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黃崖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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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蒙蒙亮的天光裏,付寧囑咐他們,“做個記號兒,等勝利了,我來接他回家。”
    二分區的同誌埋葬了高書傑就跟他們告別了,敢算計他們?!想抓了他們的同誌去邀功?!
    這筆賬得好好兒算算!
    付寧站在那新墳前頭,心裏是一陣一陣的發慌。
    認識的人又走了一個。
    剛剛邁進1944年,可是他已經失去了那麽多朋友和兄弟,老的少的都跟摘他的心似的。
    現在還活著的人,卻是一點兒保證都沒有。
    連安在北平那個虎穴狼窩裏,想著他經營著的複雜關係,想著他藏在衣服領子裏的毒藥。
    付寧不保證這次一別還能不能再見麵。
    吳清呢?
    自從去了山東就是音信全無,偶爾有運金的隊伍經過拾福峪,也都不知道他的消息。
    付寧隻能自己安慰自己,他是找礦的、是幹冶煉的,用不著衝鋒陷陣。
    可是想想他練了三十年的功夫,自己說自己都不信。
    就更別說付闖了。
    在冀中的大平原上東殺西闖,有些消息還是他受了傷。
    付寧越想越覺得透不過氣來,他努力的想要抓住什麽,卻是一根稻草也薅不著,使了半天勁,隻有空攥起來的拳頭。
    “大爺,咱們也該回去了。”
    聽著晉察冀邊區的同誌在催促他,付寧做了一個決定。
    “同誌,他們截下來的機器是不是要送到黃崖洞去?你能不能問一問,我想跟著他們去趟黃崖洞,行嗎?我想見見我二哥。”
    那人看了看地上的新墳,又看了看付寧,“行,我去請示。”
    過了兩天,他們得到了肯定的回複。
    他們跟著那運輸隊,從?口陘到涉縣再到黎縣,翻山越嶺去了黃崖洞。
    等他們踏進那條峽穀,看見那些依山勢而建的小石頭房子的時候,一隊人馬迎了上來。
    黃崖洞兵工廠的人特意出來迎接他們,付寧的眼睛從他們走近開始就粘在了一個人身上。
    羅旭,他的二哥,七年沒見了!
    脫離開歡呼的隊伍,他三步並做兩步奔過去,看著羅旭同樣激動得發紅的眼睛。
    說出口的第一句話就是,“二哥,桂平沒了,書傑沒了,吳清沒有音信,關文慧生死不明……”
    聽著付寧泣血的聲音,羅旭瞬間繃直了嘴角,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
    本來興奮於匯合的隊伍漸漸安靜下來,看著那個瘦瘦的小老頭兒哭得像個孩子。
    沒人笑話他,他們不知道他嘴裏的那幾個人名兒是誰,但他們知道那一個一個的“沒了”後麵意味的是什麽。
    “行了,這麽大歲數了,別讓孩子們看了熱鬧,咱們回去聊。”
    付寧跟著羅旭綴在隊伍後頭,慢慢往山穀裏走。
    羅二爺一路上都沒讓付寧再說話,而是說著自己的經曆。
    武漢淪陷那年,他本來是打算跟著兵工廠入川的,但是關文慧給他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長信。
    他當時正是最迷惘的時候,不明白這仗怎麽就打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怎麽會讓日本這麽個小國占了半壁江山。
    看了關文慧的信,他覺得自己也該換一條路了,試試吧。
    把妻子孩子送去了昆明,他就拿著信到了重慶,在曾家岩的幫助下,到了黃崖洞。
    把付寧領到靠山根兒的一個小房子裏,羅旭熟練的捅開了爐子,把大銅壺擱在了爐火上。
    “謔,咱們旭大爺都會生爐子燒開水了?!”
    聽著付寧又會打趣人了,羅旭知道他那個勁兒過去點兒了。
    “怎麽著?在你眼裏,你哥就是一廢物點心?”
    “沒、沒、沒,誰廢物,您也不可能廢物,您要是都廢物了,那我們就沒法兒要了。”
    羅旭拍了拍手上的煤灰,把付寧叫到門口,指著山間一排排的房子給他介紹。
    “你別看咱們這兒是大山溝兒,那邊兒是鑄造車間,那邊兒是加工車間,那邊兒是裝配車間。
    後麵還有木工車間、修配廠,還有火藥廠,都是大家一點兒一點兒建起來的。”
    羅旭看著付寧一字一句極認真的說:“我剛到黃崖洞的那天,正好兒是蒸汽機運進來,就是那個大家夥。
    這山路上都是人,全是附近的民兵和老百姓,沒有重金懸賞,也沒有武力強迫,都是一聲招呼就來了。
    足有兩千人,就靠著那一雙雙手,人拉肩扛,把蒸汽機弄進來了。
    當時我就知道,咱們這個國家亡不了!”
    付寧的情緒在他的聲音裏平複下來了,他當然知道會勝利,也知道這場勝利的代價有多大。
    但當這個犧牲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他才知道有多痛。
    他不是迷茫,他是惶恐,他怕走到最後,身邊無人同路。
    屋裏的水壺發出了“嗚嗚”的叫聲,兩個人轉身回到屋裏,在蒸騰的白汽裏,羅旭在茶缸子裏放了些葉子。
    “嚐嚐這個,當地的老農都在山上采這個,炒了泡水喝,我喝著不比那明前的龍井次。”
    付寧吹了吹吸溜了一小口,有點兒植物的清香,但是要跟什麽龍井比,他可說不出來好壞,因為他沒喝過龍井。
    兩個人笑了一陣兒,羅旭接著開導,當時電報送到黃崖洞的時候,領導找過他,說在蔚縣的那個育種專家要過來一趟,據說精神有些崩潰。
    他這些日子都提著心,不知道付寧經曆了什麽,那麽有韌性的一個人怎麽會崩潰呢?
    見了之後他才知道,付寧的崩潰在於親人朋友的離去,而不是什麽信念崩塌,那就好辦多了。
    “這麽多年,你們總是拿我跟連安當主心骨兒,其實最讓我們踏實的是你。
    不管發生什麽事兒,你這兒好壞的總有個主意,而且不管我們怎麽折騰,就算是摔了,隻要還有命,你就能接住我們,這是我們的底氣。
    你知道不?付寧,你才是最重要的那個!
    現在正是最艱難的時候,也是比我們和日本誰更能堅持的時候,犧牲是不可避免的,不管是誰……”
    說到這兒,羅旭的聲音也哽咽了。
    付寧知道,二哥想起了羅楓,那個犧牲在冀中的孩子。
    說到羅楓,付寧開始在身上的兜裏挨個兒摸,他記得帶著的。
    哦,在這兒!
    一張照片被掏了出來,遞到了羅旭跟前。
    “二哥,你看,這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