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感冒發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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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總在風雨後, 請相信有彩虹
關於周小曼的教養問題,他們跟女婿之間有默契, 那就是不插手。
人家的孩子,即使喊一聲外公外婆, 不是親生的, 總不好指手畫腳。當初同意女兒將三歲的周小曼帶回來養, 一是為了女兒家庭和諧著想,安撫女婿;二是兩位老人當時正好從一線教學崗位上下來, 很有含飴弄孫的興致。
可是養著養著, 薑家老兩口就覺著養孩子不簡單。後來有了親外孫女囡囡, 自然不願意在周小曼身上多耗費心神。但都已經開口接到城裏來了,總不能再翻臉送回去吧。好在他們不缺養個孩子的錢, 不過多雙筷子多個房間。至於教養問題,女婿怕他們插手, 其實他們更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薑教授夫妻之所以開口,不僅僅是因為這些天裏,周小曼這個便宜外孫女兒一直表達著對省實驗中學的羨慕。更多的源自於老同事孫子對此事的異樣眼神。
童樂奇怪周小曼為什麽非得去機械廠職工子弟中學這種學校。除了實在沒地方去的學生外, 誰會去那兒啊!
曾教授則是笑得意味深長, 表示大的自然得給小的挪地方。
薑家老兩口尷尬不已, 心中隱隱的,生出了對周文忠的怨懟。他們是已經退下來了,但給自己外孫女找個好初中, 還不是什麽麻煩事。哪裏需要特地去占周小曼的便宜。舍其文軒竊敝輿, 舍其錦繡取鄰褐。沒的顯得他們多求著這入學名額一樣。
還輪不到女婿施舍他們的地步。
周文忠從台灣回來的當天晚上, 昔日的恩師,現在的嶽丈,就將他叫進了書房,輕描淡寫地說了準備幫助周小曼轉學的事。
滿頭銀發的老人麵上浮著一層淺淺的笑,像是隨口提起:“囡囡上初中的事,你就不用擔心了。這點兒老麵子,我還是有的。”
周文忠如同被人打了一巴掌,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囁嚅了許久才語氣堅定地表示,不用再麻煩了。小曼已經上初三了,最後一年沒必要再折騰。
第一句話出了口,後麵就沒那麽艱難,已經升到高級工程師職稱的男人麵上顯出了平素的溫文爾雅。他朝嶽父露出言辭誠懇的神色:“爸,你跟媽對囡囡的心意是你們的心意。我這個做父親的,總得把我能爭取到的最好的給囡囡。”
薑教授沒有再勉強。周小曼始終不是他的血脈,他不好多幹涉女婿對這個孩子的教養。他也要考慮女婿的麵子問題。
周小曼在體操隊這一個多月的集訓生涯,過的相當不錯。嚴謹的作息規律、每天高負荷的運動以及清淡營養的飲食,讓她的睡眠質量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她已經很久沒有做噩夢了。她不僅瘦了十斤,而且神采奕奕。
集訓結束的當天,周小曼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有些不敢相信。那個臉蛋紅撲撲的少女,竟然真的是自己。她重生回來以後,原本以為自己的狀態已經足夠好了。但是現在她才知道,原來她可以像吸足了飽飽的精氣神一樣,整個人都是這般豐盈飽滿。
薛教練的話還在耳邊回響,她滿意地點頭,這才是周小曼應該有的樣子。
周小曼收拾好了行李拎下樓,準備去校門口坐車。等到樓下時,她碰見了孟超。
這個男孩子從她集訓第一天開始,就時不時找機會過來跟她說兩句話。
周小曼每次去食堂吃飯的時候,一經過門口,總能聽到一陣笑鬧聲。因為孟超每天結束訓練第一件事,就是衝去食堂,好守在食堂門口的位置上等周小曼。
這人也是傻氣,連飯都不打,就兩隻眼睛睜得老大,光盯著食堂門口看。見了周小曼,他立刻特別熱情地沒話找話說。
周小曼覺得有些好笑。有時候,她會回應少年的招呼,對他點點頭,這人就忙不迭地湊上來跟她一起打飯。有時她就假裝沒聽見,跟著體操隊的其他人一塊往裏麵走。
這種感覺對她而言是新鮮的。
上輩子周小曼談過戀愛。那個從入職第一天就拚命追求她的人,在發現了她隻是一個偽富家女,根本就不會有一套房子作為陪嫁後,立刻轉移了追求目標。他還委屈不已,覺得她是騙婚,白瞎了他一個有大好市場的優質青年。
周小曼並不怨恨那個男朋友。世人總要有執著的東西。有人貪財,有人好色,聲色犬馬,都是人的本性。
孟超一見周小曼就咧開嘴巴笑,一口白牙在光線昏暗的宿舍樓大廳顯得分外顯眼。他特別熱情主動地想要伸手接過周小曼的行李,被她婉言謝絕了。他想送周小曼回家,也沒獲得同意。可憐的籃球少年隻能陪著周小曼到學校門口去坐公交車,然後眼巴巴地看著17路車絕塵而去。
周小曼已經有六個多禮拜沒有回過薑家小洋樓了。其實集訓的時候,每個禮拜有一天休息時間,可她都用來去孫喆的工作室當平麵模特了。也許她真有張令人見過就難以忘記的臉,嗯,用孫喆的話來說,那是張富有衝擊力的臉。
孫喆跟她說過兩回簽模特兒公司的事,周小曼都以家人出門旅遊沒回來推諉了過去。好在孫喆對此也隻是熱心腸而已,她不積極,他也就不勉強。
這些日子,周小曼陸陸續續地掙了差不多三千塊錢。這已經是她以前一個半月的工資了。讓她犯愁的是,她還沒有身份證,要去銀行存款的話還得拿戶口本。她沒有信心從家裏偷出來。這錢,她隻能隨身帶著。希望黎教授不會對她產生了深厚的感情,主動幫她整理房間吧。
結果這隱憂是沒了,但周小曼也隻能硬著頭皮回工人小區。因為她在薑家小洋樓吃了閉門羹。薑教授夫妻陪著女兒外孫女去歐洲旅遊沒回來。
周文忠以一種極其自豪的語氣宣布,囡囡自己製定了歐洲遊攻略。作為獎勵,攻略上演了現實版。
周小曼木然地迎接了周文忠鄙夷的眼神。在過往的歲月中,她曾經無數次承受著這樣的壓力。將起跑線差了好幾圈的孩子擺在一起比較。贏了她不會被讚賞,周文忠總能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證明她有著天然的優勢,最起碼,她大了五歲。輸了的話,不過是讓周文忠對她的論斷更加篤定,她就是個窩囊無能的垃圾。
“馬上要開學了。你自己在家收收心,好好學習。成天就知道瞎玩,我都沒臉帶你去白老師麵前報名。”
白老師那張臉,她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
周小曼猛地抬起了頭,捕捉到了周文忠眼底沒來得及隱藏的得意洋洋。不,他是根本不想隱藏他滿滿的惡意。
她的心陡然沉了下去。薑教授夫妻跟他說了,準備幫她轉學的事情。但是這個人拒絕了。他們去歐洲旅遊,其實就是置身事外,表明了不會再管她的事。
她曾經以為薑教授夫妻是將她當成寵物來養的,管養不管教。可是現在她明白她高看了自己。起碼人養寵物,隻要相處久了,總會投入真感情,希望寵物生活的更好。
她還沒有這樣的資格。
為著她,跟女婿起爭執,對薑教授夫妻來說,不值得。
有一瞬間,周小曼恨不得去廚房拿出一把刀,砍死周文忠。這個自私虛偽惡毒的男人!上下兩輩子的怨恨積累在一起,她真想這個人死掉!
周小曼麵上浮出了似哭似笑的表情。她想問一句周文忠,他到底有沒有把她當女兒看。可是她開不了口。他當然知道她是他的女兒,否則哪能這樣心安理得地將她當做試驗品,操縱她的人生。
孩子,是父母天然的私有財產。
她的腦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現出一段話。為什麽父親對於她在學校受到欺淩這件事反應漠然?因為父親認為她撒謊,所有的老師跟同學都說不過是同學之間的普通糾紛而已。她身上的淤青?噢,她不是一直練習體操嘛,受傷是正常事。
那張肥胖的臉遲疑地盯著電腦屏幕,顫巍巍地敲下一行字:除此以外呢?
對麵的回複並不慢,大約一分鍾以後,對話框裏就浮現出一段漫不經心的文字: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內心深處希望她被毆打。那些父母沒有教會孩子的道理,社會自然會讓孩子學會。學校就是那個社會。也許是這位父親沒有辦法親自棍棒底下出孝子或者是他需要被認同,所以他期待著她被毆打。
周小曼閉上了眼睛。
這應該是她上大學以後,向隔壁寢室心理學專業的學姐谘詢的結果。後來也是通過這位學姐的介紹,她開始進行心理治療,她原本都要快好了。
沒有用的,她當著周文忠的麵揭露他虛偽的假麵具,不會有任何成效。周文忠不是不知道她在學校裏受到欺淩,他根本不在乎。或者說,他認定這些欺淩是理所當然,必須存在的,是她過於優渥的生活環境裏亟需的磨礪。
這是怎樣一個齷蹉的變態。而這個人,是她血緣上的父親,她的監護人,可以輕而易舉決定十四歲的她的人生。
周文忠如願以償從這個大女兒臉上看到了灰敗的神色。他不允許周小曼耍小聰明,妄圖通過薑教授夫妻來走捷徑。他需要的不是走了捷徑後的成功。
空氣像是凝滯住了一樣。周小曼艱難地壓抑住了心中的魔鬼。她不能真的在周文忠睡著的時候,偷偷地放把火燒了這間屋子。她恨這個男人,但這份恨不足以讓她毀滅自己。她要好好活著,將上下兩輩子的份一起活回來。
周文忠滿意地看著這個大女兒耷拉著肩膀回了自己的房間。他心中隱晦的想法裏,周小曼過於張揚跳脫了。她的高傲似乎在嘲笑他的卑微。同樣是從底層進入優渥的生活,她怎麽可以這樣恬不知恥地理所當然。她為什麽沒有半點兒不自在跟自卑。
潛意識不用翻上心頭,他就已經按照潛意識的指引,做出了打壓周小曼的決定。
一走進房間,周小曼就毫無形象可言地癱倒在了床上。如果薛教練看到了她現在的模樣,肯定會憤怒於她缺乏美的意識,實在太沒有形象管理的觀念了。可是沮喪像潮水一樣朝她湧來,幾乎要將她吞噬掉。
周文忠能阻止她的轉學,就能阻止她參加全國藝術體操比賽。
大吼大叫,撕破臉皮,她也許可以獲得一時的痛快。可是發泄過後呢?她是可以像李雪蓮一樣將一生都花費在“討個公道上”,還是指望能夠有誰站出來替她主持公道?
父母是第一監護人。
周小曼猛的睜開了眼,她想到了另一個有可能成為她監護人的大人,她的生母。
這一瞬間,渴望攫取了她的心。周小曼甚至來不及考慮更多的問題,她背著雙肩包,急急忙忙出了家門。
周文忠已經回研究所去上班了。
周小曼顧不得在內心吐槽他特地趕回家,就為了更早幾個小時讓她知道噩耗。快到樓底下時,她被從後麵竄出來的川川撞了一下,差點兒直接滾完最後一段樓梯。
頭發跟刺蝟一樣的少年伸手拽了她一下,沒有道歉,一陣風一樣衝了出去。
周小曼驚魂未定。她不能受傷,十月份就是全國藝術體操的比賽。這個時候她要是摔到了哪裏,還怎麽上場參加比賽。周小曼在心底咒罵了一句,揉揉被拽痛的胳膊,悶頭朝公交車站走。
她要去找她的生母馮美麗。
周小曼的苦楚幾乎要脫口而出,可是又被她生生地咽了回頭。沒用的,她告訴了母親,除了讓她徒然擔憂外,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她現在明白了什麽叫報喜不報憂。因為心中有牽掛,所以不忍心說出口。周小曼囁嚅了半天,才開了口:“沒有,沒人欺負我。我就是,我就是想告訴你,我被選進省藝術體操隊了。”
馮美麗臉上還掛著淚,一雙眼睛霧蒙蒙的。周小曼長得最像母親的地方就是這雙眼睛。她大學時有一次睡覺起來忘記戴眼鏡,被舍友驚呼了一句“你的眼睛好勾人”,嚇得她以後再沒敢脫下黑框眼鏡。
周小曼艱難地解釋進了省隊以後,她會參加全國比賽,以後說不定還能代表國家隊去參加奧運會。
馮美麗這回真的笑了,眉眼舒展。周小曼發現,縱使她發間已經夾雜了銀絲,臉上也不複光潔,但她仍然美得驚人。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樣,美麗的坦蕩蕩。
然而這令人挪不開的眼睛的美,卻不曾給她帶來好運。
周小曼不忍心再看下去,跟她絮絮叨叨地說起了體擦隊的訓練生活。
她們每天早上六點多鍾就起床,八點鍾正式開始訓練。每天都吃得很好,早飯還規定不得少於五片牛肉,要喝一杯牛奶,一個雞蛋。晚上有夜訓課的時候,一根香蕉、一瓶酸奶是必不可少的。
周小曼說著說著就真的高興了起來。她進隊的第一天被落了個下馬威,中午跟晚飯都沒吃,還以為後麵都這麽慘。哪知道第二天起,教練就盯著她吃飯了。穿著棉衣跑步減肥是必不可少的,但營養也始終跟得上。
“媽,你別擔心我,我挺好的。真的,我挺好的。”
馮美麗被這一聲“媽”喊得眼淚又往底下滾。她抱著女兒,低聲抽泣:“小滿啊,我的小滿。你過得好就行,別來找媽媽了。你爸知道了,會不高興。你機靈點兒,別惹他們生氣。”
她的心跟被剜了一塊一樣。她沒辦法,除了翻來覆去地叮囑女兒要小心過日子外,什麽也說不出口。她想不想女兒?她想得發瘋,偷偷去看過女兒好幾次。結果被周文忠逮到了,警告說她要是再敢露麵,他就把女兒送回鄉下去。
馮美麗不敢冒這個險。她這輩子也就是這樣了。可她希望女兒過的不一樣。她再恨那個薑教授家的小姐,也知道女兒過上那樣的生活才真正是有人樣子。
現在女兒站出來,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出來的孩子。這些,是她這個當媽的,沒辦法給女兒的。
周小曼一直哭,反反複複地保證她過得很好,她一定會照顧好自己,不會讓媽媽擔心的。媽媽的手摸在她臉上,刺啦刺啦地疼。這是一雙鬆樹皮一樣的手,就連年逾古稀的黎教授的手,在它麵前,都柔嫩得像個小姑娘。
女人的生活質量如何,除了看穿衣打扮,就是看手。周小曼怎麽忍心再增加母親的負擔。
門口響起罵罵咧咧的聲音,喝了一輪酒回來的男人拍著門板叫罵不休。
馮美麗連忙抹著眼淚起身,慌慌張張地去開門。等得不耐煩的男人劈手就是一巴掌,將她腦袋都打得歪了過去。
周小曼騰地站起身來,眼底燃起熊熊的火,憤怒道:“你怎麽打人啊!”
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斜著眼大著舌頭:“我打我老婆關你什麽事情,哪兒來的小雜種!”
馮美麗連忙攔在了周小曼麵前,辯解道:“人家小姑娘到村裏頭畫畫的,進屋要杯水喝而已,你別瞎掰扯。”
男人瞪著小牛般的眼睛,自己先去倒了杯冷水喝。他準備好好盤問的時候,外頭有人喊他去喝第二輪酒。他丟下了搪瓷缸子,惡狠狠地盯了眼馮美麗:“老實在屋裏頭待著,少出去發騷丟老子的人。”
周小曼想要發作,被母親死死拽住了。她後頭這個丈夫是屠夫,力氣大的很。女兒要是真跟他起了衝突,肯定得吃大虧。
等到丈夫走遠了以後,馮美麗才鬆開了拽著女兒的手。
周小曼憤怒地瞪著門外,不置信地追問母親:“他打你?!”
馮美麗不自在地躲閃著眼睛,訕笑道:“二兩黃湯喝高了。沒事沒事。”
周小曼嘴唇囁嚅,認真地盯著她媽的眼:“媽,你等著。我會帶你出去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