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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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 暴雨將至, 因為空氣濕度高, 到處都顯得霧蒙蒙的。
趙亦慢慢走出場館,背後一片光怪陸離, 顯得外麵的大馬路特別空寂。
她有點胃疼。
隻要情緒激動她就容易胃疼, 喝點熱的立刻能好, 要是放任不管, 也許就越疼越厲害。
趙亦用掌心暖著胃, 慢吞吞像隻蝸牛在路上爬,好容易爬到一家24小時便利店,進去買了杯熱飲, 坐在路牙子上一點點喝下去。
整杯喝完, 心裏還是涼汪汪的。
電話就在這個時候打了進來。
她期待了很久的一個電話, 以至於看到來電顯示上那個名字,心髒“嘭”一下徹底解體,在胸腔爆成了一團麵目全非的血漿——當然, 外表看來她還是好好的, 平靜, 甚至還有點冷漠, 伸出纖細的手指,穩穩按下了“接通”。
“喂。”
“喂?小師妹?”
這個稱呼一出來,趙亦簡直忍不住要笑。冷笑。是什麽給了他勇氣這樣若無其事消失, 再若無其事出現, 繼續親昵地叫她“小師妹”, 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哪位?”
“是我啊,乖乖小師妹,我剛從國外出差回來,聽說你一個多月都沒來上班?出什麽事了嗎?”
“……”
“是不是心情不太好,跑出去玩了?散散心也好,玩夠了就快回來吧。我新找了個項目,絕對正點,隨便就能翻回本,等你回來,我給你好好講講。”
“……”
“你在哪兒呢?我從佛羅倫薩給你帶了禮物,想不想現在就看到?保準你喜歡。”
“……”
“我知道現在挺晚的啦,不過,這麽久不見,不想見我嗎?”
……
哦,真熟悉。
趙亦握著電話,透過霧蒙蒙的空氣,看不遠處燈火輝煌的體育館。
男人的聲音也霧蒙蒙的,曖昧不明,引人遐想,像過去的每一次。每一次他出差,不管國內還是國外,一走十天半個月,她便乖乖守著,認真做事,等他回來給她獎勵——牽一牽她的手,摸一摸她的頭,隨口表揚幾句,她比最能耐得住寂寞的貓咪更容易滿足。
“周銘誠,”趙亦似乎還是第一次叫他全名,叫得對麵一直說熱絡話的男人都有點愣住,“在你眼裏,我是不是一直都特別蠢?”
“啊……?”
“在你眼裏,我到底是你什麽人?”
“哎,這話問得,你是我小師妹啊……”
雷聲隱隱,從遠空漸漸滾過來,高濕度的空氣令人氣短胸悶,趙亦深吸了一口氣:
“在我眼裏,我們卻是男女朋友關係。”
“啊……”
對麵一陣語塞,怕是怎麽也沒想到,從來羞於論及感情問題的趙亦,居然能如此直白地捅破那層窗戶紙。
“我們……我是挺喜歡你的……”
“你也覺得我們是男女朋友關係?”
“怎麽說呢……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很可愛。”
“所以你願意做我男朋友?”
“啊……那個……當然好啊……”
“怎麽可能好。你不喜歡搓衣板。你喜歡蔣瀟那樣的。她也喜歡你。”
“啊?蔣瀟?怎麽又扯到蔣瀟……”
趙亦這下真的笑了。她還沒跟他在一起,就開始演這種拙劣的捉奸對質戲。
“周銘誠,我消失了一個月,你一個電話都沒有打來。”
“一個月前,我轉讓了我在公司的全部股份,耗盡了所有個人資產,傾家蕩產,房子都被銀行收了,勉強才將那筆投資的虧空抹平,你不會不知道。”
“就算普通朋友,這時候也會寒暄兩句,問個近況,你沒有。你全程在國外裝死,意思很明確,這爛攤子你不打算管,你要跟我公事公辦,好,這沒問題,我的決策失誤,確實應該由我獨自承擔。”
“我賠錢走人,毫無怨言,心裏已經有了定論,我在你這裏,價值已經徹底歸零。”
“但是周銘誠,你不該再給我打電話,再跟我談什麽感情。”
閃電從天空竄過,照亮趙亦的臉,映在便利店的櫥窗中,蒼白得嚇人。
“生意歸生意,感情歸感情,這種混為一談的做法,真的令人不齒。”
“我不知道是什麽讓你覺得我重新又有了可利用的價值,但我沒你想得那麽傻,周銘誠。若無其事打個電話,叫兩句小師妹,就能讓我忘記你之前做得有多絕情?”
“這是一筆多大的生意?居然讓你同意跟我在一起?你和蔣瀟討論我的時候,不是把我當成一個笑柄嗎?”
“你連自己的感情都能出賣嗎,周銘誠?”
“我看不起你。”
雷聲隆隆,從天空碾過,也從周銘誠心中碾過。他不知道在他消失的這個月,趙亦都遭遇了什麽,為什麽突然變得這樣牙尖嘴利。雖然她慣來牙尖嘴利,但在麵對他的時候,她總是溫柔的,忍讓的,心甘情願為他付出一切。
就像一隻一直溫馴的寵物,突然對主人露出了牙齒,讓他憤怒不已。
“你看不起我?趙亦,你有什麽資格?”
“今天我原本沒打算把話說得這樣明白,但我沒有任何虧欠你的地方,趙亦。”
“你自己主動要求將虧空補上,主動轉讓了你的股份,因為這次投資失敗,確實你是主要責任人。但你要搞清楚,你虧掉的不隻是一筆投資,還有對整個公司聲譽的傷害,你知道我得麵對多少人的質疑?你當然不知道,除了會算數字,你還會什麽?”
“你把事情搞砸了,難道還要我來對你噓寒問暖嗎?房子被銀行收了,你趙大小姐難道還會流落街頭嗎?而且我又不是沒問過你,你自己說你沒事,你從來都堅強的很,我想也不會有事,所以就去出差了,忙起來沒時間聯係很正常,你突然又發什麽瘋?”
“至於說我欺騙你的感情,那就更荒謬了,我什麽時候跟你表白過嗎?不都是你一廂情願的?難道我曾經逼迫過你?”
“是,我是對你有過好感,但你當時什麽反應?碰都不讓人碰,搞得好像我是個強|奸|犯。我不知道你有什麽心理陰影,但我告訴你,趙亦,這是病,得治,別跟個瘋子似的,把錯誤都歸結到別人身上,你有心理疾病,連正常人際交往都有障礙,正常男人怎麽跟你談戀愛?”
又一道閃電劃破天空,照亮趙亦的臉,蒼白之外還多出一絲驚惶。
“我沒有心理疾病。”她說。
“你覺得自己正常嗎?你有任何社交能力嗎?從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已經這個樣子了。要麽不說話,一說話要麽不合適,要麽得罪人。你知道我這些年跟在你後麵收拾了多少爛攤子?你得罪的客戶都得我陪著笑臉勸回來,要是沒有我,你一個人能做成什麽事?除了數學模型你還會做什麽?就連這個你還做錯!”
“現在就算你回華爾街,也遲早有失業的一天,量化投資的時代了趙亦,機器人能幹你的活,比你幹得更快更好。我是看在大家朋友一場的份上才想請你回來幫忙,不領情你還反咬一口。”
“我早就覺得你有性格障礙,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和自己爸爸關係都能搞那麽僵。”
“你覺得我是用感情來欺騙你嗎?我隻是不忍心告訴你真相,像你這麽古怪的性格,也隻有我能忍受你這麽多年。”
“連你爸都不喜歡你,趙亦,你覺得還有誰會喜歡你?”
……
柏鈞研離開場館時已是午夜,電話一個接一個打,他懨懨接通,對麵傳來Alan興奮的大嗓門:
“鈞哥哥!快來啊!我們都喝完一輪啦!”
“就來。”
“快來快來嘛,人家想你了,麽麽紮……”
聒噪男聲半途消失,電話那邊換成嬌俏女聲:“阿鈞,外麵雨超大,別忘帶傘。”
又被男生占據:“嘖嘖,好肉麻,阿鈞,阿鈞快來,這裏有人想你了哈哈哈……”
他皺眉,直接掛了電話。
雨真的超大。
能見度極低,往常都會守在出口的粉絲也都被衝散了,外麵隻看到灰蒙蒙的雨,牛筋繩索粗,一束束鞭打著全世界。道路兩旁積滿了髒汙的雨水,打著漩都流淌不及,雨刷器急促擺動,柏鈞研讓阿湯盡量慢點開車,注意不要碰到了路人,其實這會兒哪還有什麽路人。
直到他們路過一家24小時便利店。
要不是便利店櫥窗照出一些光,柏鈞研根本不會注意到路邊還蹲著一個人。小小一團,蜷縮著,雙手抱著膝,也不打傘就蹲在雨裏淋,明明身後不遠就有一家便利店,居然也不知道進去躲雨。
長頭發,似乎是個小姑娘。
車緩緩開過,柏鈞研看了她一眼,又回頭看了她第二眼,忽然開口叫阿湯停車。
撐開雨傘走出車門,剛站出去身子就被淋濕半邊,這大風大雨,有傘其實也形同虛設。他關上車門,隔絕了阿湯驚詫的呼喊聲,一步步朝那女孩走過去。
雨傘罩到女孩頭頂,半天沒有任何反應,他問她需不需要幫助,聲音被激烈的雨聲蓋過,於是彎下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
趙亦覺得好像有人在拍她的肩膀。
被冷雨淋了太久,知覺已經變得遲鈍,這讓她有一種異樣的解脫,好像肉體的麻木同時也可以麻木精神,讓她可以什麽都不用再想。
雷聲空洞而悲傷,在她身體裏回蕩,身體也是空洞的,曾經辛苦構造的堅韌精神像一座積木塔,被人精準抽走了最關鍵的一塊,於是轟然倒塌,隻剩一個空的軀殼。
抱住自己並沒有感覺好一些。
能哭出來也許能感覺好一些。
但她哭不出來,隻是發抖,抖得厲害。夜深而冷,雨水瘋狂地鞭打著一切,整個世界都在努力替她哭泣。
隻有她自己,怎麽努力都哭不出來。
努力得渾身發抖,幾乎想要徹底放棄,這時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於是她抬起了臉。
……
一張心形的小臉。
柏鈞研曾經看到過很多次,大部分時間冷淡平靜,小部分時間羞澀窘迫,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空洞絕望,像被什麽碩大無朋的怪獸所傷害——是受過傷害的孩子似的臉。
心疼來得猝不及防。
他捧住她的臉。他抹掉她臉上的亂頭發和髒雨水。他將她整個抱起來。他扔了傘坐在雨地裏,摟著她,輕輕叫她的名字,生怕把她嚇到似的,終於把她叫回了魂。
忽然有了知覺——疼痛的胃,酸麻的腿,還有熟悉的鬆木氣息,被雨浸得濕濕的,好聞得讓人想流淚。
眼淚毫無預兆地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