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窮途末路(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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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拖著如同灌了鉛的雙腿,十分艱難的離開江邊,走了不到百步,鐵腿就弱弱地說:“走不動了,歇一會兒再走吧,真不行了哦。”
    大龍兩條腿也死沉死沉的,每拖動一步都要費上全身的力氣,可他被這江水嚇壞了,真怕這江水。他從小膽子大,可謂天不怕地不怕,沒想到,如今竟被江水幾乎嚇破膽了。因此,他說:“不行,這裏離著漢江太近,再走幾步吧,堅持一下,再走幾步。”
    鐵腿隻好咬緊牙關,拉著兩腿跟著眾人又往前走,不到百步,就喊道:“哎哎,走不動了,真走不動了。”說罷,一屁股就蹲在地上,接著仰麵躺了下去。
    見此情形,大家也隻好停下來,全都像鐵腿一樣,伸展雙臂雙腿,都成了一個“大”字,隨意地躺在地上。很快就有人發出了鼾聲。不知躺了多久,大龍首先醒過來了,睜眼一看,周圍黑漆漆的,但能聽到轟隆轟隆的響聲。他晃了晃腦袋,有點迷糊,這是在哪裏呢?又晃了一下腦袋,清醒了,啊,對,是在漢江邊上,那轟隆聲正是漢江的江水發出的。再細聽,還有鼾聲。哦,天已經黑了,但不知是什麽時辰。他爬起來,弓著身體,借著星光,摸了摸身邊,摸到了銅鎖。
    銅鎖受到觸動,醒了,說:“唉呦,睡著了,咱們在哪裏啊?”
    大龍說:“不是在漢江邊上嗎?”
    兩人一說話,鐵拳也醒了;接著鐵腿和那兩個弟兄都醒了。所有人都爬起來,站在大龍身邊。大龍說:“咱們隻知道這是在江邊,可是到底這是啥地方,都不知道啊。該往哪走呢?大家也都餓了吧?”
    那兩個小弟兄原本一直就是普通的小嘍囉,此時四個大頭領帶著他們兩個,所以二人盡管已經餓得十分難受,可誰也不敢吭氣。鐵腿說:“唉,能不餓?在江裏讓那老小子折騰夠嗆,晌午吃的那點東西都吐在船裏了。餓,餓死了,這是啥事嘛!又累又餓呀!剛從江裏爬出來的時候,這兩條腿呀,好像不管用了,棉花一樣軟和,那肚子裏是翻江倒海,真想吐個幹淨啊。睡了這陣子,好多了。奶奶的,真倒黴,碰上這麽兩個王八蛋,簡直不是東西,那不就是水匪嗎?”
    銅鎖低沉地說,“哎,咱是山匪土匪,人家是水匪,都一樣。他們要是到咱那裏走在山裏碰上咱,說不定下場比咱眼下還慘。現在啊,說閑話沒用,趕快想辦法找吃的才是正道。”
    “天上的星不多,好像又要陰天,看來又要下雨呀。咱們現在應該是在漢江的南岸吧?就順著這路往前走吧,應該就是往南。”大龍指著前麵說道。
    鐵拳突然提高了嗓門說道:“看,前邊好像有星星點點的光亮,那是不是個村子啊?”
    銅鎖隨即也說道:“是,那是個村子不假。這時辰還不晚。要是真晚了,村子裏就不會有這麽多燈光。咱們往前走吧,到那個村子再說。”
    於是,鐵拳在前麵帶路,大龍緊隨其後,鐵腿在最後壓陣。睡了一陣子,身上都有了點勁兒,走起路來明顯快了。大約半個時辰後,走到了村口。稍作停留,鐵拳首先看到村邊一個有燈光的院子。鐵拳說:“你們稍等,我進去看看。”
    不多會兒,鐵拳出來了,說:“這家人呀,挺窮。我看到四十來歲兩口子,院子裏還有幾個孩子在打鬧,好像是四個。我跟人家說是做生意的,過江的時候遇到點事,晚了。人家倒是答應,讓進去喝點水。隻是要吃飯的話,沒有吃的。隻有點菱角,還有點糙米能煮點米粥。沒有菜了。”
    大龍說:“還吃啥菜呀?先填填肚子再說,過了今夜,明兒就好辦了。”
    銅鎖說:“他娘的,身上就那點銀子,都叫那兩個強盜刮走了,想要買點吃的都不可能了。”
    鐵拳說:“嗨,不用想買啦,現在咱沒有更好的辦法,隻能搶。先要,給,沒說的;不給,那就搶;不讓搶,那就打嘛,打服了給錢給東西了為止,不排除弄死的可能。”
    大龍一聽,就打斷鐵拳的話,說:“哪能這麽狠?人家不讓搶,頂多把人家綁起來,搶到東西和錢就行了。老百姓,你要他條命又有啥意思?挺可憐的。”
    鐵腿道:“嗨老大,幹咱這行的,你這心思不行,心忒軟。要讓你自己在外頭過,餓死你。”
    銅鎖說:“我看也是。老大適合做慈善,不該當土匪。”
    大龍聽了這兩句話,立即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感覺:他們對自己說話,不像以前那麽客氣那麽恭維了。想想也是,正是為了自己,正是跟著自己,他們才會有這麽悲慘的下場,才會遭這麽多罪。自己作為土匪,卻總是揣著菩薩心腸,正是這種菩薩心腸,把自己和這些弟兄弄到了如此的下場。看來,真的就應該幹啥說啥話,站在什麽山上唱什麽歌。
    說著啦著,幾人就已經進了那人家的院子。那女人已經給他們淘了米,熬了粥,見他們來到,就迎著他們說:“我們家裏就這些米了,今兒晚上給你們吃了,明兒早上俺的孩子們就隻能吃點菱角了。聽說話,你們是江北的吧?”
    大龍點頭說:“啊是是。”
    銅鎖卻打斷大龍的話說:“哦,不遠不遠,就在江對麵不遠。”
    那兩口雖說是普通百姓,可那男的也不是蠢笨之人,能看出眉眼來,一聽說話人家就已經聽出來,他們是標準的北方人。但人家並不說破,隻等他們喝完了米粥,吃完了盆裏的一點菱角,就收拾起來。
    銅鎖就向人家打聽:“大嫂,你家裏有住的地兒嗎?我們能不能在你家裏住一夜?你放心,俺們都不是壞人。”
    那女人說:“哎喲,俺家裏可真沒有,就這麽一間屋子,這破院子,連個院牆都沒的。你看這四個孩子,都跟俺兩口擠在這一張床上。要不,你再找個人家?這村裏哪家都比我家過得好。”
    銅鎖用央求的語調說:“要不,俺們在你們這天井裏睡一夜行不行?”
    那女人說:“哎呦可不得了,夜裏潮啊;再說蚊子能咬死人。大夏天,蚊子凶得狠哩。”
    說起蚊子,這幾個人早有體會了,自從離開京兆府往南走,這蚊子就越來越厲害,不論白天晚上,隨時都能關照,他們身上都有一個一個的紫包紅包青包,每個人都受到了特別照顧,大家都飽嚐了這裏蚊子的厲害。因此,一聽這話,大龍就說:“那俺們就另找一家吧。”
    從這家出來,他們就站在路邊上商量起來。銅鎖說:“明兒必須想辦法弄點錢,沒有錢啥事都辦不了。有錢找個大戶人家,就能住得好點吃喝也好點,最起碼少受點罪。這樣怎麽得了?再說,往前再有大河,特別是過大江的時候,沒有錢咋雇船?”
    大龍說:“要不這樣吧,明兒啊,咱們想想辦法弄點錢。然後啊,咱得找個地方停下裏住幾天。咱得學遊水呀。看來,要在這南方生活,不會遊水是不行,都是旱鴨子,那是真要命。我可是知道,方臘起事的江浙,可是完全的水鄉,到處是大江大河,不會遊水怎麽過?”
    鐵腿說:“這是個好法,好法,學遊水,我覺得該不是多難。”
    銅鎖說:“難的不會,會的不難。我略會一點兒,要不在那船上時,我就比你們暈得輕呢。可我隻能在淺水裏撲拉撲拉,跟二牛差不多。學遊水的事,等搞到錢再說。眼下,鐵拳鐵腿,咱估分開到這村裏去找住的地方,沒有屋子,看牛棚馬圈也行啊。”
    鐵腿一聽,立即反駁說:“啥,牛棚馬圈?能睡?還不跟在野地裏一樣?能讓蚊子把骨頭都啃光了,根本睡不著。”
    銅鎖說:“最起碼不潮,蚊子一定比在野地裏少,要是有牛棚馬圈,咱找點兒幹草點上嗆一下,能睡大半夜就行了,最起碼能緩過勁兒來。”
    就這樣,大龍和那兩個小弟兄在原地等著,銅鎖鐵拳和鐵腿就進了村子。很快的,鐵腿先回來了,說:“我找到了一家,有一間閑的屋子。不過人家說那屋子裏鬧鬼,隻怕咱不敢住哩。”
    大龍笑道:“什麽鬼不鬼的?哪裏有鬼呀?我就不信了,隻要有屋子住,就比在外麵強。那屋子能住得下咱們六個?”
    鐵腿說:“沒問題,是兩個間口的,可不小。”
    又過了一會兒,銅鎖和鐵拳相繼回來了,但都沒找到屋子,隻找到一間牛棚,也睡不開六個人。於是便跟著鐵腿走進了那戶人家。一個老漢,手裏舉著蠟燭,晃晃悠晃晃悠的,站在自己門口,指著右邊的屋子說:“你們要是不怕呀,就在這裏邊睡吧。這間屋子啊,大半年沒人住了。”
    銅鎖問:“為何沒人住?”
    老人說:“唉,兒媳婦在裏邊上吊啦,誰還敢住啊?你們不怕就住吧。不用提錢的事,不要錢。住吧,嗬?”
    鐵拳竟然笑了起來,說:“好啊,咱進去看看你兒媳婦長什麽樣啊?是不是挺漂亮的?你老有家睡去吧,俺們可就進去啦。”
    於是六個人進屋後,把人家門外頭的稻草抱了進來,點了一會兒,雖然弄得滿屋子是煙,但卻沒了蚊子,大家總算睡了一夜安穩覺。
    大龍有大半夜沒有睡著。他覺得越來越艱難。本來銅鎖和二牛帶著這麽多弟兄加入了他們以後,他還覺得又有了希望,可這下好,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尤其是這次在漢江上,死掉了那麽多弟兄,又隻剩下了他們六人,並且身上還都有傷。往後該怎麽辦呢?銅鎖和鐵拳的想法他從心裏不讚成,他知道自己是土匪,可是他不想成為一個十惡不赦的土匪。難道是土匪就該這樣嗎?就該燒殺搶掠?可想想眼下的情景,不這麽辦,連活都活不下去,唉,幹脆由著他們吧。畢竟,活下去是第一位的。隻要能活著到了浙江那邊,就能活得好一些,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盡快到浙江,找到能養活他們的地方,先活下去,再圖發展壯大。
    早上,天色蒙蒙亮,大龍第一個起來了。他走出房門,就看到那白胡子老漢站在門口,問他說:“哦起來了?睡得好嗎?”
    大龍說:“好好,謝你了。”
    這老漢眼神那有點渾濁的眼光背後,似乎藏著什麽東西。其實,那是老漢疑惑的眼神。他在想,這些人是幹啥的呢?居然不怕鬼,並且還睡得蠻好,可見這些人有點邪性,有點不同凡響。
    大龍問老漢:“你這個村子叫什麽村呀?”
    老人回答說:“俺這個村子啊,叫高家村。這村裏人,姓高的多,就叫高家村。”
    大龍:“這裏到那個大江還有多遠啊?”
    老漢:“哦,到大江啊,這裏離漢江近呀,到大江遠了。”
    大龍還沒有想起再問點什麽呢,銅鎖也出來了,在後頭就接口問道:“你這村子靠著江,該是不窮吧?”
    老漢:“哎呀,靠著江有用嗎?靠著江最大的好處啊,就是每年一發洪水就淹呀,種的稻子,你都收不到手的。再說,村裏人家差不多都沒有地了,全都讓保正收去了。大多都給保正家當長工,再不就是給他家當佃戶。”
    銅鎖又問:“看來保正家挺富有?”
    那老漢說:“那是哎。不過,到底多富有,咱也不知道,反正是俺這遠近十幾外鄉村裏最富的。人家那兒子有出息啊,在縣裏當都頭,有靠山呢。”
    大龍已經明白銅鎖的意思了。隻聽銅鎖又問:“老人家,你家裏能有點吃的嗎?俺們早飯沒處吃飯呀。”
    那老人一聽就有點慌,搖著手說:“哎喲喲喲,我這家裏呀,就我們老兩口和三個兒子。打從老大媳婦上吊以後,三個兒子都打著光棍兒呢,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昨兒的東西都吃光了,今兒早上還不知道吃什麽呢。他們都還沒起,起來之後啊,得讓他們到江邊兒上看看去撿點兒菱角魚蝦什麽的回來,要不你們一起去撿點菱角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