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國王

字數:6953   加入書籤

A+A-




    趙亦沒想到, 她如履薄冰,如臨大敵, 將最糟糕的一麵展現在柏鈞研麵前, 對方居然毫不在意,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抓住重點。

    “我小時候, 是個假小子,每天爬樹翻牆,連洋娃娃都沒玩過, 所以到現在都沒什麽女人味。”

    “嗯, 你身上總有一股奶味。”

    “……”

    “我一直跳級讀書,周圍沒有同齡人, 所以心理發育多少有點不健康。”

    “真好,完全沒有早戀的機會。”

    “……”

    “我單親家庭長大,和父親關係並不親密,還經常挨揍, 有些恐懼男性,而且害怕身體接觸。”

    “所以, 昨晚那個是你的初吻?”

    “……”

    他步步緊逼, 越說越不正經,趙亦紅著臉後退,幾乎快要掉進溪裏。

    她用雙手抵住他的胸膛:“還有……你身份特殊……在事業鼎盛期突然曝出戀情,對人氣會有不利影響……你的粉絲會有很大意見, 經紀公司也會……數據表明……”

    數據消失在他的唇齒間, 男人將緊張兮兮的小姑娘攬進懷中, 不由分說就是一個吻。等這個吻結束,趙亦已經忘了原本要說的話——他像一串病毒代碼,迅速摧毀了她精密嚴謹的計算係統,奪取了對她的控製權。

    “你吃了什麽?怎麽這麽甜?”他抵住她的額頭輕聲問。

    “沒吃什麽……”

    “生來就這麽甜?”

    “可能是……糯米小圓糕……澱粉……分解成了葡萄糖……有五個以上羥基……單糖的羥基越多……口感越甜……”

    她結結巴巴回答問題,像課堂上被抽查到的小學生。他抱著她大笑,吻她的額頭,再吻她的眼睛,問她怎麽這麽可愛。

    這個男人覺得她可愛。

    趙亦趴在他的胸前,聽著強而有力的心跳聲,忐忑漸漸消失。他身上有熟悉的雪鬆氣息,讓她仿佛置身於極地的小木屋,外麵風雪肆虐,但屋子裏燒著一爐火。

    “我害怕。”她趴在他懷裏,過了很久,小聲道,“光是想象就覺得困難重重,我一個都應付不來。”

    “沒有什麽是你應付不來的。”

    “真的害怕。”她用手指輕扯他的衣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擺出撒嬌的姿態。

    “別怕,”他看了衣袖上細白的手指,嘴角勾起,“我陪著你,我們一步一步,慢慢來。”

    他們開始了隱秘的戀愛。

    白天故作疏遠,仿佛隻是普通工作關係。到了晚上,他給她的房間打電話,陪她聊天直到深夜。

    聊得內容並不旖旎,不過是彼此的童年,曾經的經曆,她連多聽兩句情話都羞澀得不能言語,於是他徐徐圖之,循序漸進打開她的心。

    漸漸理解了她之前對他的抗拒。

    一追逐她就逃跑,一表白她就退縮,因為她在感情方麵有極大的不自信,像軟體動物拚命長出了硬殼,她所有外在的強硬和冷漠,都在保護內裏的怯懦和自卑。

    理解之後,越發覺得心疼。

    更覺得慶幸,她對他主動伸出了手,如今想來簡直就是奇跡。他的這個小姑娘,想要從不敢說,委屈從不會說,根本不懂得主動表達內心感受。

    好在他有極大的耐心,去慢慢猜測和印證,包容和探索。

    趙亦從浴室出來,被陽台外的清涼夜風吹得一愣,進去之前她明明關好了門。

    隨後便看到靠坐在寫字台邊的男人。

    長腿交疊,姿態優雅,襯著身後飛舞的白紗簾,這一幕美好得可堪入畫。可這裏是她的房間,他居然從隔壁陽台直接翻了進來……趙亦將浴袍係緊,連腳趾都要羞紅:“你瘋了?”

    他走過來,接過她手中的毛巾,扣在她頭上給她擦頭發:“你沒接電話。”

    他的神態動作如此自然,好像在照顧一隻寵物貓,她平複了一下呼吸:“剛才在洗澡。”

    “嗯。”他目光掠過她沁著細密汗珠的鼻尖,被熱氣蒸得粉紅的臉頰,“還以為你生氣了。”

    “我……生什麽氣……”

    他不答,推她到鏡前坐下,拿起吹風機給她吹頭發。趙亦看一眼鏡子,臉幾乎要滴出血,她浴袍底下什麽都沒穿。

    偏偏他慢條斯理,將她的長發一絲絲吹幹,關掉吹風機,才繼續方才的對話:“我猜,是因為白天的戲。”

    “什麽戲?”

    “你要求加的戲……”

    柏鈞研幾乎都無奈了。小姑娘一臉公事公辦,和陳導建議要加一場激情戲,以增強故事的完整性,並拍攝過程中一遍遍要求他“再動情一點”。最後他不得不要求清場,將她從影棚趕了出去,才完成了這場讓他提心吊膽的拍攝。

    果然,效果是讓她滿意了,滿意完了人也不對勁了。

    非常輕微的不對勁,如果不是他,可能都感覺不出來:她還是一如既往的麵無表情,隻是拒絕再與他進行目光對視。他越想越覺得慌,以至於忍不住趁夜翻進女生房間,簡直就像一個登徒子。

    他彎下腰,從背後摟住趙亦,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從鏡子裏看著她的眼睛。

    “這種戲份都會用到替身,我們穿得整整齊齊,我幾乎都沒碰到她。”他耐心解釋。“鏡頭隻捕捉麵部表情。”

    她不自然地移開目光。問題就出在你的表情,居然演得那麽到位,她在場的時候他還不太放得開,但最後完成的那一條,分明就是真的動了情!

    “你演得很好,比前幾天好很多,你是一個好演員。”

    趙亦幹巴巴道,內心也明白自己很沒道理——既希望他演好,又希望他演不好,這種矛盾情緒對她來說根本就是戀愛中的小學生遇到了大學奧賽題,她不會解答,隻覺得難受憋屈。

    胸口堵著一大團不明物,看到他出現,堵得更厲害了。

    “趙亦,我走方法派,不走體驗派,你知道的吧?”他揉了揉她順滑的頭發。

    “知道啊。”她垂下腦袋。方法派人戲合一,比如說,要拍悲痛,就讓演員重溫曾經悲慘的自身經曆,用過去記憶替代現實來入戲……她不想知道他是怎麽入的戲,但控製不住要去想,是不是他在當初,和Mia曾經有過那樣熾烈的回憶……

    鏡子裏,小姑娘的臉越來越黯淡,已經能明顯看出不高興……是個進步,又願意在他麵前展露情緒了。柏鈞研笑著搖頭,將她從椅子上抱起來,抱到床邊坐下,放到自己膝蓋上。

    “你以為,我當時心裏想的是誰?”

    趙亦被抱起來的時候差點叫出聲,她用手攏緊浴袍,緊張地看著柏鈞研,好久才理解他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臉騰地就紅了。

    “你以為,我每天夜裏想的是誰……”

    這句話被她用手堵了回去,手卻再也抽不回來,被他握住細細親吻,吻每一根手指,最終按捺不住移上了她的唇。

    他們談著一場地下的戀愛,越壓抑便越甜美,他總是找一切機會在暗地裏偷香,匆忙又短暫,像這樣深入熱切的親吻幾乎從未有過。她需要撫慰,他何嚐又不是,擔心她再次退縮,擔心她拒絕溝通,擔心她又消失不見了。

    這一次,和之前那些都不一樣。

    能感覺到他的急切與躁動,迫使她鬆開齒關,承受他長驅直入的掠奪,而她一時竟然顧不上羞澀,以同樣的躁動和期待一遍遍確認——是的,他是渴望著她的。

    吻到頸項的時候,他忍耐地刹住了車。

    小姑娘乖得超乎尋常,被他壓在床上深吻,居然一動不動,甚至張開雙臂摟住了他的腰背,那個經典的樹袋熊姿勢——可見白天真的受了不小的委屈。她受委屈的時候從來不動聲色,也不會耍性子,隻是自己一個人默默承受,隻有當你彎腰把她抱起來,問她疼不疼,她才會沉默著點點頭。

    特別好哄,特別容易滿足,因為從來沒有人被人用心哄過。

    心裏軟綿綿,又癢絲絲,知道不能再繼續,還是忍不住輕咬了一口她的脖子。嬌嫩得仿佛一抿就要破,一口下去又立刻泛上激烈的羞紅。趙亦輕叫了一聲,目光又迷蒙轉為清醒,捂住脖子從他懷中掙脫,整張臉埋進枕頭,隻露出一雙紅通通的耳朵。

    “趙亦。”他摸摸她的頭發。

    “出去。”她的聲音細細生生,埋在枕頭裏微不可聞。

    “不生氣了?”

    “本來就沒生氣……”

    是沒生氣,但是會把自己封閉起來……柏鈞研後怕地揉揉她的腦袋:

    “下次覺得不開心,告訴我。想要什麽,跟我說。不會傷害你,不會不管你,你是我女朋友,有權利對我提任何要求,記住了嗎?”

    趙亦埋著臉,胡亂地點著頭。

    “我就這麽一個女朋友,你可別把她悶死了。”他聲音裏含著笑。

    “你先出去好不好……”她的聲音有點像在撒嬌。

    “那我走了,一會兒給你打電話。”

    “好……”

    他們住在相鄰的兩個房間,背對背靠著一堵牆,用酒店內線打電話。

    和她交往,一切都需要慢慢來,讓她適應他的聲音,氣息,身體,靈魂,全部存在。他第一次給她通話,兩個人隻是彼此說了一聲晚安,連續這樣說了一個星期,她才慢慢開始談及自己的心情。到現在,她已經可以和他長篇大論。

    “因為喜歡這個故事。”她解釋為什麽她有那些堅持,哪怕心裏難受,也不願意破壞故事的完整性。“讓我想起我自己。”

    “葉靖嗎?”

    “嗯。出身很好,學業不錯,上天給他發了一手好牌,卻不知道該怎麽打。他來邊疆的時候,內心很迷茫,就像我在豎街鎮。在別人眼裏,可以非常輕易登上巔峰,達到某種意義上的成功,但對於他自己來說,並不存在任何意義。他渾渾噩噩,按照既定的軌道運行,按照別人的心意生活,忽然有一天,因為一個契機,看到一個全新的世界。他的心靈受到了震撼,在老隊長因為救他犧牲的那一刻,他就重生了……就好像,過去幾十年從來沒有真正活過。”

    “你也覺得,自己過去那麽年,沒有真正活過?”

    “嗯。隻是在賺錢,討別人開心,沒有從中感覺到樂趣和意義。”

    “現在呢?”

    “想讓大家知道有這樣一個故事。想對世界好好講述這個故事。”

    “有夢想了?想當導演?”

    “不知道……沒那麽具體……”

    “他們叫你邁達斯。神話裏的國王,可以點石成金,在認識你之前,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叱吒風雲的女子。”

    “碰巧罷了……數字、模型、數量分析……這些事我確實很擅長,比一般人擅長得多,但並不代表我喜歡。其實在認識你之前,我的字典裏沒有喜歡這個詞。”

    “這是在跟我表白嗎?”他在電話那頭輕笑。

    “……才沒有。隻是有點好奇和羨慕,你怎麽有那麽多喜歡的東西?”

    “因為我善於發現。”

    趙亦躺在床上,聽著窗外清揚的蟲鳴,想,謝謝你,在一片狼藉之中,發現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