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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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鄒燕可能會有的反應, 柏鈞研心裏有個大概的判斷——她會憤怒,會勸說,會曉以利害, 會恩威並施,甚至會哭天抹淚……這麽多年,他對自家經紀人的手段已經有了充分了解。
所以, 當他看到一個酩酊大醉的鄒燕, 他是吃驚和意外的。
醉酒意味著失控, 這不是鄒燕的作風, 她是決不能允許失控的人。
她的性情,是習慣性地隱匿自己的真性情。
但她確實是醉了, 發絲披散, 衣襟半開, 跌跌撞撞走上來,一把將他摟了個滿懷:
“鈞鈞, 你是不是不要姐姐了?”
豐潤紅唇貼住他的脖子,口紅被抹得到處都是, 和著眼淚和鼻涕……柏鈞研後撤一步, 盡量與她保持開距離, 看到她花成一片的臉。
美貌是鄒燕的武器,他從未見她丟盔棄甲,主動扔掉武器。
是真醉了。
“鄒姐, 坐下說話。”
他盡量安撫她, 將她亂抓的手收攏到她身側, 但她完全不理,歇斯底裏地哭著,小孩子丟了糖果的那種哭法,不停地問:“鈞鈞,是不是不要姐姐了?是不是?”夾著激烈的抽噎。
這或許是柏鈞研認識鄒燕十年來,第一次見到她真正的情緒崩潰。
她總是光華照人,宛若盛開的模樣。
從第一次見麵開始。
穿七公分高跟鞋的女人,迎著工人們的口哨聲歪歪扭扭爬上建築工地,一雙貓眼笑得明媚,遞給他一張散發香水味的名片。
“我姓鄒,小帥哥,你想不想當明星?”
他覺得她有病。
名片扔了,第二天又出現,這次換了平底鞋,穿得也更適合跟他一起並肩坐在水泥地上,還帶了啤酒和燒烤給工友們分享。
每天都來,風雨無阻,慢慢成為工地上最受歡迎的人。
大家都勸他從了算了,人家確實十分誠心,看起來根本不像騙子,哪有騙子這麽有耐心。也有人說姑娘隻是找個借口,八成是看中他人長得帥,想跟他來一段姐弟戀。
他倒是相信了她的誠心。
二十五六歲,畢業沒多久的社會新鮮人,掙紮在公司底層,拚命想做好業績。他最後能被她打動,也是因為她身上那股拚勁。
給他看商業計劃書,怎麽包裝,怎麽推廣,給他描繪非常美好的前景。那時候他十九歲,在工地當木工已經三年,同時還兼了另外兩份工作,便利店值夜班、給高中生補習功課——他在輟學之前成績極好,物理競賽省裏得獎,都說他來年一定是高考狀元的苗子。
到了來年,他卻沒機會參加高考,一場突如其來的高速連環車禍奪走了他父母的生命。
其實應該算是養父母,性情溫和的一對中年夫婦,多年不孕,便去孤兒院將三歲的他領了回家——誰知隔年便懷了龍鳳胎,夫妻倆欣喜若狂,然而並未厚此薄彼,反而當他是個福星,十多年來一直視同己出。
非常幸福的一家人。
幸福破碎在他十七歲。
弟弟妹妹更小,還在讀初中,昏天黑地抱著他哭。他是大哥,他不能哭,蹲下來給兩個孩子擦眼淚,讓他們不要怕,他一定會想辦法供他們吃飯讀書。
父母單位也發起過捐款,他收下了,一筆一筆記下每個人的名字,說將來一定全額歸還。葬禮出來他去辦了退學手續,班主任追著說能幫他付學費,等考上大學也能申請助學貸款,他猶豫很久,終究還是拒絕。
他承了父母的恩情長到這麽大,不能讓弟弟妹妹露宿街頭,好心人的資助杯水車薪,並不足以讓他們還完銀行的房貸。
原本想著,總有一天能回到校園,也許三五年,也許六七年,卻沒想到突然被推到了燈光耀眼、萬眾矚目的地方。
他不會跳舞,不會唱歌,連笑都不會,被鄒燕領著一點點訓練成型。那時候選秀節目方興未艾,仿佛一夜之間就能迅速造無數明星。他登了台,肩寬腿長,相貌英俊,接受采訪時總是惜字如金,隻有在提到弟弟妹妹才會露出溫柔笑容,節目組還不顧他的反對將他的人生故事拿出來大做文章——這樣一個既冷峻又暖人還叫人心疼的美少年,不紅簡直沒有天理。
據說那一年,全國上下為他投票的短信讓電信公司賺了將近一個億。
“鈞鈞!我就說了你一定能紅!”
他拿冠軍那天鄒燕高興得給了他一個響亮的吻,就像每次考試得了第一,媽媽都會給他一個響亮的吻。
在他心裏,其實把鄒燕當做比有血緣關係更加親近的姐姐。
現在她哭著問,“不要姐姐了嗎?”,幾乎一秒鍾就打散了他積聚多年的決心。
擰了熱毛巾給她擦臉,等到她情緒稍微平複,才鄭重其事開口:
“鄒姐,我隻是需要一些私人的空間和時間。”
那天趙亦出了事,他第一時間認為是鄒燕在背後使了手段,所以直接把人帶到了隱泉。因為有太多前車之鑒,他的前女友,他的個人助理……幾乎消磨完了他對她的信任。但他讓安迪找人查完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甚至找到了那個栽贓陷害的小毛賊,卻發現不過是林倩迪和李心怡耍的小詭計……這一次,鄒燕確實沒做任何事。
“我知道因為當年的事,因為Mia,你一直恨著我,但我還不都是為了你好?你有今天都是因為誰?”
“鄒姐,我有判斷力,也有選擇權,我不是小孩子了。”
“選擇權……”鄒燕說著說著又突然淚崩,“你是厲害了……連方氏都敢得罪……《大漠孤煙》昨天殺青,你殺青宴都不去參加……知道外麵新聞怎麽寫……說林倩迪倒貼炒作,她微博都不敢開評論……你讓我怎麽和方玉隆交代?哦,你當然不會管,你攀上了高枝,哪還會管我的死活!”
“我攀上了什麽高枝……鄒姐你冷靜點,林倩迪給殺青宴準備了婚宴蛋糕和香檳塔,我不可能陪她炒作這種話題。”
他和永藤基金的合作,尚未開始不說,就算開始也隻是初創規模,何來的高枝。
“哈,鈞鈞,就算你有了金手指,也未必就能點石成金!你知道誠亦資本上一筆投資虧了多少?這個圈子得看人脈,看經驗,看眼光……他們那些搞金融投資的,根本不懂電影!”
誠亦資本……?聽說過,很有名,很能攪動市場,這些年電影圈突然盛行的以對賭方式來保底發行,正是由這家私募基金一手引領的風潮。但他和資方一向往來不多,跟永藤的合夥人也是因為機緣巧合,在倫敦時早就結識。
“您在說什麽,我不認識誠亦資本的人。”
“不認識?不認識你帶人進劇組?帶人去隱泉?半夜拔了輸液針跑去警察局送吃的!?趙總還真能吃得了苦,不佩服不行……微服私訪,就為了從聯合影業挖人?他們和誰聯手了?博卡製片?最近他們有新片要和《大漠孤煙》對打……是不是博卡你告訴我?”
柏鈞研皺眉,按住歇斯底裏的鄒燕:“鄒姐您到底在說什麽……趙總?哪個趙總?”
“還在跟我裝!”鄒燕涕淚交錯,從包裏抓了一疊資料胡亂往外扔,“還有哪個趙總,誠亦資本的趙亦!”
紙片紛紛揚揚,散落在柏鈞研腳邊,他沉默著彎下腰,撿起了其中的一張。
三年前的新聞稿——《現象級大製作背後,神秘的資本推手》,配了一張明顯是偷拍的照片:氣氛肅穆的會議室,居首的一名女子低頭翻閱演示材料,一身黑衣,一臉素淨,唇色淡淡,神色也淡淡,正是前一日對他說“你真的很好”的那個人。
再撿起一張,資料圖片,穿紅色畢業服的少女,站在新英格蘭風格的褐石建築下,挽著一名英挺男子,嘴角笑出淡淡一個弧度。這男人他倒有些眼熟,酒會上見過幾次,誠亦資本的周銘誠。
誠亦資本,原來如此。
她拒絕他的幫助,因為完全不需要。拒絕他的表白,因為必然聽得太多。
“鈞鈞,”鄒燕從沙發上滾落,坐到地毯上,將臉靠上柏鈞研的膝蓋,茫然無措地流著淚,“別離開我,我會比她做得更好,你相信我,現在根本不缺資本,每天都有大量資方在跟我接觸,求你別跟她走……”
“鈞鈞,我愛你,”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麽多年我一直愛你,你難道感覺不到?我不敢說……我隻是不敢說……我比你年紀大這麽多……但我愛你啊,我不會害你的……”
……
“鈞鈞,他們玩資本的,哪個不是聰明人,心裏在想什麽,你我能知道?”
聰明的小姑娘。
柏鈞研慢慢蹲下,將散落一地的資料收攏起來,漂亮得驚人的學曆,漂亮得驚人的業績。
……
“你是不是對她動了心?我認識你這麽多年,你的眼神騙不了我……別信她啊,誰不知道,她和周銘誠是一對,他們在一起很多年,一起回國創業……”
屬於別人的小姑娘。
在資料圖片上也不怎麽笑,原本她就是不大愛笑的人,但是每次和那個男人在一起,總能見到一點笑模樣。
……
“你知道她什麽來頭?她父親是東部戰區的高級將領,這樣的家庭背景……不可能接受女兒和演藝明星在一起……”
他高攀不起的小姑娘。
過了很久,他將所有資料歸攏整齊,重新去擰來一把熱毛巾,仔細給鄒燕擦幹淨臉。
“鄒姐,我不會走。”他聲音平靜得近乎死寂,“我要的隻是一定程度的自由。”
“是我錯了,鈞鈞,我給你自由!從今天起,你可以選擇你想拍的電影,想接受的采訪,不想去的節目通告我們都不去,好嗎?你的微博密碼我讓工作室還給你,我再也不會幹涉你的任何自由,好不好?”
“好。希望您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