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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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總在風雨後, 請相信有彩虹  周霏霏小心翼翼地將周老太挑給她的“最甜最好”的那瓣西瓜遞到周小曼手裏,她絞盡腦汁地安慰對方:“說不定那幾位老師很好呢。姐, 說不定你也能拿省一等獎的。”

    周小曼苦笑不已。她不好遷怒到周霏霏身上。這個小姑娘已經在竭盡全力想辦法了。她甚至不惜跟周家人懟上了。以前,她縱然再不高興, 也不會跟周家人正麵起衝突。

    姐妹倆坐在客廳裏唉聲歎氣。

    周小曼看到堂姑端著一大籃子菱角藤,端著小板凳, 招呼二嬸一塊兒去蔭涼底下擇菜。

    當地人將野生菱角藤清理出來, 拿鹽抓出苦水, 然後放蒜泥跟朝天椒一塊兒炒,配粥吃最香。薑教授夫妻喜歡這道鄉間野味。每次周文忠回老家, 隻要季節適宜, 都會帶。

    周小曼長睫毛忽閃了一下, 心頭一動。今天薑黎沒給堂姑跟二嬸麵子, 現在她們還得理菱角藤給薑黎的爹媽。周小曼可不相信這兩人心中沒有一點兒怨氣。

    上午車子到村裏,有村民過來打趣,說周文忠跟薑黎這對哥嫂看著可比弟弟弟妹年輕十歲時,周文誠和妻子的麵色可都尷尬的很。妯娌是天敵, 兄弟呢, 也微妙的很吧。

    也許當年周文誠全力支持大哥讀書的時候,的確希望大哥過的好。可是如果大哥過的太好,他又每況愈下時,心中的滋味就難說了。

    她笑著看周霏霏:“行了, 別垂頭喪氣的了。對了, 你暑假作業不是有一道題做關於夏天的flash嘛。正好啊, 外麵蟬叫的多歡實啊。咱們把蟬鳴給錄下來吧。也是個素材啊。”

    周霏霏基本空手過來的,還是周小曼貢獻了自己的隨身聽。她笑著讓周霏霏坐好了:“我去吧,你皮膚那麽嫩,到時候曬得疼。”

    周小曼出去的時候,正聽到二嬸抱怨:“多大的架子啊。看了人都不打招呼,以為自己真是城裏的嬌小姐了。奶奶都鼓出來了,都不曉得醜,要躲一躲。跟她媽一樣的貨色,騷.貨一個,在學校裏就勾引男人了。”

    二嬸相當恨馮美麗。當初後者是整個港鎮男青年心中的夢中情人,這足以遭女性的恨。馮美麗還主動追求周文忠,這又足以讓良家婦女唾棄。所以周文忠當了陳世美,簡直喜聞樂見。不正經的女人,活該被拋棄。

    何況當年她剛嫁進門,明明是婆婆沒照應好孫子,吃肥肉噎死了。婆婆卻把責任推給她,說她是喪門星,克死了長房長孫。後來還是她肚皮爭氣,生下了傳根,才在這家裏立穩了腳跟。

    堂姑在邊上感慨:“嘖嘖,你家老大竟然將避孕藥混在麥乳精裏,騙馮美麗是學校發的補品。你那時候還沒進門,沒看到。馮美麗為了再生個孩子,連香灰水都喝,吃剩下的草藥渣子能鋪滿整條路。男人不想跟你生孩子,你就是送子娘娘都沒用。老大是早就跟現在的這個搭上了吧,不然為什麽不讓馮美麗生孩子。”

    周小曼微微闔了下眼皮,待到她們說到薑黎怎麽不正經時,按下了錄音鍵,悄悄折回了屋子裏。

    她最鄙視周文忠這人的一點就是虛偽。他生了異心,卻用齷蹉的手段來逼著她母親自請下堂。沒有生育能力,對一個鄉下女人來說,是多麽大的罪過。

    如果不是周老太覺得不下蛋的雞沒有資格吃補品,將後麵三罐子的麥乳精拿去討好喂奶的小兒媳婦,周小曼連存在都不可能。

    過了半小時,周小曼又悄悄將隨身聽拿了回來。她驚喜地發現,談話的人除了堂姑跟二嬸以外,又多了一個周文誠。

    素材還真是豐富。兩個女人先是大談了一回薑黎的穿著是多麽的不正經,勒的那麽緊,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有奶有屁.股,難怪當年周文忠還在學校裏頭呢,她就迫不及待地撲上去了。當年就是先懷了一個,才大著肚子結的婚。可惜偷著養的,果然沒有生下來的命。

    周小曼倒是第一次聽說這茬。這完全顛覆了她對薑黎的認知。薑黎的身上有種近乎於禁欲般的美感,冷靜自持。周小曼沒辦法想象她為愛癡狂的模樣。原來她對周文忠的感情這麽深?

    後麵兩人似乎在竊竊私語,在蟬鳴的掩蓋下,完全聽不清楚。但這已經足以讓小憩醒來的周霏霏麵紅耳赤。小姑娘大概這輩子還沒聽過這麽髒的話吧。

    姐妹倆麵麵相覷,周小曼按住想要出門理論的周霏霏,小聲道:“咱們先聽完,爸爸媽媽都不在。要是現在貿然跑出去,他們砸了隨身聽,咱們就有理說不清了。”

    兩姐妹躲在周文忠的房間裏,聽完了後麵的錄音。前半截就是翻來覆去的謾罵,兩個女人對薑黎的諸多不滿。後麵當周文誠加入以後,話題則集中在讓周文忠給侄子買房上頭了。

    堂姑的聲音尖酸刻薄:“就該讓他掏錢。都開著小車住著大別墅了,起碼得拿出個頭八十萬吧。哪有自己吃肉,連湯都不讓兄弟喝的。以後你們家傳根可是得兼祧兩房的。他掙的錢,還不是都該歸傳根。”

    周小曼聽到這裏,簡直要笑了。黃佳也是女的吧,堂姑也就黃佳這麽個女兒吧。也是,堂姑沒有親妯娌,不擔心家產歸侄子的問題。

    周霏霏憋不住了,衝出去跟那些人理論。周小曼趕緊追上去,她總不能真讓一個九歲的孩子被人欺負了。

    二嬸正眉飛色舞地表達對薑黎的鄙薄:“裝的跟個貞潔烈女一樣,要真幹淨,會大著肚子進門。還裝呢,人家過來一鬧,下麵就見紅了。嘖嘖,到了醫院直接流下來個男孩,都能看出形狀了。”

    周小曼嚇得毛骨悚然。

    周霏霏則是“哇”的一聲哭出來:“你胡說八道,不許說我媽媽壞話,你們這些壞人。”

    周小曼摟住小姑娘,滿臉憤怒:“你們要不要臉,自己不知道掙錢過日子,一天到晚打我們家的主意,還有臉往我媽身上潑髒水。”

    周文忠夫妻幾乎是跟周家老頭老太一塊兒回來的。

    別問周家兩位老人為什麽非得趕著下午日頭這麽毒的時候下田,他們每當周文忠回鄉時都要來這麽一出。反正後麵周文忠回城以後,被迫在鄉下過暑假的周小曼,就從未看過他們故意曬大太陽。

    周文忠麵上浮著快活的神色。他今天下午不虛此行。港鎮初中果然有暑期補習,他完全可以將大女兒放在鄉下先過暑假,後麵順理成章地讀完初中。

    大老遠的,他就聽到了周小曼遺傳自她生母的高門大嗓,正在謾罵長輩。他恨得咬牙切齒,一下車就麵沉如水地往周小曼麵前奔。小小年紀,口出惡言,他得教教她規矩。

    周霏霏斜刺裏衝出來,抱住了父親,哭得傷心:“爸爸,他們欺負媽媽,罵我們是賠錢貨,說媽媽不正經,說你掙的錢全是周傳根的。”

    周文忠氣得頭皮發脹,他厲聲嗬斥周小曼:“讓你帶妹妹在屋裏睡覺的呢,為什麽出來曬太陽。”

    周小曼還沉浸在對生母的感傷當中。

    她不怪馮美麗當年默許了娘家人將她丟回周家。當年的農村,一個被休回家帶著女兒的女人,父母兄嫂不容,她要怎麽活下去。況且生她的時候,母親大出血,後來一直沒有孩子。改嫁以後,也是看著丈夫跟繼子的眼色過日子。

    周老太放下鋤頭打圓場:“哎喲,這日頭,曬得人發暈。囡囡肯定是曬到了,趕緊跟奶奶回屋去。”

    周霏霏一把躲開周老太的手,跑去找冷著一張臉的薑黎:“媽媽,我們回家去,這地方髒,人更髒,我們不要再在這裏。”

    二嬸反應過來,訕笑道:“哎喲,大嫂,你可別誤會。我這正跟小鳳姐說那個電視《郎才女貌》呢,我們在說顏如玉不要臉,勾引有老婆的人。囡囡可能曬到了,聽岔了。”

    周文忠麵色微變,心裏恨得要死。到這時候了,老二的老婆還夾槍夾棒的。顏如玉是什麽貨色,那就是小三上位。

    周霏霏聞聲折回頭,跑去屋裏拿了隨身聽,按下播放鍵,裏頭傳出了二嬸的謾罵“就是個賤貨,裝得跟觀音菩薩一樣,什麽騷貨,哪個眼睛是瞎的?”

    她氣憤道:“你還想撒謊抵賴,都錄下來了!”

    周文忠勃然大怒,這隨身聽是誰的,他最清楚不過。他冷著臉,嗬斥周小曼:“能耐了你,大人講話,你都能錄音了。”

    周小曼就護在周霏霏麵前,低著腦袋不吱聲。周霏霏憤怒道:“爸爸,你為什麽不給我們主持公道,反而就罵姐姐?”

    她微微垂了下睫毛,不罵她罵誰呢,不怪她怪誰?反正她是《魔方大廈》裏的夏河銀行,是垃圾堆,潑再多的髒水也無所謂。周總工還是孝順兒子大度兄長,黑鍋總有她和生母來背。

    周霏霏控訴道:“我讓姐姐幫我錄蟬鳴聲做flash素材的。他們自己暴露了髒心思。你為什麽還要怪我們聽到了。”

    隨身聽裏,堂姑的聲音義憤填膺:“這麽有錢了,還不拿個三五萬出來貼補親戚,真是一點兒心都沒有。”

    薑黎微微抬了下眼睛,招呼女兒:“囡囡,我們走吧。我們不去台灣,媽媽帶你去歐洲散心。”

    周傳根跟黃佳傻站在車旁,一人手裏還一份十塊錢的冰淇淋。這是港鎮能買到的最貴的冷飲了。他們這個下午實在吃得太痛快了。

    周小曼用眼角的餘光瞥了眼黃佳。經過這麽一出鬧劇,黃佳再討好賣乖,薑黎也生不出好感來了吧。這位黃小姐,成功進入銀行以後自覺人上人了,可沒少跟她那碎嘴的媽一唱一和嘲笑周小曼肥又蠢,四處散播她有多麽不堪的消息。她那位媽媽,上輩子也沒少在薑黎麵前打周文誠老婆的小報告。

    薑黎的資源,從來不會無的放矢。

    周文忠麵色煞白,他最不堪的一麵,他爛泥糊不上牆的家人,就這樣□□裸地暴露在了嬌妻幼女麵前。

    他恨死了這個隨身聽,恨死了帶著隨身聽回鄉的大女兒。非得顯擺她有隨身聽了不起是吧!貪慕虛榮不知羞恥沒有自知之明的東西!

    周小曼摟著周霏霏的肩膀往車子走。薑黎要是直接將周文忠丟在周家村就最好不過了。比起恬不知恥的小三,她更唾棄出軌的有婦之夫,因為後者連最基本的責任感都沒有。

    周文忠喘著粗氣,掉頭上了車。

    周小曼心頭冷笑。周文忠有自尊嗎?沒有,從來都沒有。他所謂的自尊,在高位榮華富貴聲名顯赫麵前,就是條搖尾乞憐的狗。

    回城的路,車上氣氛到了冰點。周家往周文忠手機裏打了好幾個電話,都被他拒接了。

    快要到家的時候,周文忠煞白著一張臉保證,以後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囡囡的,絕對不會給外人。

    外人周小曼淡淡地看著窗外,好像什麽也沒聽見。

    夕陽染紅了天與地,整個世界,仿佛浸泡在濃稠的鮮血中。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奄奄一息的女人,人人都說女人極美極好,是港鎮一朵水靈靈的薔薇花。那個女人躺在血泊中,九死一生,掙下了繈褓裏的她。

    女人深愛著的男人,他的一切都跟她們母女沒有關係。

    一個人倘若為另一個人犧牲了自己的美好,那就不是愛了,那是沒有意義的,那是對自己的踐踏,應該被舍棄。

    晚霞鮮紅色的亮光慢慢掠過了小區懶洋洋的大門,道路旁沒精打采的水杉樹。連上午被周小曼一腳踹碎了的花盆都得到霞光的眷顧,那黑泥散發出腥臭的氣味。

    周小曼的目光就隨著孜孜不倦的霞光,從川川身上掠過。他身上穿著件半舊的足球運動服,原本高大的身形,此時佝僂著,在落日餘暉下,說不出的蕭索寂寞。

    周小曼愣愣的,反應不過來。

    丁凝冷笑了一聲:“真是不一樣啊,到哪兒都能讓人開小灶。”

    薛教練看了她一眼,聲音淡淡的:“孫記者也想讓你們去拍照片,不過我沒同意。你們是拿著省隊工資的,不能擅自行動。”

    一下子,場上的少女們都噤聲了。

    周小曼則拿著這張名片陷入了沉思,她到底要不要去當平麵模特呢。對被人圍觀的恐慌跟對錢的渴望,讓她猶豫不決。

    她需要錢,如果她要獨立出去,錢是第一要素。

    從體校出來以後,周小曼走路去老年大學找薑教授,然後再一起回家。她經過十字路口時,看到冷飲攤子,本能地想要買一瓶可樂。今天發生的事情有點兒多,她需要可樂幫助自己鎮定下來。

    周小曼剛把可樂瓶抓在手裏,還沒來得及擰開,手背就挨了重重的一下。

    薛教練滿臉怒氣:“我說你怎麽一下子跟吹了氣球一樣胖起來了。誰讓你喝這種東西的?喝了會胖死,你難道不知道?”

    周小曼嚇得手一鬆,可樂瓶子掉在了地上。她想撿起來,結果直接被薛教練拖著往前走。她回頭戀戀不舍地看了眼,見那個攤主撿起了可樂,擦擦瓶身,又放進了冰櫃。她其實想說,教練,不喝也可以退掉啊,好幾塊錢呢。

    薛教練一直拽她到林蔭道上,才皺著眉頭道:“小曼,我帶了你八年,始終就沒搞懂你這孩子到底在想什麽。你也不小了,要是再拖下去,你就是想出成績也來不及了。你聽教練一句,咱們拚一回,就拚下半年的全國錦標賽。咱好好練,能拿到全國個人前八,你起碼是國家一級運動員。你的身體條件,糟蹋了,真的可惜。”

    周小曼心一橫,咬咬牙道:“教練,我想拚一拚,但是我真的忘了。我兩個月前磕了下腦袋,就把體操動作都忘得一幹二淨。我本來想等好起來再過來訓練的,可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薛教練嚇了一跳,連忙問她到底磕了哪兒,有沒有去醫院檢查過,腦子哪裏受傷沒。

    周小曼搖搖頭,睜眼說瞎話:“都查過了。我外公給找的腦科專家,也沒發現有什麽問題。就是我身體的本能好像還在。前兩天我還側空翻來著。可是我完全不記得究竟是怎麽回事。”

    薛教授眉頭緊鎖,她也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然而身體本能還在就好,就跟一個人忘了一支舞,但有舞蹈基礎就不是問題。

    周小曼被勒令以後都不允許碰碳酸飲料,得嚴格按照食譜來,連喝水都要控製。她現在能理解,為什麽她上輩子能夠胖成那樣了。如果長期維持高強度的體育鍛煉又嚴格控製飲食,一旦放縱的後果可以參考馬拉多納。

    薛教練讓她跟家長商量一下,再決定是否去當平麵模特拍照片。周小曼卻不願意驚動周文忠。直覺告訴他,周文忠是不會同意的。他應該也不會允許她手裏有多少錢。

    沒有可樂的安慰劑作用,又為是否去拍照片猶豫不決,周小曼整個人情緒都低落了下來。到了老年大學,薑教授還在跟他的學生們聊天。其實對這些有錢有閑的老人而言,來老年大學,更多的意義就是找人說話。

    童樂坐在教室的後麵,正百無聊賴地翻著一本日本原文書。見到了周小曼,說話的老人裏有人笑著打趣:“小樂,你不用覺得無聊了,有漂亮小姑娘過來陪你了。”

    周小曼很想翻白眼,然而隻能低頭裝沒看見。童樂則是毫不猶豫地在鏡框後麵露出了白眼球,低聲抱怨:“真無聊。”

    看到這個哈利波特一般的少年,周小曼心中一動,想到了解決方案。

    她拍照時,可以帶一個保鏢過去。

    吃過晚飯,周小曼借口有本書落在家裏了,回了一趟工人小區。

    川川家門口照舊圍了一堆人,樂此不疲地吃瓜看熱鬧勸架嗑瓜子。那兩位年輕姑娘也在,這回幹脆直接將防盜門拉開了,要求將原本的新聞頻道調到影視頻道,她們要看《薰衣草》。最神奇的是,川川媽在跟丈夫吵罵不休的時候,居然沒有忽略兩位鄰居的要求,真換了台。

    周小曼不知道該怎麽評價這一切。今晚倒是沒有爭執形成川川的受精卵那個精子的來源,而是爭先恐後地將兒子分成無數碎片,迫不及待地把優點歸納於自己的基因,缺點全部推給對方。

    孩子是世界上最神奇的生物,因為他(她)的基因來源於父母雙方。任何一方都可以將孩子的成就歸功於自己,而失敗推給對方。這是一件多麽一本萬利的事情啊。

    川川依然沒有走遠。周小曼疑心他是害怕走遠了以後,父母萬一真動刀子砍死對方,旁邊不會有一個真正阻攔的人。

    他瞥了眼居高臨下看著自己的周小曼,沒吱聲。他不知道這個研究所的小孩,到底又想幹什麽。他一點兒也不稀罕周小曼對他的青眼有加,這讓他感覺自己成了被研究的對象。

    周小曼看著他指間的一點紅光漸漸燒到了指縫,好心地提醒了一句:“煙頭要燙到你了。”

    川川咒罵了一聲,丟了煙頭,惡狠狠地瞪她:“你這人有毛病啊,閑得發慌,不能找點兒其他事情去做啊!”

    昏黃的路燈下,他麵孔的輪廓已經顯出了棱角,卻還是稚氣未脫。於是他惡聲惡氣的言語,聽上去就有了滑稽的味道。

    周小曼非常認真地問他:“你會打架嗎?”

    川川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嗤之以鼻:“我不打女人。”

    周小曼點點頭:“沒關係,攝影師是男的。”

    川川剛想罵她神經病,脫口而出的“腦子有病啊”就被她接下來的一句話給堵了回去:“你想不想掙錢?”

    她開門見山,每天付川川五十塊錢,讓他陪自己去拍照片。

    川川皺著眉頭看她:“你想錢想瘋了吧。你都覺得有危險了,你還去拍什麽照片?!”

    周小曼抬頭,黑黢黢的天,看不到月亮的影子,連星星都吝嗇不已。她垂了下眼睫毛,沒有理睬川川的指責,隻又問了一遍:“你就說你想不想掙錢吧。”

    談人生談理想都是白嫖,真金白銀才是動真章。

    夏天的晚上,寂靜的可怕,隻有蟲鳴。這個晚上是死的,連空氣也忘記了流動,悶得叫人發慌。無怪乎川川家門口為什麽這般熱鬧非凡了。即使是翻來覆去的老一套吵鬧不休的路數,但有熱鬧,起碼能夠證明這個小區還沒有徹底死幹淨。

    川川媽的嗓門能夠傳遍整個小區,她又在哭訴自己為了丈夫跟孩子是怎樣辛苦地掙皮肉錢。川川爸則在罵她不知廉恥。

    女人的犧牲是最可笑的。可笑的是,沒有人會承認這種犧牲。

    周小曼抿了下嘴巴,突然間冒出一句:“你媽心裏,肯定非常苦。”

    川川眼神凶狠了起來,他厭煩別人對他的家務事說三道四。好在周小曼隻說了這一句,後麵就直接替他拿了主意:“明天我過來找你。一天五十塊,想掙錢就老實待著。”

    少年眉頭皺得死緊,卻沒有駁斥周小曼的話。有錢的是大爺。他當然想掙錢。他想出去闖闖,最基本的,得有路費吧。

    周小曼隨便拿了本政治書回了薑教授家的小洋樓。她沒有鑰匙,按了門鈴,居然是童樂過來幫她開的門。

    少年臉上沒有什麽喜悅的模樣,隻悶聲說了句“他們在後麵說話”,就又折回沙發上看那部《人間失格》。

    看到電視上的畫麵,周小曼似乎明白了童樂為什麽沒有笑模樣了。看著電視裏那個模樣可愛陽光的男生小誠被如此虐待,大約誰也無法笑出來吧。這些人是神經病吧,幾乎在學校的每一處地方毆打虐待那個新來的轉學生。

    童樂憤怒地低吼了一句:“人渣,之前不相信兒子,逼死了兒子,以後就是複仇又有什麽用。”

    周小曼對劇情走向不了解,她隻是單純地看著那些施暴的場景覺得難受。似乎有什麽在她胸中翻滾,她惡心得甚至想吐。她想也許是今天訓練的太辛苦了,所以難受。

    童樂罵出了口,似乎情緒好了一點。他翻翻白眼,示意冰箱:“裏麵有蛋筒跟冰淇淋,你自己拿著吃吧,我沒吃光。”

    周小曼搖搖頭:“不行,我胖的太厲害,再吃教練會殺了我的。”

    童樂白眼翻得更加厲害了,揶揄道:“行了吧,你又不是專業運動員,玩玩還這麽當真。”

    周小曼愣了一下,沒有回應童樂的話。她倒了杯水,在裏麵滴了幾滴醋,然後漱了漱口。胃裏還是難受,她索性去衛生間吐了個痛快。完了以後,她又倒了杯溫水,加了小半勺蜂蜜攪了攪,慢慢喝了下去。

    要是教練知道她現在喝蜂蜜水,一定會很想揍她吧。可是不喝可樂已經非常痛苦了。她曾經試圖自殺過,心理狀態非常脆弱,她不能將自己逼得太厲害。

    家裏有客人,周小曼不好直接躲回房間去。她強忍著不適,又切了盤哈密瓜,送進會客室給三位老人吃。

    曾教授似乎非常願意在兩位老友麵前高談闊論。她今天去老年大學上課的時候,聽一個退休中學老師說了他們單位最近發生的事情。有個女生中考體檢的時候被查出來懷孕了,那個女生都不曉得孩子父親是誰。後來追問調查,發現好幾個男生都跟她有關係。

    “現在的社會是怎麽了。以前上中學的時候,哪裏有這種事情。男女生都是不講話的。不良信息太多了。你們看電視上麵卿卿我我摟摟抱抱的,小孩子看了怎麽會不有樣學樣。哪裏能讓小孩子知道這些東西。他們要是不曉得怎麽回事,怎麽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來。那個女生也是,最愛出風頭。成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穿衣服也不注意,怎麽會不出事呢。”

    曾教授表達了一下對生女兒的家長的同情。還是生兒子養孫子好,起碼男孩子不吃虧。

    薑教授夫妻就聽她喋喋不休,誰也不搭腔。他們隻有一個女兒,女兒生的也是女兒,非常值得被曾教授同情。學術水平夠嗆,排資論輩去校領導家裏靜坐拿到教授職稱的人,總要其他方麵找一找成就感的。

    周小曼放下了果盤,沉默著退出了會客室。不知道為什麽,她隱隱有種感覺,上輩子,她也經曆過這樣的夜晚。那種揮之不去的惡心感,讓她麵色慘白,坐在客廳時,簡直要暈過去一般。

    童樂盯著電視屏幕,神情嚴肅:“你回房間去吧。這種慘烈的劇情,不適合女孩子看。”

    周小曼看到電視裏,那個轉校生小誠跳樓的場景,嚇得尖叫了一聲,逃一般躲回了房間。

    大人們聽到聲響,出來看怎麽回事。曾教授在得到孫子的解釋之後,笑得愈發得意了:“還是男孩好啊,皮是皮了點兒,起碼膽子大啊。”

    童樂非常不高興,皺著眉頭,不願意再搭理自己的奶奶。

    周小曼躲回房間,甚至連爬上床的力氣都沒有。她顫抖著抱著自己的胳膊,上下牙齒直打哆嗦。明明是盛夏的夜晚,連屋外連樹葉子都不動一下的悶熱,她卻從心底翻滾起深深的恐懼。她覺得有什麽要噴薄而出了,卻始終霧裏看花,瞧不真切。

    她喘著粗氣,試圖安撫自己,別怕,沒關係,別怕。她閉上眼睛,腦海中卻浮現出一位少女。那女孩跟她長著同樣的臉,也癱坐在門背後,一口接著一口喝可樂。

    周小曼忍無可忍,她拿起一瓶可樂,擰開了蓋子。

    黎教授怕她嫌出去拿零食麻煩,把零食櫃搬進了她的房間。

    這一瓶可樂下去,她今天的節食跟運動大約都白費了。可是周小曼卻獲得了安慰,她靠著這種感冒藥水般的液體,慢慢又平靜了下來。

    周小曼克製著自己,隻喝了五口,就又將瓶蓋擰了上去。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該做什麽好,索性一邊壓腿,一邊背英語單詞了。

    這天晚上,周小曼睡得迷迷糊糊的。夢中,小誠慘白絕望的臉,始終揮之不去。後來那張臉,漸漸跟自己的臉,重疊到了一起。

    姐妹倆在回家的路上也一直竊竊私語,討論怎樣才能讓竹蜻蜓飛得更遠一些。周小曼驚訝地發現這個妹妹還具備一定的空氣動力學知識。

    你傻玩傻樂嗬的時候,人家已經一路狂奔了。

    走到單元樓前的綠化帶邊上,周小曼看到了一點紅光,一閃一滅。昏黃的路燈下,川川年輕到近乎稚嫩的麵龐上,是與青春不相符的滄桑。他的臉有半邊腫起了指印,大約挨了打。

    無須在往前麵走,隻站在單元樓前麵,就能清楚地聽到川川媽跟另外一個女人對罵的聲音。川川媽諷刺對方肥的跟豬一樣,別說出去賣,倒貼人家錢都沒人肯上。

    旁邊圍觀的人發出哄笑,胖女人憤怒地抬腳去踹川川媽。原本蹲在綠化帶旁抽煙的男孩子突然間從周家人身邊躥過,一把護在了他媽身上。

    川川媽沒有被感動,她的憤怒簡直要將整棟樓掀翻。她大大罵川川跟那個死鬼一樣窩囊廢,為什麽不去揍那隻肥豬。又憤恨她養了這麽個窩囊廢有什麽用,剛才那死鬼跑出去找婊.子養的時候,他為什麽不攔住。

    男孩子塊頭不小,足足高了瘦小女人一個多頭,他始終低著腦袋,由對方打罵。

    周文忠的忍耐簡直到了極限。這種鬼地方,他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這些人,活成這樣,真是不如去死了才幹淨。

    周小曼搶在薑黎前麵捂住了周霏霏的眼睛,叮囑道:“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姐姐抱你上去。”

    等到一家人好不容易回到屋裏時,連一貫冰肌玉骨清涼無汗的薑黎,都是麵色緋紅。大家趕緊洗漱入睡。

    周小曼躺在床上,即使開著窗戶,電扇也在辛辛苦苦的工作。那一層又一層的汗水卻讓她怎麽也無法安睡。

    她爬起身,去廚房倒水喝。經過周文忠夫妻臥室門口時,聽到房裏的男人滿懷愧疚地懺悔,是他沒用,讓黎黎跟著他受苦了。

    女人非常大度地表示,夫妻一體,沒有什麽辛苦不辛苦的。

    周小曼靠著牆壁,無聲地笑到整個身子都顫抖了。趕緊去買你的大別墅吧。老式工人小區這要命的隔音效果。

    好辛苦啊,多麽辛苦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