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長？”
    “學長......？”
    顧晟睜開雙眼。
    視野被一片流動的銀白占據。
    後腦陷在溫軟的支撐裏。
    他下意識抬手，想抓住那抹銀白。
    指尖卻意外地落在一片細膩溫熱的肌膚上——
    霍提雅？
    意識徹底清醒。
    少女正低著頭，如瀑的銀發垂落，而他——
    正枕著她的膝？
    “學長，暖嗎？”
    霍提雅抬起手，輕輕覆上他還停留在她頰邊的右手。
    怎麽回事？
    是夢？
    可......
    算了。
    就當是夢吧。
    “嗯，很暖。”
    拇指無意識地在她細膩溫熱的頰邊輕輕摩挲。
    如此真實的觸感，幾乎令人恍惚。
    霍提雅呼吸微微一滯。
    臉頰似乎飛快掠過一絲極淡的紅暈。
    “學長，要不......換個地方？”
    呢喃融在夜風裏飄來。
    顧晟這才注意到周圍——
    這裏......新源城的中心塔頂？
    “剛才學長說完奇怪的話，忽然就暈倒了。”
    她依舊維持著跪坐的姿勢，他的頭沉沉地枕在她溫軟的腿上。
    腿側的裙料，已被壓出深深的褶皺。
    暈倒了？
    是那段記憶之後的事？
    “這樣啊......”
    顧晟緩緩吐出一口氣。
    那就這樣吧。
    “學長，你看起來很累。”
    話語輕柔，帶著毫不掩飾的關切：“是因為......剛才突然像變了個人一樣？”
    眼前的霍提雅，似乎仍是記憶最初的模樣。
    尚未經曆後來的種種。
    這裏究竟是夢，還是記憶的回溯？
    “嗯，很累。”
    顧晟鬆開手，轉而覆上自己的額頭。
    短暫的沉默在風中彌散，隻餘下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聲。
    “我......”
    他閉了閉眼，終於將那深埋的恐懼吐露：“很怕變成另一個‘我’。”
    此刻，無需偽裝。
    堅強也好，軟弱也罷。
    反正......
    醒來後，這一切。
    連同這份脆弱——
    都將不複存在。
    .............
    “那......學長現在好好休息吧。”
    溫熱的手掌輕輕覆上他按著額頭的手背。
    然後滑下，撫上他的臉頰。
    “不過......不管學長變成哪個你，都是我的學長呢。”
    她還是她，未曾改變。
    純粹的心意，一如記憶中的烙印。
    “哪怕......那樣的我，已經記不住你了，也沒事嗎？”
    話語脫口而出。
    霍提雅撫著他臉頰的手，驀地頓住。
    “嗯......”
    她隻擠出一個單音。
    “那樣......也沒事的，隻要我還記得學長......”
    她似乎想這樣說，尾音卻像斷了線的風箏。
    顧晟移開覆在額上的手，視線重新聚焦。
    霍提雅依舊低著頭，纖長的睫毛卻微微顫動。
    ——她終究還是會在意的。
    在意那個可能將她遺忘的他。
    “不對。”
    她猛地抬頭，眉頭微蹙。
    “學長要是把我忘了，我就——”
    她深吸一口氣：“就把學長抓起來，關起來也行......一點點讓你再想起來。”
    語氣認真，不似玩笑。
    但話音落下時，她的眉頭已然舒展。
    “......騙你的。”
    她垂下眼簾，話語輕軟下來：“我才舍不得傷害學長呢。”
    “一點點......也不行。”
    顧晟靜靜凝視著她表情的每一絲細微變化——
    從強裝鎮定到脆弱暴露，從執拗宣言到溫柔妥協。
    霍提雅竟罕見地被他看得有些局促，微微別開了眼，耳尖泛起顯而易見的紅暈。
    “如果......是我反過來傷害你呢？”
    “你會怪我嗎？”
    他執拗地追問，想知道她的答案。
    “如果？”
    霍提雅一時沒反應過來：“學長怎麽會傷害我呢？”
    她微微側頭，銀發在高塔夜風中輕揚。
    顧晟的目光一瞬不瞬，緊鎖著她。
    “我怕身體被占據之後......傷到你。”
    那並非遺忘，而是已定的現實。
    霍提雅卻輕輕笑了。
    “那......那個時候的，就已經不是‘學長’了呀。”
    她嘴角柔和至極：“我又怎麽會怪學長呢？”
    似乎想到了什麽有趣的角度，她話鋒一轉：
    “學長是在模擬......失去記憶之後，對我造成的其他傷害嗎？”
    她自顧自分析起來，以專業的口吻：
    “理論上，記憶丟失了，但潛意識裏還是會保留基本行為底線的。”
    “記憶，它不是數據文件，是不會被另一份徹底覆蓋的。”
    “總有碎片殘留，留下無法磨滅的痕跡。”
    她確實是這方麵的專家。
    盡管與他所指並非完全同一件事。
    但她所言，卻意外地切中了要害。
    “那......”
    明知可能徒勞，卻仍想抓住這虛幻的稻草：“我要怎樣才能……”
    “把‘自己’搶回來？”
    ............
    她會給出答案嗎？
    她能猜到嗎？
    這並非學術角度。
    而是意識深淵之間的抗衡。
    “很簡單呀。”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輕描淡寫說了什麽。
    “隻要學長的意識永遠占據最高點就行了。”
    她指尖點了點自己胸口，又輕輕按向他的心口：
    “像燈塔一樣，照亮所有角落，讓陰影無處可藏。”
    她歪著頭，帶著一絲俏皮的探究：“難道......學長覺得自己意誌不堅定？”
    這......？
    豈是意誌堅定就能解決的？
    “學長不信？”
    霍提雅捕捉到他嘴角那抹苦澀，不滿地嘟起嘴。
    算了。
    難得再見，何必執著於無解之題？
    珍惜最後片刻溫存，才是此刻唯一真實。
    “我信。”
    他覆上霍提雅依舊貼在自己頰邊的手。
    掌心與掌背緊緊相貼，汲取著她肌膚傳來的暖意。
    “哼，明明就不信......”
    霍提雅小聲嘀咕，任由他握著。
    現在的她，哪知道他此刻麵對的是何等侵蝕。
    連她此刻鮮活的模樣，也終將在他的記憶中褪色、消散。
    但——
    “學長。”
    霍提雅聲音很輕：“其實現在的你，在我眼裏……已經是另一個‘學長’了。”
    “但我知道的......”
    她語氣篤定，目光穿透他眼底的迷霧：
    “最裏麵的那個‘你’，一直都沒變。”
    “所以，我信——”
    她另一隻手輕輕覆上他微涼的手背。
    “學長......你絕不會輸。”
    ————————
    少女的篤定從何而來？
    顧晟無從知曉。
    四目相對間，那熟悉的無力感如潮水般漫過——
    他早已嚐過多次。
    但至少，此刻的他，隻由自己掌控。
    此刻，他能觸碰到她，能感受到她毫無保留的信賴。
    所以——
    “霍提雅。”
    他撐著冰冷的地麵，從她溫軟的膝上支起上半身。
    “嗯？學......”
    她下意識應聲，眼中帶著溫柔的詢問。
    話音未落。
    “唔——！”
    少女的瞳孔驟然收縮，清晰地映出他近在咫尺的麵容。
    唇齒相接。
    溫軟、微涼，帶著她特有的清甜氣息。
    這一次......
    反正是夢。
    就容我......
    稍微過分些吧。
    ————————
    “呼...呼...”
    從未如此緋紅的臉頰微微起伏。
    她輕喘著，與他稍稍分開一點距離。
    “學長......”
    溫熱的吐息拂過顧晟的臉頰。
    有點癢。
    那雙總是清澈、有時狡黠的銀色瞳孔裏，此刻漾動著陌生的、瀲灩的水光。
    反倒是主動的顧晟，身體微僵。
    太真實了。
    唇間的暖意，她微顫的氣息......
    真的是夢？
    恍惚交織之間——
    她抬起了指尖。
    一股奇異的、帶著微涼的觸感——
    隨著那纖細指尖穿透衣料，精準停駐在他心口。
    涼意如細針，刺破沉溺。
    “學長。”
    這聲呼喚，讓他倏然驚醒。
    她指尖停頓了一瞬，指節微曲，撚住了他衣領的邊緣，輕輕一拽——
    他遲疑地向前傾身。
    銀色的發絲幾乎拂過他的下頜。
    “我...反悔了...想...一直...你......”
    她最後的話語，碎在倏然掠過的夜風裏，再也拚湊不全。
    顧晟瞳孔驟縮，喉結劇烈滾動——
    但，所有呼喊都死死堵在喉間，連一絲氣音都無法溢出。
    視線中，那片映滿他眼眸的流動銀白，那近在咫尺獨屬於她的容顏——
    如同指尖漏下的細沙，無聲流散。
    徒然抬起的手......
    再沒握住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