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籠中鯰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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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在新地島這座鋼鐵煉獄中失去了它應有的刻度。
    極夜如同一個永不落幕的黑色舞台,隻有探照燈光柱在冰原上劃過的軌跡,短暫地撕裂永恒的黑暗,旋即又被無邊的墨色吞噬。
    寒風是永不停歇的管風琴,演奏著冰粒撞擊金屬的死亡樂章,混合著礦井深處永無止歇的機械轟鳴和蓋格計數器那如同死神心跳的微弱“嘀嗒”聲。
    監獄內部,慘白的應急燈光在狹窄的金屬走廊裏投下搖曳的、如同垂死掙紮的影子。
    牢房內,那股深入骨髓的陰冷潮濕似乎也被一種奇異的、病態的“秩序”所馴服。
    千早愛音和百武富江,如同兩株在極地石縫中扭曲生長的植物,竟也在這片絕望的土壤裏,找到了一種扭曲的生存節奏。
    愛音額角那道深粉色的傷疤已與周圍皮膚融為一體,成為她蒼白麵容上的一道冰冷印記。
    她身上不再是那件單薄破舊的囚服,而是換上了伊萬諾夫“賞賜”的厚實深灰色羊毛保暖衣褲,腳上甚至套著一雙相對柔軟的厚底棉靴——
    代價不言而喻。
    她盤腿坐在軟包床鋪上,麵前攤開的不是發黴的麵包棋子,而是幾本同樣破舊、但內容明顯“升級”的書籍:
    一本磨損嚴重的《安娜·卡列尼娜》,一本《源氏物語》,甚至還有一本講述蘇聯早期極地探險的圖文集。
        她閱讀時神情專注,仿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隻有偶爾翻頁時,指尖會無意識地拂過額角的傷疤。
    富江則靠在對麵的軟包牆壁上,身上也穿著厚實的保暖衣褲,臉色雖然依舊蒼白,但那種困獸般的狂躁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陰鬱。
    她手中正擺弄著一個用廢棄電線、螺絲和一小塊磨光的金屬片來源不明)精心製作的、結構精巧的小型發條裝置。
    旁邊還散落著幾個用牙膏皮和罐頭盒鐵皮敲打出來的、形態各異的小動物模型——
    這是她在礦井下漫長而絕望的勞作間隙,用驚人的耐心和對金屬的天然手感“創造”出來的“藝術品”。
    伊萬諾夫默許了這些無害的小玩意兒存在,或許認為這是某種精神上的“馴服”。
    兩人之間的小“桌子”一塊相對平整的軟包地麵)上,甚至擺著一小碟比標準配給更白的粗鹽,還有兩片珍貴的、帶著油漬的醃肉——
    這也是來自那位上校“額外關照”的“奢侈品”。
    富江用一根磨尖的金屬絲插起一小塊醃肉,遞給愛音。
    愛音接過來,小口咀嚼著,目光依舊停留在書頁上。
    隔壁,“地獄黑鯊”雷斯那標誌性的鼾聲依舊穿透牆壁,但此刻聽起來,更像是這座監獄裏一個令人麻木的背景音。
    “叮鈴哐啷——!”
    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伴隨著沉重而雜亂的皮靴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牢房內這病態的寧靜。
    鑰匙串劇烈搖晃的嘩啦聲如同冰冷的雨點,敲打在每一個囚犯的心頭。例行搜查!
    牢房的合金門被粗暴地拉開,冰冷的空氣猛地灌入。
    三名穿著厚重冬季執勤服、戴著防毒麵具麵罩掀起)、腰間挎著電擊棍和霰彈槍的獄警出現在門口。
    為首的是一個身材粗壯、眼神凶狠的中士,他身後跟著兩個表情麻木、動作機械的年輕獄警。
    “例行檢查!所有人,靠牆站好!不許動!”
    中士的聲音透過麵罩傳出來,甕聲甕氣,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
    愛音和富江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順從地站起身,背對著門口,雙手扶在冰冷而富有彈性的軟包牆壁上。她們早已熟悉這套流程。
    獄警如狼似虎地湧入狹小的空間。粗暴的翻找開始了。
    床鋪被掀開,被褥被抖落,那些珍貴的書籍被隨意地扔在地上,夾在手冊裏的便簽紙散落出來。
    富江精心製作的小發條裝置和鐵皮模型被一隻戴著厚手套的大手抓起來,掂量了幾下,似乎覺得沒什麽威脅,又隨意地丟回角落,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媽的,哪來這麽多破書?”
    中士踢了一腳地上的《安娜·卡列尼娜》,精裝本的硬殼封麵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狐疑的目光掃過愛音身上明顯不屬於囚犯的保暖衣物和棉靴,又看了看角落裏那些“奢侈品”,嘴角撇了撇,帶著一絲心知肚明的鄙夷,但並未多問。
    顯然,伊萬諾夫上校的“特權”在這座監獄裏是某種公開的秘密。
    一個年輕獄警拿起那本《源氏物語》,翻了兩頁,看著裏麵精美的浮世繪插圖,眼中閃過一絲好奇,但隨即被中士的嗬斥打斷:
    “看什麽看!破爛玩意兒!檢查有沒有夾層!有沒有違禁品!”
    年輕獄警趕緊把書頁抖得嘩嘩響,又對著燈光照了照,確認沒有夾帶,才悻悻地扔回書堆裏。
    另一個獄警則在仔細檢查富江床鋪的每一個角落,甚至用手敲打牆壁和地板,尋找可能的暗格或鬆動處。他的動作相對細致,但也透著一股程式化的麻木。
    搜查持續了十幾分鍾。
    小牢房被翻得一片狼藉。
    除了那些書籍和小手工,以及明顯屬於“特權”範疇的衣物食品,沒有發現任何能用於越獄的工具如金屬利器、繩索、通訊設備)或違禁品如毒品、額外藥物)。
    “頭兒,沒有發現違禁物品。”
    檢查富江床鋪的年輕獄警匯報道。
    中士掃視了一圈,似乎也挑不出什麽毛病,揮了揮手:
    “行了!把東西收拾好!別他媽弄亂了像豬窩!”
    他罵罵咧咧地轉身,準備離開。
    另外兩名獄警也停止了翻找,開始收拾被他們扔在地上的東西——
    動作依舊粗暴,書本被胡亂摞起,富江的模型被掃到角落。
    就在這時,最後那個檢查富江床鋪、動作相對細致的年輕獄警,在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便簽紙那些夾在手冊裏的控訴筆記)時,動作似乎頓了一下。
    她的目光極其短暫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在其中一張寫著“新地島沒有上帝,隻有魔鬼!而魔鬼,穿著獄警的製服!”的便簽上停留了零點幾秒。
    隨即,她若無其事地將所有便簽紙攏在一起,塞回那本破舊的《rbk反應堆手冊》裏,將手冊合上,隨手丟回書堆。
    就在她直起身,準備跟隨中士離開牢房的瞬間,她的腳步似乎被門檻絆了一下,身體微微一個趔趄。
    為了保持平衡,她下意識地抬手扶了一下門框。
    這個動作讓她正對著靠牆站立的愛音。
    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足一米。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拉長。
    年輕女獄警的防毒麵具完全掀開著,露出一張清秀卻帶著明顯疲憊和麻木的臉龐,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
    然而,就在這電光火石般的對視瞬間,愛音的心髒如同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那雙眼睛!
    那雙看似疲憊麻木的眸子裏,在目光與愛音接觸的刹那,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驟然翻湧起一絲極其隱晦、卻又銳利如刀鋒的精光!
    那不是普通獄警的眼神!
    那是一種經過最嚴苛訓練、在最黑暗的諜報深淵中淬煉出的、能穿透靈魂偽裝的眼神!
    愛音太熟悉這種眼神了!
    這是屬於哈夫克特工的眼神!
    屬於她的同類!
    更讓愛音血液幾乎凍結的是,就在那銳利光芒閃過的瞬間,女獄警極其輕微、幾乎無法被任何監控設備捕捉到地,用右眼極其快速地眨動了一下!
    不是普通的眨眼,而是帶著某種特定節奏——
    兩短一長!
    同時,她扶在門框上的左手,食指看似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在冰冷的金屬門框上叩擊了兩下——
    同樣是不引人注目的節奏!
    幾個無聲的動作,快如閃電,轉瞬即逝。
    女獄警臉上的疲憊麻木瞬間恢複,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愛音極度緊張下的幻覺。
    她站穩身體,低垂著眼簾,快步跟隨著罵罵咧咧的中士和其他獄警離開了牢房。
    沉重的合金牢門“哐當”一聲關閉,上鎖。
    隔絕了外麵的一切。
    富江立刻轉過身,她雖然沒看到那瞬間的眼神交鋒和細微動作,但敏銳地捕捉到了愛音身體瞬間的僵硬和臉色的劇變!
    “少佐閣下?怎麽了?”
    她急切地低聲問道。
    愛音依舊背對著門,雙手死死地摳著冰冷的軟包牆壁,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呼吸急促得如同剛剛跑完一場生死衝刺。
    額角的傷疤在慘白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
    “若……葉……睦……”
    愛音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從牙縫裏艱難地擠出這個名字,帶著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櫻’機關的……若葉睦少佐!”
    “什麽?!”
    富江如同被電流擊中,猛地後退一步,撞在床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她的眼睛瞬間瞪大,充滿了極致的驚駭!
    “‘櫻’機關?!她……她怎麽可能在這裏?!還偽裝成獄警?!”
    富江的聲音因為極度震驚而失控地拔高,隨即又立刻意識到危險,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驚恐地看向牢房頂部的監控攝像頭。
    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後背。
    愛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緩緩轉過身,臉色依舊蒼白如紙,但眼神已經重新凝聚,如同淬火的寒冰。
        “是她……不會錯。”
    愛音的聲音壓得極低,隻有富江能勉強聽清,“‘櫻’機關最頂尖的潛入和偽裝大師之一……若葉睦少佐……我們陸軍省情報局內部培訓的經典案例教材裏,就有她的成名作……偽裝成清潔工潛入某核心部門,竊取開城戰役絕密計劃……沒想到……”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書封,“她竟然……也被派到了這裏……而且……成功了……”
    “那她剛才……”
    富江的聲音也在顫抖,充滿了後怕和不解。
    “她在確認我的身份……也在傳遞信息。”
    愛音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著,分析著那短暫接觸中的每一個細節,“兩短一長的眨眼……是情報局內部用於緊急確認身份的最高級暗號……叩擊兩下……代表‘等待’或‘計劃中……’……”
    她閉上眼,努力回憶著若葉睦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動作,“她的眼神……在掃過那本手冊時……尤其是我手裏這本……有極其細微的停留……還有她絆的那一下……太刻意了……像是在……強調位置?”
    愛音猛地睜開眼,目光銳利地投向自己懷中這本破舊的手冊。
    她想起了裏麵夾著的那些控訴便簽,想起了那句“藏在‘燈塔’……希望還在……”
    “燈塔……手冊……”
    愛音的呼吸再次急促起來,“她……她可能知道些什麽!或者……這本手冊本身……就是關鍵!”
    “那我們……”
    富江的心跳如擂鼓,巨大的震驚過後,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恐懼和渺茫希望的激動在胸腔裏翻騰。
    隔壁住著一個變態殺人魔,而身邊,竟然潛伏著己方最頂尖的特工!
    這如同黑暗深淵裏突然亮起了一盞微弱的、卻指向未知方向的燈!
    “不能輕舉妄動!”
    愛音立刻打斷富江的念頭,語氣斬釘截鐵,帶著特工特有的謹慎,“這裏是新地島!是gti最高等級的監獄!監控無處不在!監聽設備可能就在我們頭頂!伊萬諾夫那條毒蛇也在盯著!”
    她警惕地瞥了一眼牢門和頂部的攝像頭,“若葉少佐冒著天大的風險確認我的身份並發出信號,已經是極限。我們必須……等待她的下一步指示。絕對不能主動接觸!一個字!一個眼神!都可能暴露她,也毀了我們所有人!”
    她緊緊抱著那本冰冷破舊的手冊,如同抱著最後的救命稻草,也像抱著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
    “保持現狀……收集信息……保護好這本書……等待……”
    愛音的聲音低沉而堅定,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牢門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合金和極夜的黑暗,看到那個偽裝成“安娜”的、如同幽靈般潛伏在獄警隊伍中的身影。
    隔壁,“地獄黑鯊”雷斯那如同悶雷般的鼾聲依舊,卻再也無法掩蓋牢房裏兩顆心髒劇烈搏動的聲音。
    新地島永恒的極夜下,一股無聲的、冰冷的暗流,開始在這座鋼鐵墳墓的最深處悄然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