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下欲溫舊夢事,錯把暖水袋當嬌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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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軍數到第287隻綿羊時,眼角的餘光正瞥見柳亞娟翻身。
後腦勺新冒的白發蹭過他胳膊,粗糲得像砂紙,卻裹著股洗不掉的皂角香——那是柳亞娟用了三十年的老牌香皂。
離婚這三年,他換過七八種沐浴露,茉莉的、檀香的,甚至帶磨砂顆粒的,總覺得身上發飄,像沒穿衣服似的。
他屏住呼吸,聽著身邊人的呼吸漸漸勻實。
五十出頭的人,皮膚早沒了年輕時的滑膩。
當年在浴室撞見她搓澡,後背光得像塊暖玉;如今隔著薄薄的秋衣,也能摸到鬆弛的肌理,像曬透的老樹皮,卻比任何絲綢都讓人安心。
“睡不著?”柳亞娟的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像砂紙蹭過生鏽的鐵管。
陸小軍趕緊閉眼裝睡,睫毛卻不爭氣地顫了顫,耳朵支棱著捕捉她的動靜。
床頭櫃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他眯開條縫偷瞄,見柳亞娟摸出個半舊的暖水袋,正往裏麵灌熱水。
塑料注水口“咕嘟咕嘟”地響,熱氣混著水流聲,像小時候巷口賣豆腐腦的老張頭用銅勺敲梆子,那聲音能把整條街的饞蟲都勾出來。
“這天兒還灌暖水袋?”他忍不住搭話,話音剛落就後悔了——明明想裝睡的。
柳亞娟把紅色橡膠塞子擰緊,往被窩裏一塞:“你忘了?你那老寒腿一到陰雨天就跟揣了塊冰似的。當年在工廠值夜班,不是我夜夜給你焐著,早該鋸了喂狗。”
陸小軍心裏一熱,像被那暖水袋燙了下,不由自主往她那邊挪了挪。
膝蓋剛碰到她小腿,柳亞娟“嘶”地吸了口涼氣:“你腳咋跟冰塊似的?想凍成標本供起來?”
他悻悻縮回來,手在被子裏摸索,指尖懸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
結婚頭十年,他總愛攥著她的手睡覺,她的手心總冒細汗,像揣著個小暖爐。
後來吵架多了,分床睡;再後來簽離婚協議那天,他盯著她放在桌沿的手看了半晌,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卻再也沒勇氣碰一下。
指尖突然掃過個軟乎乎的東西,溫溫熱熱的。
陸小軍心頭一跳,以為是柳亞娟的手,趕緊攥住——入手滾燙,還帶著股廉價的塑料味。
“你攥著暖水袋啃啥?”柳亞娟的笑聲震得床板都顫,陸小軍睜眼一看,自己正抱著那個印著“富貴牡丹”的暖水袋,嘴唇都快貼上那朵褪色的紅牡丹了。
“我……我看它歪了,扶扶。”他手忙腳亂把暖水袋塞回柳亞娟腳邊,耳根子紅得能滴出血。
這暖水袋還是當年兒子十歲生日時買的,現在圖案磨得隻剩個模糊的輪廓,像塊洗舊的紅布。
柳亞娟沒戳破,黑暗裏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她想起三十年前,這男人也是這樣,想碰又不敢碰。
那時候他們剛處對象,在工廠宿舍的單人床上擠了半宿,他手在被子裏遊了半天,最後捏著她的衣角睡了。
第二天醒來,藍布襯衫的衣角被攥得能擰出水,他紅著臉解釋:“夜裏夢見抓魚,沒留神。”
正琢磨著,床底下突然傳來“喵嗚”一聲,又尖又細,嚇了兩人一哆嗦。
開春撿的流浪貓“煤球”不知啥時鑽進去了,此刻正抱著暖水袋的橡膠管子啃得歡,塑料被啃出細碎的渣子,像撒了把白鹽。
陸小軍趴在床邊夠貓,後腦勺“咚”地撞上床沿,疼得他直抽氣。
柳亞娟摸黑在床頭櫃摸手電筒,按亮才發現,老頭正撅著屁股,灰色秋褲的褲腰都露出來了,上麵還補著塊菱形的藍布——那是她當年給他縫的,針腳歪歪扭扭,沒想到他還穿著。
“別夠了,讓它啃吧,總比啃你那雙臭拖鞋強。”柳亞娟笑得喘不過氣。
上個月煤球把陸小軍的棉拖鞋啃出個洞,他心疼得直罵:“這貓比我兒子還能造!”
結果轉天就買了袋最貴的貓罐頭,蹲在地上跟煤球賠笑臉:“咱啃這個,那個硬,硌牙。”
陸小軍捂著後腦勺坐起來,突然一本正經:“要不……咱試試居委會王大媽說的?”
他撓撓頭,聲音跟蚊子似的,“她上次偷偷塞給我張紙條,說‘睡前喝杯蜂蜜水,促進……促進感情’。”
柳亞娟想起王大媽那擠眉弄眼的樣。
上次在菜市場碰見,王大媽拽著她的手不放:“小柳啊,我看小軍最近總往你這兒跑,拎著菜跟個長工似的,他那點心思,全小區都看出來了。”
說著就塞了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麵用紅筆寫著“蜂蜜水配方”,末尾還畫了個笑臉。
“你喝吧,我可不想半夜起來跟你搶廁所。”柳亞娟嗤笑一聲,“上次你偷喝了半瓶蜂蜜,一晚上起夜五次,比咱家煤球還勤。最後蹲在廁所裏跟我喊‘這蜂蜜是不是假的,咋跟瀉藥似的’。”
正說著,煤球抱著暖水袋從床底滾出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露出粉嫩的牙床。
暖水袋“啪嗒”掉在地上,紅色的橡膠皮裂開道縫,熱水“嘩嘩”地流出來,很快浸濕了半床褥子。
陸小軍跳起來找抹布,柳亞娟拽住他:“別忙了,睡沙發吧。”
她指了指客廳,“褥子明兒再曬,今晚先湊合一晚。”
老頭耷拉著腦袋往客廳走,背影佝僂著,像株被霜打了的向日葵。
走到門口又回頭,路燈的光從窗簾縫鑽進來,剛好照在他臉上,眼角的皺紋深得能夾住蚊子:“那……沙發墊我給你捂熱?你明早起來坐。”
柳亞娟在黑暗裏翻了個白眼,嘴角卻忍不住往上翹。
這老頭,還是老樣子,嘴笨得像棉褲腰,心卻細得跟篩子似的。
沙發那邊很快傳來陸小軍打呼的聲音——比年輕時候輕多了,那時候他打呼能震得窗戶響。
柳亞娟摸了摸冰涼的腳邊,暖水袋不在了,倒像是空了塊什麽。
她側身對著牆,聽著客廳的呼嚕聲,剛要睡著,突然聽見“哢噠”一聲輕響。
像是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她心裏一緊,陸小軍的呼嚕聲戛然而止。客廳的月光裏,映出個模糊的影子,正踮著腳往臥室走。
煤球突然炸了毛,弓著背發出“嗚嗚”的低吼,綠幽幽的眼睛在黑暗裏亮得嚇人。
柳亞娟攥緊了拳頭,喉嚨發緊——這時候會是誰?
陸小軍的鑰匙串上掛著個銅鈴鐺,走路總叮當響,可這個影子,安靜得像團霧。
沙發“吱呀”響了聲,想來是陸小軍站了起來。
柳亞娟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地撞著胸腔,像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
她摸向床頭的台燈,手指卻抖得按不準開關。
那影子在臥室門口停住了,月光勾勒出個矮胖的輪廓,手裏好像拎著個方形的東西,邊角方方正正,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煤球猛地躥了過去,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隨即傳來重物落地的悶響,像是木頭砸在地板上。
“誰?!”陸小軍的吼聲帶著顫音,卻透著股豁出去的狠勁。
柳亞娟終於摸到了台燈開關,“啪”地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