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無聲勝有聲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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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鎮鎮西往南二十公裏左右,山高林密,四周稀稀拉拉地散布著幾個村子,最近兩年裏,村民們都有些鬧心,每天從中午開始一直到後半夜,他們不得不忍受一股揮之不去的嗆人味道,這味道,簡直讓他們坐臥不得安寧,可他們都選擇了忍耐,無他,因為製造出這種味道的,是一家從事食品深加工的工廠,專門生產味精,而這家工廠,已經成了他們的衣食父母,村民中的大部分人,都被這家工廠優先錄用,工資待遇不錯不說,那個出資建廠的歸國日本華僑,每到年節,必然會給全廠的工人發放福利,米麵糧油和各種日用品一點兒也不吝嗇,因此,雖然不得不日日忍受那種味道對他們鼻腔的侵襲,可他們看著自己漸漸豐厚起來的家底兒,無不選擇忍耐,有外人路過聞到那股味道發出埋怨時,村民們還主動為這家工廠辯解,話裏話外毫不客氣,隻是,他們心裏實際上也打著鼓,自從去了廠子裏工作後,幾乎所有人都病懨懨的,渾身沒有力氣,去醫院又是驗血又是照相地各種查,結果卻一切正常,也就不疑有他。
工廠三麵環山,受地勢限製,廠區並不大,橫亙在西麵的那座山,比南北兩麵的山矮了不少,兩山夾一山,雖然形成了一個死胡同,卻並不窩風,廠子的大門朝東,正對這處山窪之地的入口,門前修了條柏油路直通山外的公路,貨運倒也便暢,當初選廠址時,那位姓曾的華僑帶著兩個參與投資的日本人,在市裏招商部門人員的陪同下,在別處隨便看了看,到了這兒後,就直接拍板兒決定把廠子建在這個山窪裏,聽說要在那裏建廠時,周圍村裏上了些年紀的人,都說日本人邪性,在日本呆了幾年的那個姓曾的,竟然隨了日本人的大溜,方圓十裏八村的人誰不知道,這處山窪裏麵可不是一塊善地,當年義勇軍把一個中隊的小鬼子引到裏麵,打了場十分漂亮的伏擊戰,死了不少鬼子兵,不過,從那之後,這片山窪裏就一直不安寧,有傳言一直流傳至今,說,那些鬼子兵陰魂不散,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便能聽見山窪裏列隊行進的聲音,皮靴踩在地麵碎石上,叮當亂響,就在前兩年,大白天的,有人上了南麵那座山上去弄柴火,剛上去沒一會兒,就屁滾尿流地跑了下來,嚇得臉上都沒了人色,到家就病了,家裏人問了半天,他才說出在山頂上時,聽見下麵林子裏有人嘰哩哇啦地說日語,這事兒傳開後,一左一右的人幾乎談之色變,所以,廠子建成後招工時,著實費了些勁,附近沒人敢來,姓曾的隻好在政府部門的協助下,從外地先招了一些工人,差不多半年後,周圍村子裏的人見那些外地工人啥屁事兒也沒出,便都動了去廠裏掙份工資的心思,姓曾的老板倒是十分好說話,此後再招工,就隻招就近村裏的人,而且,姓曾的還嚴格執行勞動法,隻上白班,每天八小時,即使偶爾需要晚上加班趕工,也多給幾倍工資,廠裏生產出來的味精,專供日本,每個月月底,那兩個跟他合夥的日本人就會帶著幾個隨從從日本趕過來,吃住都在廠裏,也不跟工人們接觸,甚至他們的鼻子眼睛長得什麽樣,都沒人見過,平常工人們下午按時下班後,廠子裏除了大門口的兩個門衛,就剩姓曾的自己,那兩個門衛為了壯膽兒,經姓曾的批準,養了四五條大狼狗,每天晚上帶著它們一起在廠區裏按時巡查。
霍主任給胖子講完上述的這番話後,瞧見靠在沙發靠背上的胖子兩個眼睛閉著,嘴裏發出細微的鼾聲,他無奈地抬起手,屈起中指,在胖子的光腦門兒上彈了一下,胖子一驚而醒,擦了擦嘴角淌下來的口水,又揉了幾下被彈疼的腦門兒,怒道:“姓霍的,手刺撓了就去抓牆,我這腦門兒,是你能彈的?”霍主任從沙發上起來,走到門口,往門玻璃上敲了敲,門外兩側,立即湊過來三個人,隔著門,往裏麵看,胖子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一樣,滿臉不高興,嘟囔著也站起來,走到門口,伸手把霍主任扒拉到一邊,把本來就插在門上暗鎖鎖孔裏的鑰匙擰了幾下,一按門把手,推開大門,也不搭理外麵那三個,轉身就回到沙發上坐定,抬頭看著霍主任,問道:“霍主任,你費那麽半天口舌給我講那家味精廠,這可和你的一貫風格不符,有話最好直說,不然我可去睡覺了!”霍主任的長臉板得嚴嚴實實,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地和胖子對視,胖子眨巴了幾下眼睛,突然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說道:“打住!別打我的主意,那是你們的活兒,胖子我不摻和!”霍主任強迫自己露出點兒笑模樣,往胖子跟前走了兩步,道:“老楊,你們四五個人住人家旅店裏,又吃又喝的,總不能白蹭人家吧?”胖子不屑地晃了晃光頭,答道:“劉老弟已經當我是他親家了,自己親家來了,自然隨意,我要是跟他提錢的話,你信不信他把我們這一幫子攆出去?”說到這裏,他的兩個眼珠轉了轉,突然又道:“姓霍的,前兩個月我幫你們隊處理完京郊那件事兒後,你可是連個屁都沒放,今天我替我親家做回主,我們這幾個人最近這幾天的費用,由你負責!”霍主任走到前台裏麵,四下踅摸了一番,從桌子上拿起兩個鑰匙牌,轉身出來,遞給已經走進門裏的三個手下,衝二樓比劃了一下,三人也不多問,直奔樓上,從胖子身前經過時,都朝他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胖子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也不回應,等三人都上了樓,才對霍主任說道:“瞧這幾個人讓你帶的,跟你一個死出,連句人話都不會說!”霍主任長臉上又恢複成之前的那一副死板樣子,走回到沙發邊坐下,對胖子說:“你們那點兒費用,我包了!”胖子立即笑著說:“我就是那麽一說,既然你當真了,那我就替我親家謝謝你!”霍主任似乎還有話想說,最終卻忍住,伸手在胖子胳膊上拍了拍,壓低聲音道:“京城得報,那個味精廠是專門為了招魂兒養魂兒而建的!”說罷,不等胖子回應,起身朝樓梯走去,踏上兩級台階後,他突然駐足回身,衝西麵指了一下,對胖子說:“我們幾個休息一會兒,就去那家味精廠看看!”胖子不耐煩地跟他擺了擺手。
一樓把邊兒的房間裏,劉芸坐在床上,老大一直賴在她身上不下去,劉芸最近這段日子裏除了張弛之外,最惦記的也是老大,她左胳膊托著老大小巧而輕盈的身體,右手溫柔地從頭到尾地摩挲著它的後背,老大舒服得在嗓子眼兒裏直哼唧,劉芸則一會兒看看張弛,一會兒又把目光從張弛的身上挪到陳敬手上,心裏暗暗佩服這位陳大哥施針的手法,陳敬見她看得認真,便一邊在林道長頭頂上下針,一邊解釋道:“‘善用針者,從陰引陽,從陽引陰,以右治左,以左治右’,這是《素問·陰陽應象大論》裏說的,師父當年逼著我背,背不下來的話,就踢屁股。”話音未落,手上那根針筆直地刺在林道長頭頂百會穴,撚動幾下便立即拔出,又從針袋裏拈出一根針來,左右兩手各捏一根,對張弛示意把林道長的道袍解開露出兩邊腋下,雙手同時向下刺出,分別紮在林道長林道長兩個腋下同一個穴位上,嘴上接著念道:“‘凡刺之真,必先治神,五藏已定,九候已備,後乃存針’,《素問·寶命全形論》!”沒等張弛和劉芸反應過來,他探手成爪,猛地在林道長的胸口處一抓一扣,林道長喉嚨裏響起咕嚕咕嚕的聲音,陳敬迅速又拈出一根針,紮進林道長雙眉之間,疾刺疾收,口中喝道:“魂魄歸位!”林道長突然喘出一口長氣,雙眼慢慢睜開,張弛忍不住和劉芸欣喜對視,卻馬上又把自己的臉扭了過去,劉芸站起來,走到張弛身邊,兩手抓著老大,把老大的小腦袋湊到張弛的耳邊,老大張口就在張弛的耳朵上咬了一下,卻下口極輕,跟著又哢了一聲,張弛隻好轉過頭來,用手指刮了刮老大的鼻子,問道:“咬我幹什麽?”陳敬看了看兩人和老大,笑道:“張弛,老大是替劉芸出氣,誰讓你自打劉芸進來,就一直用後腦勺對著她的,是吧?老大!”老大哢哢兩聲作為回應,張弛下意識地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兩邊臉頰,陳敬低頭看了一眼又把兩眼閉上呼吸卻越來越穩的林道長,搓了搓手,說:“接下來守人的活兒,就交給你們兩個了,我去吃點兒東西,回來再起針。”說著,衝劉芸眨了眨眼,劉芸溫婉地一笑,抱著老大走回另一張床邊坐下,張弛竟然有些手足無措,想要跟著陳敬一起出去,陳敬轉身攔住他,低聲道:“放心,你的臉色現在正常的很,嚇不著劉芸!”說完,就從門裏出去,隨手把門關上,張弛背對著劉芸,遲疑著不敢轉身,幾聲腳步輕響,兩條胳膊從他的兩邊肋下伸過來,環抱在他的胸前,張弛身子微微一抖,剛想說話,身後床上的林道長突然出聲道:“張小師叔,莫說話,此處無聲勝有聲!”言畢,嗬嗬而笑。
子時剛過,霍主任帶著三個手下快步從二樓下來,看見胖子仍然坐在大堂裏的沙發上,好像他真把自己當成了這家旅店的老板一樣,聽見霍主任他們的腳步聲,他睜開兩眼,等對方從他身前經過時,出聲道:“霍主任,把你隨身的東西留下來一件!”霍主任不解地看著胖子,胖子似笑非笑道:“萬一你一去不回,我留個念想!”說著,朝他伸出一隻手,手心朝上,不耐煩地勾動幾個指頭,霍主任無奈地搖頭,想了想,從自己手腕上摘下手表,放到胖子的手上,說:“老楊,你就不能說點兒吉利話?”胖子把手表在手上掂了掂,往自己的手腕上一戴,分別看了看幾人,說:“明天中午之前你們要是還不回來,我去給你們揩屁股!”霍主任點頭,不再多言,衝手下幾人一擺頭,當先推開旅店大門走了出去,胖子歎息一聲,自言自語道:“大過年的,忙活個什麽勁兒!”
廠子裏一共有四個門衛,兩人白班,兩人晚班,兩天一輪,四人都是人到中年的年紀,因為曾老板給的工資令人滿意,待人還很親切和藹,剛來上班時,就送了他們四個每人一條吊墜,說是從日本某座寺廟裏求來的護身符,囑咐他們每天隻要掛在自己的脖子上,必然會給他們帶來好運,這樣一來,他們的工作積極性就不必說了,就連那幾隻狼狗,都是他們四個自己湊錢買回來的,不過,剛把狗拿回廠裏的時候,曾老板好像挺不高興,雖然沒說讓他們把狗送走,臉上的意思卻是明白不過,四個人隻好求在廠子裏管事兒的同村人,跟曾老板求情,曾老板在聽了求情那人講的這片山窪裏一直有小鬼子的陰魂列隊行軍的傳言後,笑了笑,也就同意了把這幾條狗留下,但是下令,每月月末那幾天,必須把這幾條狗關進一個空房子裏不得放出來,以免嚇到從日本過來的合夥人,還有,在那幾天裏,夜班的兩個守衛也隻能在門衛室裏呆著,不用去廠區裏巡查,四人自然遵命,因為之前那些傳言,剛開始值夜班時,四個守衛都不敢自已從門衛室裏出去,就連上廁所,也是兩人搭伴兒一起去,可時間長了,一直沒聽見或者看到什麽讓他們害怕的聲音或者東西,隻是奇怪的是,每到值夜班時,人就犯困,說睡就睡過去,好在曾老板從不在夜裏過來查崗,加之一直沒出紕漏,就放心大膽地該睡就睡,事先定好鬧鍾,鈴聲一響,就起來帶著狼狗出去晃悠一圈兒,不過,他們都從心底裏往外佩服曾老板這人的膽量,孤身一人住在自己辦公室隔壁的臥室裏,常常連燈都不開。
霍主任親自開車,出了鎮子後行駛不久,就停在鎮西那條東西向的公路上,他讓手下三人留在車裏別動,自己下車,順著公路往前走了一會兒後,停在路邊,低頭朝路右邊的深溝裏看了看,右手食中兩指成劍指,豎在臉前雙眉中間,口中念道:“天法清清,地法靈靈,陰陽結精,水靈顯形,靈光水攝,通天達地,法法奉行,陰陽法鏡,真形速現,速現真形,吾奉三茅真君如律令!急急如律令!”念畢,把兩根指頭伸在嘴邊,唾了一口唾液在上麵,橫著用指背在兩個眼皮上一抹,猛地睜開雙眼,再向溝裏看時,視線中就有幾個人影晃來晃去,其中一個抬頭,似乎發現了站在上麵路上的霍主任,轉身對另外那幾個人影連連比劃手勢,隨後便帶著那幾個鑽進公路下麵的一個半人來高的涵洞裏,霍主任急忙跑到路左側,果然,那幾個人影從涵洞裏出來後,順著深溝向南晃悠了過去,不一會兒,就消失不見,霍主任用劍指在兩個眼皮上又抹了一下,轉頭向車那裏走了回去,鑽進車裏後,他邊把車掉頭,邊說道:“狗皮帽子軍大衣,翻毛皮鞋,腰紮皮帶,你們說說,這是什麽人的打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