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殿的陰影裏，張讓那張滿是褶皺的老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愈發陰沉。他沒有跟著漢靈帝回寢宮，而是腳步一轉，回到了自己那座比許多王侯府邸還要奢華的中常侍府。
    “阿父！”
    趙忠一進門就再也按捺不住，將頭上的官帽一把摘下，狠狠摔在案幾上。
    “陛下這是怎麽了？封侯也就罷了，還給他一個司隸校尉！持節！那陸恒豈不是能在洛陽橫著走了？咱們……咱們日後還怎麽……”
    張讓慢條斯理地脫下朝服，自有小黃門上來伺候著換上舒適的家常便袍。他端起一碗參湯，輕輕吹了吹浮沫，對趙忠的暴跳如雷置若罔聞。
    直到趙忠急得在原地團團轉，他才呷了一口參湯，慢悠悠地開了口。
    “急什麽？”
    他的聲音嘶啞，像是兩片砂紙在摩擦。
    “司隸校尉？好啊，真是個天大的好位置。”
    趙忠愣住了，滿臉不解“阿父，您沒糊塗吧？這權力都快趕上大將軍了！等於是在咱們眼皮子底下安了一根釘子！”
    “釘子？”張讓放下湯碗，渾濁的老眼裏閃過一抹毒蛇般的光，“我看，是陛下替咱們遞過去一把刀，一把專門用來捅馬蜂窩的刀。”
    他伸出幹枯的手指，在桌上沾著水漬畫了一個圈。
    “這司隸七郡是什麽地方？是袁家、楊家那些世家門閥的根！是他們幾百年來經營的老巢！田產、蔭戶、門生故吏，盤根錯節！你讓一個沒根沒底的邊郡武夫，去節製他們的軍事，監察他們的不法，你猜會怎麽樣？”
    趙忠的呼吸一滯，腦子終於轉過彎來。
    張讓發出一陣低沉的，像是夜梟般的笑聲。
    “那些眼高於頂的士族，平日裏連咱們都瞧不上，他們能容得下一個泥腿子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陛下這是陽謀，他要讓陸恒去當那條惡犬，去咬那些不聽話的世家。咬贏了，陛下高興；咬輸了，被世家們撕碎了，陛下也除掉了一個手握重兵的心腹大患。咱們啊，看戲就行了。”
    趙忠恍然大悟，臉上的怒氣瞬間轉為欽佩和陰狠。
    “阿父高明！”
    “光看戲還不夠。”張讓的嘴角咧開一個難看的弧度，“還得添一把火。”
    他對著門外候著的心腹小黃門招了招手。
    “去，把咱們的人都撒出去。就在洛陽的太學、酒肆、坊間裏傳，就說征北將軍陸恒雷厲風行，最是看不慣地方豪強兼並土地，欺壓百姓。再‘不經意’地透露一下，新任的司隸校尉，頭一件事可能就是要清查田畝，核定戶籍！”
    小黃門心領神會，躬身領命。
    “還有，”張讓又補充道，“備一份厚禮，要最厚的！金百斤，珠十斛，再挑十個最水靈的舞姬，親自給陸將軍送去！就說我張讓，最佩服的就是陸將軍這樣的國之棟梁，願與將軍共輔漢室！”
    趙忠這下是徹底明白了，這是捧殺，更是離間！
    一邊把陸恒塑造成世家的公敵，一邊又做出拉攏的姿態，讓他百口莫辯。無論陸恒收不收這份禮，他“勾結閹宦”的名聲都跑不掉了。
    ……
    陸恒的臨時府邸內，氣氛卻遠沒有外界想象的那般歡欣鼓舞。
    關羽撫著長髯，臉上難得露出幾分笑意“大哥，這司隸校尉可是個實權！持節校尉，威風八麵！看以後誰還敢在背後嚼舌根！”
    郭嘉卻搖著羽扇，給自己斟了杯酒，一副懶洋洋的模樣。
    “雲長，你隻看到了威風，卻沒看到這威風下麵藏著的刀子。”
    他抿了口酒，看向陸恒。
    “主公，陛下這一手，看似是天恩浩蕩，實則是將您推到了風口浪尖。司隸是什麽地方？是天下世家的心髒。讓您一個外來戶去管他們，不亞於讓一隻猛虎住進了羊圈。可這羊圈裏的羊，個個都長著獠牙。”
    陸恒默然不語，他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漢靈帝不是傻子，他隻是懶。當皇位受到威脅時，他的帝王心術比誰都玩得溜。他這是要用自己這把新刀，去砍那些尾大不掉的老牌勢力。
    正在此時，門外親衛來報。
    “主公，中常侍張讓派人前來，送上賀禮！”
    話音剛落，一名麵白無須的宦官便領著十幾個仆役，抬著一個個沉重的箱子走了進來。
    那宦官捏著嗓子，對著陸恒深深一躬，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意。
    “咱家奉常侍大人之命，特來恭賀陸將軍榮升都亭侯、領司隸校尉！常侍大人說了，將軍乃國之柱石，挽狂瀾於既倒，他老人家欽佩得緊！這些許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將軍務必收下！”
    說著，他一揮手，幾個箱子被打開。
    “嘩啦！”
    滿箱的金餅和珠寶在燈火下閃耀著奪目的光芒，幾乎晃花了關羽的眼。後麵還有幾名身姿婀娜的舞姬，怯生生地低著頭。
    關羽的眉頭瞬間皺了起來，臉上浮現出毫不掩飾的厭惡。
    陸恒卻笑了。
    他走上前，在那宦官驚愕的注視下，隨手拿起一塊金餅掂了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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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替我多謝張常侍美意。”
    那宦官大喜過望，以為事情辦成了，連忙又要開口奉承。
    陸恒卻將金餅扔回箱子裏，聲音陡然轉厲。
    “來人！”
    郭嘉嘴角一翹，露出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幾名親衛立刻上前。
    “將所有禮物清點入庫，登記造冊！”陸恒的聲音傳遍了整個院子，“此乃張常侍體恤我雲中將士浴血奮戰，特意捐贈的軍資！至於這幾位姑娘，我雲中軍營，不留女眷，原路送回吧！”
    他轉向那名目瞪口呆的宦官，臉上掛著真誠的笑容。
    “還請公公代我，立刻草擬一份奏疏上呈陛下！就說我陸恒，代雲中軍數萬將士，謝張常侍為國分憂、慷慨解囊之大義！”
    宦官的臉，瞬間從諂媚的紅，變成了驚恐的白。
    這……這要是報上去，張常侍私下贈禮拉攏，就變成了公開為國捐款！這陸恒，怎麽不按常理出牌！
    不等他反應過來，陸恒已經揮手。
    “送客！”
    親衛們如狼似虎地“請”走了失魂落魄的宦官一行。
    關羽看著那些金燦燦的財寶，又看了看陸恒，終於哈哈大笑起來，聲震屋瓦。
    “痛快！大哥此舉，真是痛快！”
    郭嘉搖著扇子，慢悠悠地走到陸恒身邊。
    “主公，您這一手，是把張讓的暗箭，變成了他自己射向自己的一記悶棍。他怕是不但不能說您收受賄賂，還得捏著鼻子認下這個‘為國捐款’的美名。”
    陸恒走到窗邊，望著洛陽城的萬家燈火，神情卻無半點輕鬆。
    “他想把我架在火上烤，我就拉著他一起。我倒要看看，這滿朝公卿，誰的屁股是幹淨的。”
    郭嘉的笑容漸漸收斂，扇子也停了下來。
    “主公，張讓的陽謀，才剛剛開始。散播謠言，加快我們與世家的對立關係，這隻是第一步。”
    他壓低了聲音，語氣前所未有的凝重。
    “接下來，我們在司隸的每一步，都將走在刀刃上。那些盤踞在此的世家大族，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頭的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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