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發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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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總在風雨後, 請相信有彩虹

    第二天下午,周小曼主動提出陪著黎教授去附近的健身館練瑜伽。黎教授雖然已經年過古稀,但依然步履輕盈。對生活有要求的人, 一輩子都不會鬆懈。

    周小曼跟著銀發族學員們一起做拉伸,她驚訝地發現, 她的身體非常柔軟,可以輕易完成拉伸動作。而黎教授對此是反應是理所當然。

    旁邊有人說自己家孫女能一字馬時,黎教授特別自豪的來了句:“我們家小曼能劈到二百度,腿勾在脖子上呢。”

    周小曼差點兒沒當場瘋掉,死活沒肯示範給大家看。她啥時候有這能耐了, 柔術嗎?

    中場休息時, 有個身形苗條的中年女子過來找瑜伽教練。周小曼下意識地轉頭過去看她。對方立刻皺著眉頭喊了周小曼的名字, 厲聲低斥:“你怎麽回事?為什麽中斷了訓練。即使不當專業運動員,你也不應該這樣懈怠。”

    周小曼有些茫然, 她不知道對方到底在說什麽。所謂運動員訓練之類的,應該距離她的生活非常遙遠才對。

    黎教授有點兒尷尬。

    也許是女婿害怕小曼太過於親近他們,反而跟周家長輩生疏, 他每到寒暑假都會強行將小曼送回鄉。小曼的藝術體操訓練就這麽一直斷斷續續的。

    其實這孩子天賦應該相當不錯。今年三月份時, 小曼還在全省青少年組的比賽裏拿到了個人的第三名。體育學院的朋友看了都說可惜,孩子要是早點兒進專業隊, 現在起碼在全國賽裏出成績了。

    不過藝術體操目前在國內還是邊緣項目。黎教授跟丈夫也不好對女婿多說什麽。他們之間有默契,小曼的教育, 女婿說了算。

    周小曼唯唯諾諾。從這位薛教練口中, 她知道了自己從兩個月前便自行中斷了訓練, 連上個月的全國比賽都沒參加。

    “就算你現在的水平,進不了全國賽的名次。你去見識一下也是好的啊!”薛教練恨鐵不成鋼。

    她其實本來不應該帶周小曼的,因為周小曼根本不是省隊的專業隊員。可是這孩子條件實在太好了,身體的協調性跟身材比例都非常出色,人長得出挑,場上的感染力也好。從六歲第一次偶然發掘到以後,曾經是中國最早一批藝術體操人的薛教練,就實在放不下。

    讓她憤怒且鬱悶的是,周小曼的家人根本不支持她從事專業體操運動。

    周文忠的話非常毒:“教練,你現在一個月多少收入?專業的體操運動員又是多少收入?運動生命能有多長?我家讓小曼過來,不過是讓孩子活動活動筋骨。我們還不需要孩子掙這點兒運動員補貼。”

    薛教練被問的啞口無言。周小曼家庭條件好,外公外婆都是大學教授,父親是研究所高級工程師,母親又是知名的營養師。她的確無法保證,周小曼走運動員這條路後的發展,會比她按部就班讀書工作來得好。

    就這麽磕磕絆絆的,周小曼拖拖拉拉練了八年,跟玩兒似的,也拿到了全省第三名。多少人卯足了勁兒,死命磕著練,都沒有她的成績。

    周小曼感到非常抱歉。因為與薛教練的激動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完全不記得什麽藝術體操。她居然曾經是業餘體操隊員,還是拿過名次的那種?到現在,她對自己苗條纖細的體型還覺得不可思議呢。

    然而就這麽小腰一束的模樣,薛教練還大發雷霆了。這才幾個月的功夫,體型控製就成這樣了?這麽胖,還怎麽在場上做動作?!

    周小曼完全被嚇到了。她真不覺得現在的自己能跟胖字沾上邊,纖細苗條,連皮下脂肪都是薄薄的一層,整個身體唯一有肉的就剩下臉上了。可那也應該算膠原蛋白啊。哪裏能說是胖。

    她沒膽子跟教練懟上。她抱歉極了,因為她把關於體操的事情全忘了。

    薛教練叮囑她明天一定要去訓練,起碼考慮趁著年紀小骨頭軟,衝一回全國青少年錦標賽,前八名可是國家一級運動員。

    周小曼一臉懵逼,她隻知道國家二級運動員能加分。一級跟二級,到底誰的級別比較高?其實她很想問一問一級運動員高考加分不。不過她實在是沒那個勇氣。

    下午的瑜伽課程結束後。薛教練還相當不客氣地囑咐周小曼以後不要在這種事情上浪費時間了。要說練體型練氣質,藝術體操是當之無愧的王者。她皺著眉頭看周小曼:“抬頭挺胸,這才多點兒時間,連站都不會站了嗎?”

    可憐的周小曼一直到晚上吃飯時都戰戰兢兢的。她真不知道,薛教練嘴裏的站好了究竟是怎麽個站法。

    黎教授興致勃勃地從書房裏翻出了錄像資料。在老人看來,小曼年紀小,忘性大是正常事。這孩子一向就比較馬虎。

    周小曼六歲時被挑中去練藝術體操,薑家兩口子還是頗為自豪的。一百多個學跳舞的小姑娘,就挑了二十個人,然後一通考核下來,隻剩五朵金花。選人的教練全都誇周小曼條件好悟性佳。

    錄像帶的年份有些遙遠了,畫麵效果欠佳。周小曼看著錄像,腦海中似乎有什麽在蠢蠢欲動。她以為自己會一下子全想起來,然而那粒種子卻始終沒有破土而出。

    她隻看了不到半個小時的錄像,曾教授就帶著孫子來拜訪了。

    童樂還是那副哈利波特的裝扮,然而鏡片後的那雙眼睛可比小魔法師看著活絡多了。錄像帶被退了出來,童樂要繼續看日劇《人間失格》。

    周小曼無所謂。她並不急著回憶起一切。催眠並不能清洗記憶,它隻是將這段記憶塵封了。如果有恰當的契機,記憶自然能夠恢複。她笑著幫黎教授給客人準備喝的跟茶歇,端了一份布丁給童樂。

    曾教授笑道:“哎呀,還是小姑娘好,又乖又懂事的,比男孩子強。”

    周小曼隻是抿嘴微笑,心裏頭卻有個聲音在駁斥,女孩子必須得又乖又懂事,才能提一句“還是好”。男孩子隻要性別到位了,皮一點什麽的,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大人們去會客室裏聊天說笑了。

    童樂舀了口布丁,皺著眉看周小曼:“你幹嘛不吃?要隻有一份咱們一人一半。最煩好吃的都給你這一套了。”

    周小曼搖搖頭,輕聲解釋:“教練說我胖了。”

    童樂看了她一眼,相當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渾身上下沒二兩肉,也好意思說胖?”

    周小曼樂了,童樂的體型瘦削的厲害,連腮幫子上都沒什麽肉。

    結果這人相當不臉紅地來了句:“所以我誠實。我就從來不說什麽嫌自己胖了的話。”

    周小曼點點頭:“一般都是女生對這個更在意一些吧。”

    電視屏幕上,兩個高中男生在接吻。

    童樂尷尬不已。

    周小曼不懂日語。這張碟片連中文字幕都沒有,所以一開始,她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瞥上一眼。看到這個畫麵,她下意識地轉頭看他。

    童樂立刻色厲內荏地警告周小曼不許胡說八道:“這可是非常正經嚴肅的片子,反應了很多現實問題。校園暴力知道不?它其實是揭露社會黑暗麵的。”

    周小曼忍俊不禁,她點點頭,表示讚同童樂的觀點。為了讓這個慌張的跟鼴鼠一樣的男孩子不那麽窘迫,她相當善解人意地去會客室給長輩們送水果了。

    曾教授正在皺著眉頭說現在的學生不知道怎麽了。她讓做校園心理調查,結果都選擇什麽校園暴力、性騷擾還有人流什麽的。

    “我要的是普遍的校園心理調查啊。這麽多正常的孩子放著不去管,專門盯著那些東西做什麽?正常的中學生,哪兒來的什麽校園暴力,又不是黑社會。還性騷擾早戀人流,好好的孩子,誰會跟這些事情搭上關係。弄出這種事,難道不是她們自己該反省不自重麽。小曼,你說說,是不是這樣?”

    周小曼放下了一盤切好的香瓜,聞聲手一抖,差點兒沒把盤子打翻。她勉強露出個微笑,搖搖頭:“我不清楚。”

    不知道為什麽,曾教授的話讓她覺得非常不舒服。大約是那種高高在上的語氣令人不快吧。

    曾教授沒有得到認同,心下不悅。她皺著眉頭看了眼周小曼,覺得薑家的這個便宜外孫女果然還是差了一些。跟在黎黎身邊這麽久,居然沒有學到人家的十之一二。根子裏帶出來的東西,怎麽也改不了。

    晚上送走了客人,黎教授安慰周小曼:“你別在意。你曾奶奶人不壞,就是學術上固執己見了一點。”

    薑教授在一旁眯著眼睛撇撇嘴:“她也該停下來歇歇了。那時候是要開心理係,實在沒人頂上,才把她給拎出來的。其實她哪是搞心理學出身的呢。那幫子人,以為搞思想教育的就是心理學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黎教授朝丈夫使眼色。

    周小曼趕緊將話題又岔到童樂身上,以表示她根本就沒有留心大人們談論的話題。

    “童樂真厲害。他能完全聽懂電視裏的日語,真叫人羨慕。”

    薑教授夫妻沒有搭話,黎教授隻招呼她趕緊洗洗早點兒睡,明天還得去練藝術體操。

    周小曼略有些失望,但還是微笑著應聲回房了。她腦子裏亂糟糟的,全是一個問題,要是薑教授夫妻為了女兒的家庭和睦,不願意幫她轉學怎麽辦?

    腦海裏那個聲音又出現了,必須得轉學,必須得離開那裏。

    周小曼翻了個身。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看藝術體操的錄像觸動了她的記憶,她一晚上都沒能睡踏實。

    睡夢中出現了斷斷續續的畫麵,閃爍著,她身著體操運動服在翻騰跳躍。旁邊是一雙雙眼睛,密密麻麻,數不清的眼睛,那些眼睛都盯在她身上,讓她毛骨悚然,甚至在睡夢中嘔吐了起來。

    周小曼從大汗淋漓裏驚醒。她輕手躡腳地起了床,去衛生間裏衝了把澡。站在鏡子前,她看著那個皮膚上還滾動著晶瑩的水珠的女孩。這真是一具青春美好的胴體,身材修長,皮膚緊致,胸部跟臀部都顯出了少女的體態。

    沒由來的心慌讓她抱著自己,蹲在了地上。重生以後從第一次鏡子裏看清自己的臉時那種感覺,又出現了。藏起來,她非常想找一個地方躲起來。

    因為太美好了,所以是罪過。

    車廂裏悶熱不堪。除了推銷各種高價零食飲料的餐車外,她看不到任何跟清涼水潤有關的事物。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單獨出行的經曆了。她甚至不敢拿出錢包買瓶礦泉水,害怕自己會被扒手盯上。錢對她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周小曼背靠著硬邦邦的椅背,聞著對麵飄來的泡麵味兒,默默地安慰自己,就當是順便洗了個桑拿,出汗排毒養顏減重。

    馮美麗在她的記憶中,有張蠟黃憔悴的臉。她明明跟薑黎一般年紀,可看上去足以當薑黎的母親。

    周小曼記得那一回,馮美麗拉著她的手說了好多話。又是埋怨她怎麽跑來了,讓她爸爸知道了會不高興,又是偷偷抹眼淚。最後臨走的時候,這個看著就知道生活狀態不算好的女人,還小心翼翼地給她塞了五百塊錢,讓她多買兩件好衣服。是大姑娘了,上大學了,需要好好打扮打扮。

    後來,後來周小曼再去找馮美麗的時候,城中村的租戶已經來了一批又換走了另一批。周小曼好容易尋到了房東,結果房東也不知道他們一家搬去了哪裏。

    那個時候,周小曼心中是有怨氣的。馮美麗明明有她宿舍的電話號碼,為什麽搬家不能通知一下她。她又沒想要問馮美麗拿錢。

    隔了許久以後,周小曼終於忍不住,找去了馮家。可惜那時候馮家村拆遷了,她孤身一人,想要找人實在艱難。那天她的膝蓋疼得厲害,她看著空空蕩蕩的廢墟,忍不住坐在了樹樁上,抱住了膝蓋。她真的隻有她自己而已。

    這不是什麽愉快的回憶。周小曼一時間甚至有種類似於近鄉情怯的感覺,她遲疑著,被後麵的乘客擠下了火車。

    記憶長了腿,拽著她往前走。她穿過了塵土飛揚的街道,走過了被太陽曬得發燙的柏油馬路。她越過了一大片建築工地,終於走到了城中村前麵。

    眼前看到的一切,如她記憶中一般的髒亂。路邊有個小孩子,臉上髒兮兮的,正蹲著解大便,手裏還拿著塊餅在啃。

    周小曼本能地一陣反胃。她甚至突然間沒有勇氣再往前麵走下去。正值盛夏的午後,城中村並不熱鬧,可寥寥無幾的租戶投到她身上的目光,依然尖銳地標注出她是外來人的身份。

    這種差異不是來自於她的穿著打扮。她身上穿著的是最普通的運動衫,批發市場二十塊錢一套的廉價貨。可她站在那裏,常年藝術體操訓練塑造出來的體型與站姿,就標榜著她來自另一個世界。

    周小曼恍然明白了周文忠為什麽不支持她練習藝術體操。不是搞體育的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而是這些額外的發展分,不符合她一個小土妞的設定。

    精分的王八蛋!

    她在心底狠狠地咒罵著這個神經病。強烈的怨恨與不甘,讓她鼓足了勇氣朝記憶裏生母的住處走去。

    這邊除了一條寬一點兒的主道以外,房屋與房屋之間的間距都非常狹窄。村民們見縫插針加蓋著房屋,這裏是現實版的《功夫》場景。

    周小曼以為自己會迷路,難以在這種蜘蛛網一般的地方準確地找到那間陰暗潮濕的農民房。可是沒用多久,她就走到了灰色的三層小樓前。她的生母馮美麗現在應該就住在這裏。

    找到了地方,周小曼卻踟躕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就這麽堂而皇之地上門去打擾。上輩子,她找到生母時,母親是帶著她去外麵的茶餐廳吃飯的。那個時候,母親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在茶餐廳裏點單。

    她沒有跟繼父繼兄打照麵。也許母親根本不希望她出現在新家人麵前。

    周小曼直到此時,一腔激憤衝擊著的腦袋才慢慢冷靜下來。她魯莽了。現在的她,即使找到了生母,又能怎樣?她要求生母要回自己的撫養權?嗬,且不說周文忠肯不肯給。就是生母,也未必想要她回去吧。

    再是理解生母的無奈跟不容易,周小曼也難以釋懷當年母親拋下自己的事實。她對母親而言,是個累贅。

    周小曼近乎於冷酷地評估起自己在生父跟生母兩邊的生活質量。

    跟周文忠一起生活,最起碼的是衣食無憂,有學上。

    可到了母親這頭,情況就難說了。且不說城中村的生活環境髒亂差,首先上學就是個大問題。她的繼兄,在老家讀完小學後跟著父母到這邊,就沒有再讀初中了。戶口不在當地,想要上學,得交好大一筆借讀費。

    周小曼不想成為母親的負擔。

    她深深地看了眼油漆斑駁掉落的木門,默默地轉過了身體。她媽不容易,生活給了她媽太多的苦,她不怨她媽。

    周小曼轉身的時候,恰好正對了狹窄的巷子。那裏麵傳來一陣叫喊聲,然後衝出一道她來不及看清的黑影,直直撞到了她的腿上。她嚇得“嗷”了一聲,本能地一個側翻避開,那黑影已經衝了過去。後麵追著一群操著方言叫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