吱呀的呻吟。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複雜的、揮之不去的濃烈氣味:
    千年積累的塵土、腐爛的有機物、無處不在的香料孜然、薑黃、辣椒粉)、焚燒垃圾的焦糊味、人畜排泄物的臊臭,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卻讓安妮瞬間神經繃緊的鐵鏽般的硝煙餘味——
    戰爭離這裏很近。
    街燈稀疏,光線昏黃暗淡,在彌漫的塵埃和薄霧中暈染開一團團模糊的光暈,反而讓陰影顯得更加濃重深邃。
    道路坑窪不平,客車劇烈地顛簸著,每一次震動都讓車廂裏昏睡的乘客發出不滿的嘟囔。
    偶爾有夜歸的行人如同幽靈般在狹窄的巷口一閃而過,或是蜷縮在牆角的陰影裏,看不清麵目。
    遠處,不知哪個方向,傳來幾聲零星的犬吠,更添幾分淒涼。
    “白沙瓦!白沙瓦老城到了!終點站!全部下車!”
    售票員沙啞的吼聲撕裂了車廂裏的沉悶。
    車門“嗤”一聲打開,一股更加濃烈、冰冷潮濕的混合氣味猛地灌了進來。
    乘客們像從夢中驚醒,紛紛起身,擁擠著,咒罵著,拖拽著行李下車。
    安妮裹緊深褐色的頭巾,將大半張臉都隱藏在陰影裏。
    她隨著人流擠下車,雙腳踩在冰冷泥濘的地麵上。
    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來。
    她抬頭,迅速掃視了一眼周圍的環境。
    這是一個極其簡陋、沒有頂棚的“車站”——
    其實就是一小塊稍微開闊點的空地,四周被高聳破敗的房屋包圍,像一口深井的井底。
    幾盞昏黃的路燈是唯一的光源,吸引著無數飛蟲瘋狂地撞擊著燈罩。
    幾輛同樣破舊的長途客車歪歪扭扭地停著,司機和售票員在車頂解著行李的繩索,大聲吆喝著名字。
    剛下車的乘客和等待接站的人擠作一團,聲音嘈雜。
    安妮沒有停留,她費力地從車頂貨架上解下自己沉重的帆布背包,甩到肩上。
    背包的重量讓她身體微微一沉。
    她低著頭,像一滴水融入溪流,迅速匯入下車的人潮,然後逆著人流,朝著車站外一條看起來更狹窄、更幽深的小巷走去。
    她的步伐不疾不徐,盡量模仿著當地婦女那種帶著些許疲憊和謹慎的步態。
    阿瑞斯給她的指示清晰地刻在腦海裏:
    香料市場西南角,靠近廢棄的“星月”清真寺,一條死胡同。
    門牌是藍色的,上麵畫著一隻褪色的鴿子。
    香料市場。
    即使在午夜,它的氣息也如同無形的觸手,牢牢地統治著老城區的大片區域。
    濃烈到近乎辛辣的孜然、小茴香、豆蔻、肉桂、辣椒粉……
    各種味道霸道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具有實質感的、令人鼻腔發癢的熱流,即便在寒冷的午夜也無法被驅散。
    安妮循著這濃烈到無法忽視的氣味,在如同蛛網般錯綜複雜的小巷中穿行。
    腳下的路不再是水泥,而是坑窪不平的土路,混合著汙水、垃圾和動物糞便,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令人作嘔的油光。
    兩側的房屋牆壁高聳、歪斜,仿佛隨時會傾倒下來。
    狹窄的巷道上方,晾衣繩縱橫交錯,懸掛著褪色的衣物和破舊的布片,在夜風中幽靈般飄蕩,時不時拂過行人的頭頂。
    越往深處走,光線越暗,人跡越稀少。
    隻有她自己的腳步聲,在死寂的巷道裏發出輕微的回響,以及遠處偶爾傳來的、不知是爭吵還是醉漢囈語的模糊聲音。
    一種被無數雙眼睛在暗處窺視的感覺,如同冰冷的蛛網,纏繞上她的脖頸。
    安妮的右手,悄無聲息地滑進了寬大的衣袖裏,指尖觸碰到了那把冰冷堅硬的匕首柄。
    這是她在拉姆鬆基地受訓時養成的本能。
    她經過一個岔路口。
    左側隱約傳來低沉的、有節奏的敲打聲,似乎是某個還在深夜勞作的鐵匠鋪。
    右側則更加幽暗深邃。
    她選擇了右側。
    沒走多遠,一座巨大而破敗的建築輪廓出現在小巷的盡頭。
    那是一座清真寺,或者說,是它的殘骸。
    圓頂早已坍塌了大半,露出裏麵扭曲的鋼筋骨架,像巨獸折斷的肋骨。
    宣禮塔從中部斷裂,上半截不知所蹤,隻留下一個猙獰的斷口指向漆黑的夜空。
    牆壁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彈孔和爆炸留下的焦黑痕跡,巨大的裂縫如同醜陋的傷疤爬滿了整個建築。
    幾塊破碎的藍色瓷磚還勉強粘在牆壁上,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幽幽的微光。
    這就是“星月”清真寺,在最近的巷戰中徹底被摧毀。
    死胡同就在清真寺那如同鬼爪般扭曲的陰影之下。
    一條比之前任何巷道都更加狹窄、更加死寂的短巷。
    巷子盡頭是一堵用碎石和泥磚胡亂砌成的死牆。
    巷子左側是清真寺殘骸那布滿彈孔的、冰冷的高牆,右側則是幾棟低矮、門窗緊閉、仿佛早已無人居住的破敗房屋。
    空氣在這裏仿佛凝固了,連香料的味道都稀薄了許多,隻剩下廢墟的塵土味和一種深入骨髓的陰冷。
    安妮的心跳在胸腔裏沉穩有力地搏動著,但每一次搏動都帶著冰冷的警覺。
    她放慢腳步,幾乎是挪動著,目光如同探針,掃過右側那幾棟死氣沉沉的房屋。
    找到了。
    最靠近死胡同盡頭的那棟房子,低矮得幾乎要匍匐在地。
    它的門,是兩扇搖搖欲墜、油漆剝落殆盡的破舊木門。
    門框上方,釘著一塊小小的、同樣飽經風霜的藍色木牌。
    木牌上,用白色的顏料,畫著一隻展翅飛翔的鴿子。
    隻是那白色早已黯淡、斑駁,鴿子的輪廓也變得模糊不清,像是隨時會消散在夜色中。
    這就是“烏爾皮婭”的安全屋。
    安全屋的門牌——
    藍色底板上那隻褪色的白鴿
    ——在清真寺廢墟投下的巨大陰影裏,像一個模糊的幽靈符號。
    安妮站在幾步開外,沒有立刻上前。
    冰冷的空氣裹挾著廢墟的塵埃鑽進她的鼻腔。
    她調動起在福特蒙克頓基地被反複錘煉的觀察本能,眼眸在深褐色鏡片後銳利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如同狙擊手在鎖定目標前的最後校準。
    死胡同裏死寂一片,隻有她自己壓抑的呼吸聲和遠處老城區模糊不清的、如同夢囈般的市聲。
    巷子兩側的房屋窗戶黑洞洞的,像一隻隻瞎掉的眼睛。
    左側,廢棄清真寺那布滿巨大裂縫和彈孔的高牆在夜色中投下猙獰的陰影。
    她仔細分辨著地麵:
    厚厚的浮土上,除了她自己剛踩出的新鮮腳印,隻有幾道模糊不清、早已被風吹得變形的車轍印可能是很久以前的垃圾車),和一些野貓或小型犬科動物留下的爪痕。
    門前的台階上積滿了灰塵,看不出近期有人踩踏的痕跡。
    目光轉向門本身。
    木門老舊得厲害,深色的油漆大片剝落,露出底下發白的木質。
    門軸似乎鏽死了。
    門把手是簡陋的鐵環,上麵也覆蓋著一層灰。
    門縫緊閉。
    一切看起來都符合一個被遺棄、無人問津的角落。
    但安妮的視線最終停留在門框上方,那塊藍色門牌的下方邊緣。
    那裏,在積塵和剝落的油漆之間,似乎有一道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刮痕,像是被某種尖銳的金屬工具快速劃過留下的。
    非常新,與周圍陳舊的痕跡格格不入。
    她的心微微下沉。
    是哈夫克的人留下的記號?
    還是前任“烏爾皮婭”掙紮時留下的?
    亦或是……某種警戒裝置?
    她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除了風聲和自己鼓噪的心跳,什麽也沒有。
    不能再猶豫了。
    停留越久,風險越大。
    她按照阿瑞斯的指示,目光投向門口第三塊地磚。
    那塊地磚邊緣明顯鬆動,微微翹起,與周圍嚴絲合縫的地磚形成鮮明對比。
    她蹲下身,帆布背包沉甸甸地壓在肩頭。
    她沒有直接用手去摳,而是從隨身的廉價塑料袋裏,摸出一根在卡拉奇車站小攤買的、用來剔水果的木簽。
    她小心翼翼地用木簽尖端,探入那塊鬆動地磚的邊緣縫隙,輕輕一撬。
    “哢噠。”
    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巷子裏顯得格外清晰。地磚被撬開了,露出底下一個小小的、積滿灰塵的凹槽。
    一把黃銅色的、樣式極其老舊的鑰匙,靜靜地躺在裏麵。
    安妮迅速用木簽將鑰匙撥弄出來,抓在手心。
    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指尖一麻。
    她立刻將地磚複原,用手拂了拂表麵的浮土,盡量掩蓋撬動的痕跡。
    鑰匙插進同樣布滿銅綠的門鎖。
    轉動。
    “哢……哢……哢……嘎吱——”
    鎖芯發出幹澀滯重的摩擦聲,仿佛很久沒有開啟過。
    安妮微微用力。
    “哢嚓。”
    門鎖終於彈開。
    一股更加濃烈的、混雜著塵土、黴菌、陳年香料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淡淡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味,猛地從門縫裏湧了出來,撲在安妮的臉上。
    這股氣息讓她胃部一陣翻攪,後背瞬間滲出一層冷汗。
    她輕輕推開一條門縫,沒有發出太大聲音。
    門軸發出細微的呻吟。
    門內一片漆黑,深不見底。
    安妮沒有立刻進去。
    她站在門口,從帆布背包的側袋裏,摸出那個偽裝成鑰匙扣的通訊器。
    她深吸一口氣,指尖準確找到“車燈”位置的微型凸起,用力按了下去。
    嗡……
    一聲極其輕微的蜂鳴震動從通訊器核心傳來。
    她維持著按壓的動作,心中默數:
    一、二、三。
    蜂鳴停止。
    她迅速將通訊器湊近嘴邊,用氣聲,清晰而低微地說出啟動碼:
    “阿薩拉。”
    通訊器核心亮起一點極其微弱的、隻有她自己能感覺到的幽藍光芒,隨即熄滅。
    啟動完成。
    她將通訊器塞回口袋,然後,從背包深處,摸出了那個阿瑞斯交給她的米粒大小的銀色物體——
    微型攝像頭。
    她捏著它,如同捏著一粒致命的毒藥。
    再次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廢墟塵埃的空氣,安妮側身,如同一條滑溜的遊魚,無聲地閃進了門內。
    反手,輕輕地將那扇沉重的、散發著腐朽氣息的木門在身後合攏。
    “哢噠。”
    門栓落下的輕響,是外界被徹底隔絕的信號。
    絕對的黑暗瞬間吞沒了她。
    安妮僵立在門後,全身的感官瞬間提升到了極致。
    她像一塊沉入深海的石頭,一動不動,強迫自己的眼睛去適應這濃得化不開的墨色。
    幾秒鍾後,視覺開始勾勒出極其模糊的輪廓:
    這是一個狹窄的門廳,前方似乎通向一個稍大的空間。
    空氣凝滯得如同固體,那股混合了黴味和甜腥氣的味道更加清晰、更加濃鬱地包裹著她,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腐朽的塵埃。
    她屏住呼吸,調動起所有的聽覺神經。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沒有老鼠的竄動,沒有蟲豸的鳴叫,隻有她自己血液在耳膜裏奔流的轟鳴。
    然而,就在這片死寂之下,她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種極其細微的、如同沙粒滑過玻璃的聲響——
    呲……呲……呲……
    很有規律,間隔大約三秒一次。
    聲音似乎來自房間深處。
    安妮的右手,再次握住了衣袖內那把陶瓷匕首冰冷的柄。
    左手則緊緊捏著那粒攝像頭。
    她沒有開燈,也不敢開燈。
    她將帆布背包輕輕放在腳邊,身體緊貼著冰冷粗糙的牆壁,像壁虎一樣,向著聲音來源的方向,極其緩慢地、無聲地移動。
    一步。
    兩步。
    腳下的木地板發出極其輕微的呻吟,在這死寂中卻如同驚雷。
    她穿過了狹窄的門廳,進入了一個稍大的房間。
    模糊的輪廓顯示,這裏似乎是客廳兼廚房。
    一張低矮的桌子,幾把歪倒的椅子,角落裏有一個土灶的輪廓。
    窗戶被厚厚的、肮髒的布簾遮擋得嚴嚴實實,沒有一絲光線透入。
    那細微的“呲……呲……”聲更清晰了,就在她的左前方,靠近牆角的位置。
    安妮停下腳步,再次凝神傾聽。
    黑暗中,她的瞳孔已經放大到了極限。
    她緩緩地、幾乎感覺不到肌肉牽動地,將左手捏著的攝像頭抬了起來。
    指尖在那光滑的微型球體表麵,按照阿瑞斯傳授的特定軌跡,極其輕微地滑動了幾下。
    嗡……
    攝像頭核心傳來一次極其短暫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震動——
    激活成功。
    它表麵的光學迷彩塗層開始模擬周圍環境的紋理和顏色,瞬間消失在安妮的指尖,如同融入了黑暗本身。
    安妮小心翼翼地,憑借著聲音的方向感,將“消失”的攝像頭朝著牆角聲音來源的位置,輕輕地、精準地彈射出去。
    噗。
    一聲輕得如同羽毛落地的聲響。
    成功了。
    她沒有時間去確認攝像頭是否吸附成功。
    她的全部注意力,再次回到那持續不斷的“呲……呲……”聲上。
    那聲音,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感。
    她再次移動,身體壓得更低,幾乎是匍匐著,向著牆角靠近。
    每靠近一步,那股甜腥味就濃重一分,幾乎蓋過了所有的黴味和塵土氣。
    終於,她的眼睛適應了牆角那片最濃重的黑暗,分辨出了一個模糊的輪廓。
    牆角的地麵上,似乎有一小片深色的、粘稠的液體痕跡。
    非常新鮮,在黑暗中反射著窗外極其微弱的光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濕潤的暗紅色光澤。
    而那持續不斷的“呲……呲……”聲,就源自那片暗紅液體旁邊的牆壁底部!
    安妮的心髒驟然停止了跳動!
    寒意如同冰水,瞬間浸透四肢百骸!
    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將幾乎要衝口而出的驚呼死死堵在喉嚨裏!
    借著那片暗紅液體極其微弱的反光,她看到了!
    一隻深棕色的、油光發亮的……蠍子!
    它正舉著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尾鉤,反複地、有節奏地、戳刺著牆角一小片深色的、已經幹涸發硬的櫻花形狀血跡!
    每一次尾鉤刺入那幹涸的血痂,都發出那令人頭皮炸裂的“呲……”聲!
    櫻花般的哈夫克毒蠍,從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