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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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歡愉旅程結束於一則來電。

    接完電話, 柏鈞研在門外站了很久, 高緯度國家天空矮垂,地平線空曠如同月球表麵,無論往哪個方向看,看到的都是天地盡頭。

    進屋時他渾身涼透。

    趙亦近來情商見長, 很快發現柏鈞研情緒欠佳, 走過去握住他冰涼的手, 被他默默抓上膝蓋,擼貓似地揉了半天頭發。

    “找到了, 從機場把你綁走的人。”

    他聲調低沉, 趙亦嗯了一聲,下巴擱在他的肩膀,安靜等待下文。

    “你丟的手機,在那個人身上,通過手機定位找到了。記不記得之前在豎街鎮, 有個戴鴨舌帽的男人入室栽贓?是同一個人, 叫張明,是個慣偷。”

    “他為什麽綁我?”

    “向方玉隆邀功。他認為, 你借方玉隆的名頭在外行騙, 因此才惹上林倩迪, 鬧出栽贓一事。現在你又和我在一起,方玉隆對我不滿很久, 早想給我點顏色……這樣一件禮物, 一定會受到歡迎。”

    “他怎麽知道方玉隆的心思?”

    “他當然不知道。”柏鈞研聲音冰冷, “一個小毛賊,既沒有膽量,也沒有人脈,受害者的手機一直放在身上,可見也沒有什麽頭腦,忽然鋌而走險,想出一條飛黃騰達的路,必然是因為有人給他指了這樣一條路。

    趙亦想問,終究沒問,她大概猜得到是誰。

    很聰明的手法。借刀殺人,兵不血刃,什麽都不用做,隻需提供信息,動動嘴皮,便可輕鬆除掉眼中釘——就算真的鬧出不可收拾的後果,接受法律懲處的也另有其人。

    “對不起,”柏鈞研深深歎息,“是我的錯。”

    “怎麽會……”

    “姑息養奸。早點切斷,你就不會涉險。”

    “要切斷嗎?”

    “要。”

    柏鈞研態度堅決,趙亦反倒猶豫:“去年搖滾天王和恩師決裂,引發輿論抨擊。上個月周亞安和一手發掘他的導演鬧掰,被指忘恩負義。你不應該輕舉妄動,更不應該把一個強力的盟友,趕到自己的對立麵。”

    趙亦冷靜分析,立足點全然是他,完全不考慮自身得失。一個瓷白的小人,長得像個嬌氣包,卻被養育成一名戰士,柏鈞研心裏發軟,親吻她的額角。

    “我不能拿你冒險。”

    鄒燕坐在會議室背光的位置,日光給她鍍上一圈金邊,無冕女皇的姿態。

    她在等柏鈞研前來簽約。

    每隔三年,柏鈞研會與聯合傳媒續約一次,其他藝人如候鳥來去,唯獨他堅守不移,公司給他豐厚報酬和股權激勵是一方麵,更多是因為他重情講義,再怎麽可觀的轉會費都挖不走這棵搖錢樹。

    他守時,自律,管理難度極低,除了不肯咬她撒出去的粉紅誘餌,幾乎沒有缺點。

    鄒燕一手托腮,一手敲打桌麵,卸掉深豔的蔻丹,十根手指頭幹幹淨淨。這次她素麵無妝,梳利落馬尾,穿得像剛入公司不久的普通女職員——像十年前他們剛認識時的模樣,她爬上建築工地去找他,給他帶一杯親手鮮榨的果汁。

    柏鈞研推門進來,看到這樣一個鄒燕,不由有些晃神。

    鄒燕對他笑,將合同推到他麵前,完全拉家常的口吻:“度假愉快嗎?”

    柏鈞研沉默,半晌,將合同麵朝下扣在桌上:“如果你把一半的精力用來發掘新人,公司運營會比現在好很多。”

    鄒燕收斂了笑容。

    “最近我經常想,古人說得對,一命二運三風水,一個人的人生如何,完全由命運決定。假如那天我晚到了一步,趙亦有什麽閃失,我難保不會做出什麽喪失理智之事。如今我隻能坐在鐵欄背後,而不是好端端與你講話——也許我一看見你的臉,就會把它撕成碎片。”

    柏鈞研半低著頭,略長的劉海蓋住他的眼睛,聲調平平,甚至說得上消沉,卻給人一種無比鋒銳的感覺。他這些年收斂許多,令鄒燕以為他被馴化,便一步步試探他的底線,直到一腳踏空。

    “我什麽都沒做。”她低聲辯駁。

    “你確實什麽都沒做,我始終找不出確鑿的證據,證明你做了什麽。感謝你找得那些代理人,他們都非常謹慎,你一定付了大價錢。”

    “鈞鈞,我真的什麽都沒做。”

    鄒燕一臉懇切,她不化妝,眉色淺淡,便有一種少女式的無辜。柏鈞研定定看她——眼睛是心靈的窗口,這句話不過是個修辭,從眼睛是看不進人心的。

    “到此為止吧。”他扣上簽字筆扔在桌上,“我為你賺的錢,最後用來傷害我愛的人,即使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不會允許它存在。”

    ……

    明星解約如今十分常見,何況這是期滿未續,而非撕毀合約。

    然而鄒燕豈是省油的燈,一旦發現挽回無望,立刻全方位施加輿論壓力,新聞標題整齊劃一,句句指向柏鈞研忘恩負義。

    “通常在這種情況下,藝人有三張牌可以打。同情牌,控訴原公司虧待自己。金錢牌,匡算自己在役期間給公司賺了多少錢。夢想牌,表示與原公司理念不合,希望更好地追逐演藝夢……你要打哪張?”

    趙亦經大量的案例學習,總結了危機應對的常用模式,一副馬上要開講ppt的模樣。但她穿法蘭絨睡衣,白絨絨如同一隻小萌兔,就嚴重破壞了現場的學術氛圍。

    “不用理會。”大灰狼合上筆記本電腦,將小白兔整個扛上肩膀,“困不困?今晚早點睡。”

    那夜之後,向來欲念淡薄的男人突然打開了魔盒,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從精力到花樣都叫人招架不住。他說早點睡……意思就是今晚不用睡。

    趙亦頭皮發麻,掙紮著要下地,鬧了半晌,忽有訪客敲門。

    夜半來客。

    大多不會因為賞心樂事,卻沒想到這般觸目驚心——顏忱書穿一件半浸透的衣服,隔老遠聞得見血腥氣,趙亦衝過去要扯他的拉鏈,被柏鈞研趕開,看都不準她多看一眼,親自將少年拖去衛生間衝洗。

    折騰了半天,勉強恢複人形。

    臉上青淤連著血腫,一隻眼睛幾乎睜不開。這回應該算是失了手,方玉隆玩得野,但一般很少留下外在形跡,何況顏忱書最近走娛樂明星路線,好幾個節目同時在錄製,臉弄成這樣,公關得想好多理由來掩飾。

    顏忱書自始至終不開腔,原本清澈的雙眼光彩全無。趙亦幫他上藥,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讓少年更加封閉。柏鈞研想了想,將顏忱書帶去書房,囑咐趙亦自己先睡:

    “你在這裏,他什麽都不會說。”

    “為什麽?”

    “沒有人希望在喜歡的女孩子麵前丟臉。”

    “……”

    柏鈞研本身也當過中二少年,還養大了一個至今沒有脫離中二期的少年,很是明白顏忱書的心理。他讓少年坐在沙發正中,自己坐在對麵,完全對等的姿態,又給他倒了半杯威士忌,添加冰塊,再取雪茄盒遞到他麵前,仿佛他是這間會客室的常客,一名成熟男性,而不是半夜逃來求助的小孩。

    聽著冰塊撞擊杯壁的聲音,少年漸漸平靜下來。

    “我接下來,會新成立一家公司。目前有投資人,有導演和製片,有經紀團隊,也有新物色的藝人,但像你這樣咖位的新生代,一個也沒有。”柏鈞研不問他的來意,直接說自己的意圖。

    “我這些年,積攢了不錯的人脈。公司運作層麵,也有既懂得資本動向也知道電影製作的人才——我是說你毛毛姐。公司新成立,根基尚淺,可能沒什麽吸引力,但我們熱忱期待你的加盟,如果你信任我們的能力,我會請法務給你寄一份合同,開出的條件應該能讓你滿意。”

    柏鈞研聲音溫和,完全將氣氛扭轉成是他自己有求於人。顏忱書愣愣看著手邊的酒,猛灌了一口,長出一口氣,終於開始說話。

    “姓方的是個瘋子,而且越來越瘋狂。最近他處處不順,回來就找我撒氣,有時候我想真跟他同歸於盡,想想我爸的病,還是算了,我要是出了事,不能再賺錢,他就隻能等死。”

    “能想辦法離開麽?合約什麽時候到期?”

    “跟合約無關的,法律約束對他來說從來就沒有意義。他用的是其他方法。比如,錄像。他的地盤,到處都是針孔攝像機,錄下那些不堪入目的場景,便是無價之寶,可以給他換取一切想要的東西。”

    “勒索?”

    “威脅,勒索,仙人跳,都是他的殺手鐧。從藝人到官員,很多都身不由己,所以他可以黑白通吃。我不敢跟他決裂,因為我和他在一起的每時每刻,都有錄像資料留存,實時傳輸雲端,多重備份。”

    “……嗯,於你形象有損。”

    “不是形象的問題!”少年猛抬頭,一臉破釜沉舟,“我的形象,不過是用來賺錢的工具。如果有其他方法賺錢,我會選擇立刻將他告上法庭!”

    柏鈞研沉吟。

    “你不介意世人的眼光?背後的閑話?”

    “現在就沒有閑話了麽?”顏忱書慘笑,“我寧可玉石俱焚,也不想一輩子受製於人。”

    “如果你真這麽做,將會徹底失去精心打造的陽光形象,度過很長一段時間低穀期,還有可能永遠淡出演藝圈。”

    顏忱書揪住頭發:“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特麽能怎麽辦?我爸在醫院,一周就要花掉十萬……”

    “如果不考慮賺錢的問題,你打算怎麽做?”

    “我有證據。除了我自己,還有其他人被拍照、錄像勒索的證據。還有他做的那些不幹不淨的生意……”少年目光炯然,被複仇的火焰點亮,“我一直偷偷搜集和保留證據,就是想著有朝一日,要將他親手送進監獄。”

    冰塊在琥珀色的酒液中沉浮,像命運中沉浮的人們。柏鈞研沉默許久,決斷道:

    “我願意簽下你,無論你的星途是否能夠繼續。我可以擔負你父親今後全部的治療費用,寫入合同。如果你真的想告方玉隆,我可以解決你在金錢上的一切後顧之憂。”

    顏忱書完全沒有想到會得到這樣慷慨的一個提議,他努力睜大傷腫的眼,期待而迷惑:“我爸那病……就是個無底洞……會很費錢……”

    “身外之物,”柏鈞研淡淡抿下一口烈酒,“不如快意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