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看著南宮絨,十七歲的小公主一個抖冷,忽起了同病相憐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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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嬤嬤翕動鼻翼嗅了一下——果然,床底下有燃香,還很濃,聞上去既不像廟裏的福香,也不是常見的安神香。一晚上都沒散,可見用量極大。
    她昨晚心裏太著急,竟沒注意。
    “放心,對身體無害的。”黑衣黑甲的人又說,“這幾天我不在府上,她若不好挪動,就在我這兒睡便是,要是不習慣,就不點了。”
    “這麽重的香,將軍失眠嗎?”
    奶娘嬤嬤是個細致人,忽然想起,昨晚這年輕人好像說自己睡不著來著。
    “嗯,有點兒。”
    蘇唳雪簡單點了點頭,並不打算多談。
    “邊軍辛苦,你們這些當兵的不都是沾枕頭就著的主麽?咋還鬧失眠呢?!李大夫不管嗎?”
    “管,您放心。那小子就那破嘴,狗一陣兒貓一陣兒,但醫術好,心眼兒脾氣都不壞,您盡管使喚……哎?”
    她重新纏好手上的紗布,起身係好披風,剛要走,卻被什麽給勾住了。
    一回頭,竟是被南宮離攥在手裏。
    嬌滴滴的小人兒抓著披風一角,把她一節一節薅到跟前,就跟小時候鬧著玩兒時如出一轍。
    奶娘嬤嬤瞧著倆孩子那架勢,不免唏噓。
    自從皇後過世,多少年沒見過小公主這般依戀人了。
    小丫頭自己不知道,昨夜夢裏,她口中一直癡癡地在喊一個名字……喊得人心都碎了。
    ——唳雪姐姐,唳雪姐姐,你去哪兒了?不要丟下我!
    寒衣如鐵的人心頭一軟,探身過去,輕聲哄:“殿下乖,不怕。臣在呢,以後沒人敢欺負您。”
    “你怎麽知道有人欺負我?”
    南宮離心頭驀地跳空一拍,哆嗦著鬆開手,亮晶晶的眸子閃過一絲驚懼。
    昨夜之事,蘇唳雪心中疑竇叢生,不知為何那秋水般的眸子裏總似有決絕意,竟連她軍刺都敢拔。可望著小丫頭病中的可憐模樣,張了張嘴,到底什麽都沒忍心問。
    最後,輕輕摸了摸小姑娘的頭:“殿下,也許您不明白,但說到底此生是我負了您。”
    天各一方那十年,究竟發生過什麽,如果有一天她足夠信賴她,自然會開口。
    天大的事,她也接著。
    飲馬場斷橋經過幾日搶修,情形稍微有了秩序,河工們已經拉起漁網,清理好了河麵漂浮的廢料,裏正王婉臨時征調了幾艘漁船,往來運送百姓和貨物。
    蘇唳雪把負責該河段的大小官員們找來,直截了當:“你們現在最大的困難是什麽?”
    “錢。”
    裏正王婉道。
    她雖是女流,卻是十裏八鄉最好的裏正,出了名的爽利性子,說話做事半點兒不含糊。
    “缺錢?縣衙不是有救災專款嗎?”蘇唳雪皺眉,怪道。
    “哎喲我的大將軍,您究竟是不是當官兒的呀?怎麽這點兒套路還不明白啊?無論啥款項,從上頭撥下來,層層盤剝,到我手裏頭能剩下一成,老娘都燒高香了!”
    “放肆!將軍麵前休得無禮,好生回話!”唐雲按刀在蘇唳雪身旁護衛,見狀立刻出聲喝止。
    那王倒也婉是個玲瓏人,見狀忙一迭聲地賠不是:“將軍恕罪,我忙糊塗了,心急……”
    蘇唳雪擺擺手:“無妨,有些事本就應當擺上台麵來說,我喜歡你這性子。”
    “那將軍啊,下官直說啦——錢的窟窿補不上,下官就買不來材料,修不好橋。橋修不好,老百姓過河就得繞出去大半天。眼瞅著就過年了,走親戚,趕大集,做買賣……到時候河麵一上凍,難保不會有人為了趕時間冒險從冰麵上蹚,然後再掉下去——保不齊會弄出人命的!”
    “哎,王裏正,你別太誇張,這條河既不深又不急,哪裏就會弄出人命呢?”
    說話的是涼州太守府的師爺孫福。
    本來,他是用不著來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的。可太守大人一聽說定北軍統帥親臨,思量著太守府怎麽也得表個態,一來二去,這苦差事便落到了他頭上。
    飲馬場一帶荒僻,周圍隻有稀稀拉拉幾個零散村子,左不過百十來戶人家,有些還在山坳坳裏頭,偏得都快到人家回鶻的地盤兒了。
    這裏沒有富貴,也沒有榮華。
    “你懂還是我懂?!”王裏正杏眼一瞪,“這條河看著聲勢不大,但暗流出奇多,不信你去問問那些老船工!蹚冰麵這種事,但凡一個人幹了就刹不住,人一多,肯定就會有人掉下去的!”
    孫福鼻子哼了一下:“掉下去你們就再撈唄!”
    “老娘一天天不幹別的了?!”
    “那你也不能在這兒為難蘇將軍啊。”
    “我為難你們?笑話!”王婉瞪他一眼,毫不示弱,“蘇將軍,那座橋是夏天才建的,還不到半年就塌了——要不是他們太守府縱容,路橋造辦處那幫混蛋哪來那麽大膽子偷工減料?——昏官!”
    孫福瞬間急了:“你罵誰呢?!”
    “誰拾話把兒我說誰。”
    “嘿,你這小妮子別血口噴人啊!”
    “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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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唳雪沉聲喝道。
    而後,看了王婉一眼:“王裏正,涼州城乃邊關重鎮,軍武為先。要說官,最大的官就是本將軍。你罵一句昏官,最該拾話把兒的也是本將軍。”
    “將軍恕罪,我不是怨您。您不知,這裏冬天熬人,寒冷作踐這地方。裏正們每年都發動青壯年給山坳坳裏住得偏僻的人家送炭火和吃食,可不管再怎麽努力,大雪封山總給死亡創造機會,閻王爺走進屋子,隨便就弄死一兩個孩子,年年如此,你隻能祈禱它別進你家門。我本想著,今年修橋了路好走了,大家夥兒能輕省點兒,也可以少死些人。誰成想……
    “去年凍死了多少人?”
    “三十三個,都是老人和孩子。”
    蘇唳雪靜靜地注視著爽利又操心的女裏正:“我給你一個保證——無論橋修不修得好,今年冬天,不準死一個人。”
    “將軍,漂亮話我也會說。”王婉不屑道。
    這話明顯帶著挑釁。黑衣黑甲的人倏地抬眸,居高臨下地睨著以下犯上的女裏正:“你敢質疑我?”
    所有人嚇得大氣不敢出。
    定北軍統帥剛愎自用,說一不二。當年,老侯爺突然病故,軍隊群龍無首,幾露嘩變之勢。一個十九歲的半大孩子,一個人一杆槍,憑一己之力震懾三十萬梟騎,想想也知道有多鐵血。
    朝野內外,想他死的人不止一個。
    可沒一個敢動手。
    王婉也被這殺伐氣吸引了。
    但她並不畏懼。
    問心無愧的人對權威並不畏懼。
    “將軍,您大老遠跑一趟,難道是涼州城說書人歌功頌德的段子聽膩了嗎?”
    犀利的裏正大人在作死的邊緣反複試探。
    黑衣黑甲的人垂眸,一個清淺的笑容在年輕而清瘦的臉上閃過:“王娘子姿容靚麗,比誇本將軍的話本子還漂亮。我猜,要不是因為這張破嘴,你也不至於到現在還是個裏正吧?”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甚至隱隱有笑聲。
    不管是好男不跟女鬥,還是看上了犀利霸蠻的小娘子,總之將軍都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定北軍統帥驍勇善戰,可就是那方麵兒,太差勁……一身虎膽扒拉開,全是帶色兒的——前腳剛勾搭完清麗女醫官,後腳就來調戲貌美女裏正,中間還夾著個剛過門的小公主。
    風流太甚。
    “我到現在還是個裏正,隻因為我是女人。”王婉道,“將軍,您信不信?此生若身得男兒列,我也能跟您一樣建功立業,甚至更出色。”
    蘇唳雪不動聲色地量她一眼:“也許我錯了,但不知為何,你似乎對我、對定北軍懷有深刻的敵意。”
    美貌的女裏正冷哼一聲:“將軍不知,您的執戟長徐正是從我鄉裏出去的。他原本有個未婚妻,十年前玉門關那場仗,他認定自己會凶多吉少,不想耽誤女方,便自作主張寄回一紙退婚書。結果,這件事在鄉裏傳來傳去,竟變成姑娘不守婦道,被夫家所棄……她受不了流言,在一天夜裏上吊自盡了。”
    蘇唳雪眯了眯眼睛。
    徐正這個人她知道,但這件事她不知情。
    唐雲插話:“王娘子,徐哥也是好意,他沒想到會弄成這樣。而且直到現在,他都沒有再娶……”
    王婉忍無可忍地打斷:“一個負心漢,標榜自己的癡情,以為這樣就能贖罪。可他就算打一輩子光棍,我妹妹也回不來了。”
    “……”
    唐雲沉默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沒有人反駁,因為這是事實。
    也沒有人響應,因為他們是男人。
    這世道,對女人天生就是牢籠。
    這牢籠,看不見、摸不著,在人三寸舌,在夫一支筆,失貞要自絕,無子要休棄。即便貴為大熠皇後,沒生出兒子,一樣活不長。
    “大戰前留遺書是家父定下的規矩。”
    半晌,黑衣黑甲的人說,“王裏正,你要怨就怨我吧。”
    不日,定北軍發統帥令,調集軍隊上山,給所有山區百姓挨家挨戶地送給養和炭火。
    飲馬場這鳥不拉屎的小地方,頭一回接這麽高級別的令,幾乎能入村誌。
    王婉表情起了些微的變化——
    傳聞,定北軍統帥殺戮極重,目中有棱,無人敢視。
    可她麵前這個人,謙和、寬容,不像那些手裏有點兒權力就難為人的官兒。而那謙和的言行下,還隱藏著某種力量,絕不動搖,絕不退縮,一往無前。
    兩天後,當李眠關再將軍府來複診,南宮離已經全好了。
    “殿下恢複得真快!那麽苦的藥,不吵不鬧,每次都喝得一幹二淨,不容易,真不容易!”
    大夫識人心,笑眯眯地逗半大小姑娘,“殿下這麽聽話,是怕將軍會擔心吧?”
    “才不是呢,誰管他!”女孩子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而且,他才不擔心我!”
    李眠關深深看了小丫頭一眼:“他當然擔心啊——否則,也不會頂著那麽重的病,守了你整整一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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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嘁!我病了兩日,他隻照顧一個晚上就跑了,還不是做給外人看的!”
    當女孩子討厭極了另一個人,看啥都不順眼。李眠關哀歎:“殿下,當您夫君難度有點兒高哇!”
    小姑娘撇嘴:“那武夫要是能像我皇叔文昌侯那麽風度翩翩、彬彬有禮,就難度一點兒也不高。”
    文昌侯是熠帝的胞弟,大熠唯一的世襲侯。
    侯爺文采風流,二十歲便寫出《選侯賦》,得國子監大學士讚歎,說曹子建那八鬥都叫他獨得了,惹一時洛陽紙貴。
    今日,侯府送來請帖,邀公主過府賞月,還說涼州離選侯城太遠,三日回門就到侯府去,以後侯府就是公主的娘家。
    如此客氣而周到的言語,叫小公主在人生地不熟的苦寒地倍感溫暖,迫不及待便要去。
    傍晚,她提著禮物踏進侯府大門,就聽前廳傳來一個年輕婦人的訓斥。
    “小雜種!哭什麽哭?你母妃死一年了,還哭?!再不喊我母親,今晚你就去柴房睡!”
    旁人都說,侯府側夫人有傾國傾城貌。年輕而膚淺的婦人,鼻子尖尖,下巴也尖尖,一臉的算計相藏都藏不住,一張俗氣的小鳥嘴,成天到晚就知道叨人。
    傾國傾城?
    隻能說,世上還是俗人多。
    南宮離上前一步,將糯嘰嘰的、隻會哭鼻子的小娃娃擋到身後:“母親?!孫瑾,文昌侯夫人在衛陵呢!一個妾室,什麽時候成堂堂侯府嫡女的母親了?”
    侯府前夫人是文昌侯的原配,嫁進府裏十餘年,一直生不出兒子。侯爺開府後,美人兒便一個接一個地送進來。
    詩文風流的侯爺來者不拒,直到今年,絕色的孫美人脫穎而出,誕下世子。
    前夫人是大家閨秀,受不了夫君一年年接二連三的侮辱,氣出一身病,沒兩天一命嗚呼。
    死時,女兒南宮絨才五歲。
    涼州城有句至理名言:寧要討飯娘,不要做官爹。
    可她們連討飯娘都沒有了。
    看著南宮絨,十七歲的小公主癟癟嘴,周身一個抖冷,忽起了同病相憐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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