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寒中提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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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金屬徽章在慘白的燈光下折射出微弱、卻刺眼的光芒,像一隻嘲弄的獨眼,無聲地躺在光潔的桌麵上。
    那上麵精細雕刻的gti鷹徽、交叉的利劍、以及代表少領軍銜的星徽,此刻都變成了冰冷的諷刺,灼燒著露娜的視網膜。
    那隻蒼白修長、剛剛撕下她榮譽的手,此刻正不緊不慢地從上衣口袋裏取出兩樣小東西。
    一枚是極其普通、卻代表著核心力量的金屬黨徽,別針在寂靜中發出細微的“哢噠”聲,被他仔細地別在了原本空蕩蕩的右胸口袋上方。
    接著,他又取出另一對領章——
    一級軍士長。
    他慢條斯理地將這對領章貼在衣領上,動作精準得像是在完成一項儀式。
    做完這一切,他再次雙手交叉,放在桌麵上。
    那枚黨徽和新的領章,與他沒有任何其他標識的筆挺常服形成了詭異的對比,非但沒有表明身份,反而更添了一層深不可測的迷霧。
    一個擁有如此氣場、執行內務處核心審訊任務的人,絕不可能隻是一個軍士長。
    這偽裝,本身就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羞辱和威懾。
    慘白的燈光從他頭頂傾瀉而下,將他臉上的細節模糊在陰影裏,隻有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波瀾的眼睛,如同兩個冰冷的黑洞,牢牢鎖定了露娜。
    空調出風口發出低沉的嗡鳴,持續吐出過於溫暖、甚至帶著點燥熱的空氣,試圖驅散薩拉熱窩地下深處的陰冷潮濕,卻隻讓房間裏彌漫著一股混合了消毒水、塵埃和某種金屬鏽蝕的怪異氣味。
    “露娜。”
    他再次開口,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漣漪,像冰冷的流水滑過光滑的金屬表麵,“訊問開始。第一個問題:陳述你的完整人生經曆。從出生開始,所有重要節點,不得遺漏。”
    露娜的心跳在胸腔裏沉重地撞擊著。
    她強迫自己迎上那雙可怕的眼睛,深吸了一口那令人窒息的暖空氣,開始敘述。
    聲音因為幹渴和緊張而有些沙啞,但她努力保持平穩。
    “我……出生於韓國江原道春川市。父親是當地公務員,母親是中學教師。童年和小學、初中教育都在春川完成。”
    她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了那片遍布山巒和湖泊、四季分明的土地,但冰冷的現實立刻將她拉回。
    “十五歲時,父母獲得技術移民資格,舉家遷往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灣區。我在那裏完成了高中學業。”
    “高中時期的表現?詳細說明。”
    冰冷的聲線打斷了她,如同手術刀精準地切入。
    露娜停頓了一下,指尖微微蜷縮。
    她不想提及那段與弓箭、與那個紅發身影競爭的陽光歲月,那感覺像是玷汙了此刻的絕境。
    “……成績優異,尤其是數學和物理。參與過一些……課外活動。”
    她含糊地帶過。
    審訊者沒有任何表示,隻是那雙黑洞般的眼睛似乎微微眯起了一毫米,無形的壓力陡增。
    “……高中畢業後,我選擇回到韓國服兵役……並考入首爾大學。”
    她繼續往下說,跳過了一些細節,“大學期間成績名列前茅,並通過了國家情報院的初步篩選。畢業後,直接進入國家情報院機務司,擔任情報分析官。”
    “機務司的具體工作內容?接觸過的敏感項目?”
    追問立刻到來,精準而冷酷。
    “主要負責東北亞地區,特別是……朝鮮的網絡情報監控與分析。涉及部分軍事情報的交叉驗證,後麵轉為監視哈夫克集團。具體項目編號屬於機密,恕我無法透露。”
    露娜謹慎地回答,守住了底線。
    審訊者沉默了幾秒,那沉默比追問更令人難熬。
    他似乎在評估,又似乎早已知道答案。
    “繼續。”
    “在機務司工作三年後,我……渴望更直接的挑戰和貢獻,主動申請了特戰司令部的選拔。”
    她的聲音裏注入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堅定,“通過了初試後,被送往特戰司令部設立在實尾島的秘密訓練基地,接受了為期十三個月……地獄式的全能特戰訓練。包括但不限於高級戰術指揮、敵後滲透與破壞、所有常規及特種武器精通、高強度體能及心理抗壓、車輛初步適配……等等。最終以當期綜合評分第二的成績畢業,正式加入特戰序列,編入第707空輸特戰大隊。”
    她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目光下意識地瞟向桌上那枚被撕下的少領徽章。
    “戰前,2036年年中,因訓練和任務表現,晉升大尉軍銜。此次巴爾幹戰役期間……因在阿薩拉和斯梅代雷沃外圍的偵察與情報引導貢獻,被提名並獲準晉升至少領。”
    敘述完畢。
    房間裏隻剩下空調單調的嗡鳴聲。
    審訊者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輕輕敲擊了一下,那細微的聲音在絕對的寂靜中顯得異常清晰。
    “很好。”
    他淡淡地評價了一句,聽不出任何情緒,“那麽,現在,詳細闡述你與哈夫克高級行動指揮官,代號‘疾風’——克萊爾·安·拜爾斯的關係。所有細節,包括但不限於相識時間、地點、過程、以及此次戈盧博夫奇基地遭遇戰中的每一次互動。”
    終於來了。
    露娜的心髒猛地收緊。她知道這才是核心。
    她深吸一口氣,將早已在腦中複盤過無數次的經過,盡可能客觀、冷靜地複述出來:
    “我與克萊爾·安·拜爾斯相識於……美國加州,就讀不同的高中。我們是……同年級的學生。因為都參加了各自學校的競技反曲弓社團,有過……一些交集和比賽競爭。畢業後,再無聯係。直到此次在戈盧博夫奇基地,她作為哈夫克‘綠刃’突擊隊的指揮官出現……我才認出她。”
    “競技反曲弓……比賽競爭……”
    審訊者重複了一遍這個詞,語氣裏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玩味,“僅僅是‘一些交集’和‘競爭’?根據我方零星情報顯示,你們曾是那一地區頗具實力的青年選手,多次在州級賽事決賽相遇。這種關係,你認為僅僅是‘交集’?”
    露娜感到後背滲出冷汗,即使是在這過熱的房間裏。
    “是的。僅限於此。我們並非朋友,隻是……對手。高中畢業後,她因意外脊椎重傷,據說可能癱瘓,此後便失去消息。我完全不知道她如何康複、如何加入哈夫克、又如何成為‘疾風’。此次在基地,她是敵人,我是gti軍官,我們之間隻有你死我活的戰鬥。她殺害了我的戰友。我試圖擊殺她,但未能成功。最終……我和我的隊員被她俘虜。”
    她的聲音因為最後的屈辱而微微顫抖,但眼神卻異常堅定地看向審訊者,“這就是全部事實。我對gti和大韓民國的忠誠,絕不會因為一段遙遠且早已結束的少年競爭關係而有絲毫動搖。我的決心,從未改變。”
    審訊者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眼睛,仿佛能看穿她靈魂最深處的角落。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如同冰錐,直刺核心:
    “那麽,露娜少領,你如何理性評估並解釋,你在戈盧博夫奇基地最後階段,在自身仍具備一定抵抗能力、且部下尚未完全喪失戰鬥力的情況下,選擇主動下令,放下武器,向敵人投降的這一行為?”
    最尖銳、最致命的問題,終於被赤裸裸地拋了出來。
    露娜感到喉嚨發幹,空調的熱風仿佛要抽幹她肺部所有的水分。
    她閉上眼睛,眼前瞬間閃過機庫窗戶後那些驚恐萬狀、絕望無助的平民臉龐,老人、婦女、孩子……
    她再次睜開眼,目光清澈而堅定,盡管帶著深深的痛苦:
    “當時的情況,抵抗已毫無意義,隻會招致哈夫克部隊對我們藏身掩體的瘋狂攻擊,我和我的隊員必死無疑。更重要的是……”
    她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在我們側後方不到五十米的大型機庫裏,擁擠著超過兩百名沒有任何武裝的gti重傷員和平民!其中包括數十名兒童!如果因為我們無謂的抵抗而激怒哈夫克,導致他們衝入機庫……那將是一場屠殺!我的決定,是基於保護那些無辜者生命的最高考量!用我們幾個人的被俘,換取他們可能的生存機會!我認為,這是一個指揮官在絕境中,必須做出的、符合gti保護人類文明核心價值的抉擇!”
    她幾乎是吼出了最後幾句話,胸膛劇烈起伏,眼眶因為激動和回憶而微微發熱。
    審訊室內陷入了長時間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隻有空調依舊不知疲倦地吐著過熱的風。
    審訊者那雙黑洞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仿佛在解剖她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種情緒。
    終於,他微微向後靠了靠,打破了沉默:
    “你的解釋,我記錄了。現在,在最終評估結果出來之前,我給你一個機會。將你剛才關於投降決定的全部考量、以及你對自己在整個被俘前後所有行為的整體評估,形成詳細的書麵報告。用這個。”
    他推過來一個薄薄的、沒有任何標識的黑色電子終端和一支觸控筆。
    露娜接過冰冷的終端。
    屏幕亮起,幽藍的光芒映照著她蒼白而疲憊的臉。
    她沒有絲毫猶豫,開始書寫。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飛快地滑動,將方才的話語、內心的掙紮、責任的重量、以及對保護生命的堅持,一字一句,轉化為嚴謹而清晰的文字。
    她寫下了當時的戰場態勢分析,寫下了對平民傷亡的擔憂,寫下了作為指揮官的職責與抉擇,也寫下了對被俘這一結果的自我批判與承擔。
    她沒有試圖美化或辯解,隻是客觀而坦誠地陳述一切。
    在整個書寫過程中,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對麵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般釘在她身上,審視著她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每一次呼吸的起伏,甚至指尖每一次的顫抖。
    這種被完全看穿、無所遁形的感覺,讓她這個經曆過嚴酷反審訊訓練、出身情報部門的特戰幹員,第一次從靈魂深處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毛骨悚然的恐懼。
    仿佛坐在對麵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台沒有任何情感、隻為剖析和審判而存在的冰冷機器。
    空調的熱風持續吹拂著她的後背,卻帶不來絲毫暖意,反而像是一條冰冷的毒蛇,沿著她的脊椎緩緩爬行。
    她忍不住打了幾個寒顫,牙齒微微磕碰,發出細微的聲響。
    這種生理反應完全不受控製,是極度緊張和恐懼最原始的表現。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寫完了最後一個字,將電子終端輕輕推回到桌子中央。
    審訊者伸出手,蒼白的手指劃過屏幕,快速瀏覽著。
    他的閱讀速度快得驚人,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看完後,他放下終端,再次將目光投向露娜。
    那目光,似乎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深邃。
    “你的報告,我收到了。”
    他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在整個問詢過程中,沒有對你使用物理束縛手段,這已經是內務處基於你目前配合態度所給予的……最大程度的‘溫和’。”
    他的話語裏聽不出任何“溫和”的意味,隻有冰冷的程序化。
    “但是,”他話鋒一轉,每一個字都像冰釘砸下,“兩次落入敵手,經曆不清不楚。與敵方高級指揮官存在特殊曆史關聯。無論你的初衷如何,你的解釋是否完美,這些事實本身,已經對gti的特戰軍官形象、乃至前線士氣,構成了不可忽視的負麵影響。內務處的存在,就是為了維護鐵一般的紀律和絕對的純潔性。因此,必要的懲處,不可避免。”
    懲處!
    這兩個字如同最終的判決,重重砸在露娜的心上。
    雖然早有預料,但親耳聽到,依舊讓她感到一陣眩暈。
    “具體處置方案,需要綜合評估。你可以回去了。等待通知。”
    他揮了揮手,如同驅趕一隻無關緊要的蒼蠅。
    門被打開,那兩個麵無表情的內務處特戰幹員再次出現。
    露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站起身,如何跟著他們走出那間令人窒息的審訊室的。
    她的腳步有些虛浮,大腦一片空白,隻有“懲處”兩個字在反複回蕩。
    被帶回那個臨時關押的、沒有任何窗戶的小房間時,蜂醫、深藍和夜鶯立刻投來詢問的目光。她隻是無力地搖了搖頭,什麽也說不出來。
    巨大的疲憊感,混合著精神上的巨大衝擊和恐懼,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吞沒。
    她甚至來不及思考未來,來不及感到憤怒或不公,身體的本能就強行接管了一切。
    她踉蹌地走到房間角落那張冰冷的行軍床邊,重重地倒了下去,幾乎在腦袋接觸枕頭的那一瞬間,意識就徹底沉入了無邊無際的、連噩夢都無法滋生的黑暗深淵。
    她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