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獎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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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總在風雨後, 請相信有彩虹
周小曼看到堂姑端著一大籃子菱角藤, 端著小板凳, 招呼二嬸一塊兒去蔭涼底下擇菜。
當地人將野生菱角藤清理出來, 拿鹽抓出苦水, 然後放蒜泥跟朝天椒一塊兒炒,配粥吃最香。薑教授夫妻喜歡這道鄉間野味。每次周文忠回老家,隻要季節適宜,都會帶。
周小曼長睫毛忽閃了一下,心頭一動。今天薑黎沒給堂姑跟二嬸麵子, 現在她們還得理菱角藤給薑黎的爹媽。周小曼可不相信這兩人心中沒有一點兒怨氣。
上午車子到村裏,有村民過來打趣,說周文忠跟薑黎這對哥嫂看著可比弟弟弟妹年輕十歲時, 周文誠和妻子的麵色可都尷尬的很。妯娌是天敵,兄弟呢,也微妙的很吧。
也許當年周文誠全力支持大哥讀書的時候,的確希望大哥過的好。可是如果大哥過的太好,他又每況愈下時, 心中的滋味就難說了。
她笑著看周霏霏:“行了, 別垂頭喪氣的了。對了, 你暑假作業不是有一道題做關於夏天的flash嘛。正好啊, 外麵蟬叫的多歡實啊。咱們把蟬鳴給錄下來吧。也是個素材啊。”
周霏霏基本空手過來的,還是周小曼貢獻了自己的隨身聽。她笑著讓周霏霏坐好了:“我去吧, 你皮膚那麽嫩, 到時候曬得疼。”
周小曼出去的時候, 正聽到二嬸抱怨:“多大的架子啊。看了人都不打招呼,以為自己真是城裏的嬌小姐了。奶奶都鼓出來了,都不曉得醜,要躲一躲。跟她媽一樣的貨色,騷.貨一個,在學校裏就勾引男人了。”
二嬸相當恨馮美麗。當初後者是整個港鎮男青年心中的夢中情人,這足以遭女性的恨。馮美麗還主動追求周文忠,這又足以讓良家婦女唾棄。所以周文忠當了陳世美,簡直喜聞樂見。不正經的女人,活該被拋棄。
何況當年她剛嫁進門,明明是婆婆沒照應好孫子,吃肥肉噎死了。婆婆卻把責任推給她,說她是喪門星,克死了長房長孫。後來還是她肚皮爭氣,生下了傳根,才在這家裏立穩了腳跟。
堂姑在邊上感慨:“嘖嘖,你家老大竟然將避孕藥混在麥乳精裏,騙馮美麗是學校發的補品。你那時候還沒進門,沒看到。馮美麗為了再生個孩子,連香灰水都喝,吃剩下的草藥渣子能鋪滿整條路。男人不想跟你生孩子,你就是送子娘娘都沒用。老大是早就跟現在的這個搭上了吧,不然為什麽不讓馮美麗生孩子。”
周小曼微微闔了下眼皮,待到她們說到薑黎怎麽不正經時,按下了錄音鍵,悄悄折回了屋子裏。
她最鄙視周文忠這人的一點就是虛偽。他生了異心,卻用齷蹉的手段來逼著她母親自請下堂。沒有生育能力,對一個鄉下女人來說,是多麽大的罪過。
如果不是周老太覺得不下蛋的雞沒有資格吃補品,將後麵三罐子的麥乳精拿去討好喂奶的小兒媳婦,周小曼連存在都不可能。
過了半小時,周小曼又悄悄將隨身聽拿了回來。她驚喜地發現,談話的人除了堂姑跟二嬸以外,又多了一個周文誠。
素材還真是豐富。兩個女人先是大談了一回薑黎的穿著是多麽的不正經,勒的那麽緊,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有奶有屁.股,難怪當年周文忠還在學校裏頭呢,她就迫不及待地撲上去了。當年就是先懷了一個,才大著肚子結的婚。可惜偷著養的,果然沒有生下來的命。
周小曼倒是第一次聽說這茬。這完全顛覆了她對薑黎的認知。薑黎的身上有種近乎於禁欲般的美感,冷靜自持。周小曼沒辦法想象她為愛癡狂的模樣。原來她對周文忠的感情這麽深?
後麵兩人似乎在竊竊私語,在蟬鳴的掩蓋下,完全聽不清楚。但這已經足以讓小憩醒來的周霏霏麵紅耳赤。小姑娘大概這輩子還沒聽過這麽髒的話吧。
姐妹倆麵麵相覷,周小曼按住想要出門理論的周霏霏,小聲道:“咱們先聽完,爸爸媽媽都不在。要是現在貿然跑出去,他們砸了隨身聽,咱們就有理說不清了。”
兩姐妹躲在周文忠的房間裏,聽完了後麵的錄音。前半截就是翻來覆去的謾罵,兩個女人對薑黎的諸多不滿。後麵當周文誠加入以後,話題則集中在讓周文忠給侄子買房上頭了。
堂姑的聲音尖酸刻薄:“就該讓他掏錢。都開著小車住著大別墅了,起碼得拿出個頭八十萬吧。哪有自己吃肉,連湯都不讓兄弟喝的。以後你們家傳根可是得兼祧兩房的。他掙的錢,還不是都該歸傳根。”
周小曼聽到這裏,簡直要笑了。黃佳也是女的吧,堂姑也就黃佳這麽個女兒吧。也是,堂姑沒有親妯娌,不擔心家產歸侄子的問題。
周霏霏憋不住了,衝出去跟那些人理論。周小曼趕緊追上去,她總不能真讓一個九歲的孩子被人欺負了。
二嬸正眉飛色舞地表達對薑黎的鄙薄:“裝的跟個貞潔烈女一樣,要真幹淨,會大著肚子進門。還裝呢,人家過來一鬧,下麵就見紅了。嘖嘖,到了醫院直接流下來個男孩,都能看出形狀了。”
周小曼嚇得毛骨悚然。
周霏霏則是“哇”的一聲哭出來:“你胡說八道,不許說我媽媽壞話,你們這些壞人。”
周小曼摟住小姑娘,滿臉憤怒:“你們要不要臉,自己不知道掙錢過日子,一天到晚打我們家的主意,還有臉往我媽身上潑髒水。”
周文忠夫妻幾乎是跟周家老頭老太一塊兒回來的。
別問周家兩位老人為什麽非得趕著下午日頭這麽毒的時候下田,他們每當周文忠回鄉時都要來這麽一出。反正後麵周文忠回城以後,被迫在鄉下過暑假的周小曼,就從未看過他們故意曬大太陽。
周文忠麵上浮著快活的神色。他今天下午不虛此行。港鎮初中果然有暑期補習,他完全可以將大女兒放在鄉下先過暑假,後麵順理成章地讀完初中。
大老遠的,他就聽到了周小曼遺傳自她生母的高門大嗓,正在謾罵長輩。他恨得咬牙切齒,一下車就麵沉如水地往周小曼麵前奔。小小年紀,口出惡言,他得教教她規矩。
周霏霏斜刺裏衝出來,抱住了父親,哭得傷心:“爸爸,他們欺負媽媽,罵我們是賠錢貨,說媽媽不正經,說你掙的錢全是周傳根的。”
周文忠氣得頭皮發脹,他厲聲嗬斥周小曼:“讓你帶妹妹在屋裏睡覺的呢,為什麽出來曬太陽。”
周小曼還沉浸在對生母的感傷當中。
她不怪馮美麗當年默許了娘家人將她丟回周家。當年的農村,一個被休回家帶著女兒的女人,父母兄嫂不容,她要怎麽活下去。況且生她的時候,母親大出血,後來一直沒有孩子。改嫁以後,也是看著丈夫跟繼子的眼色過日子。
周老太放下鋤頭打圓場:“哎喲,這日頭,曬得人發暈。囡囡肯定是曬到了,趕緊跟奶奶回屋去。”
周霏霏一把躲開周老太的手,跑去找冷著一張臉的薑黎:“媽媽,我們回家去,這地方髒,人更髒,我們不要再在這裏。”
二嬸反應過來,訕笑道:“哎喲,大嫂,你可別誤會。我這正跟小鳳姐說那個電視《郎才女貌》呢,我們在說顏如玉不要臉,勾引有老婆的人。囡囡可能曬到了,聽岔了。”
周文忠麵色微變,心裏恨得要死。到這時候了,老二的老婆還夾槍夾棒的。顏如玉是什麽貨色,那就是小三上位。
周霏霏聞聲折回頭,跑去屋裏拿了隨身聽,按下播放鍵,裏頭傳出了二嬸的謾罵“就是個賤貨,裝得跟觀音菩薩一樣,什麽騷貨,哪個眼睛是瞎的?”
她氣憤道:“你還想撒謊抵賴,都錄下來了!”
周文忠勃然大怒,這隨身聽是誰的,他最清楚不過。他冷著臉,嗬斥周小曼:“能耐了你,大人講話,你都能錄音了。”
周小曼就護在周霏霏麵前,低著腦袋不吱聲。周霏霏憤怒道:“爸爸,你為什麽不給我們主持公道,反而就罵姐姐?”
她微微垂了下睫毛,不罵她罵誰呢,不怪她怪誰?反正她是《魔方大廈》裏的夏河銀行,是垃圾堆,潑再多的髒水也無所謂。周總工還是孝順兒子大度兄長,黑鍋總有她和生母來背。
周霏霏控訴道:“我讓姐姐幫我錄蟬鳴聲做flash素材的。他們自己暴露了髒心思。你為什麽還要怪我們聽到了。”
隨身聽裏,堂姑的聲音義憤填膺:“這麽有錢了,還不拿個三五萬出來貼補親戚,真是一點兒心都沒有。”
薑黎微微抬了下眼睛,招呼女兒:“囡囡,我們走吧。我們不去台灣,媽媽帶你去歐洲散心。”
周傳根跟黃佳傻站在車旁,一人手裏還一份十塊錢的冰淇淋。這是港鎮能買到的最貴的冷飲了。他們這個下午實在吃得太痛快了。
周小曼用眼角的餘光瞥了眼黃佳。經過這麽一出鬧劇,黃佳再討好賣乖,薑黎也生不出好感來了吧。這位黃小姐,成功進入銀行以後自覺人上人了,可沒少跟她那碎嘴的媽一唱一和嘲笑周小曼肥又蠢,四處散播她有多麽不堪的消息。她那位媽媽,上輩子也沒少在薑黎麵前打周文誠老婆的小報告。
薑黎的資源,從來不會無的放矢。
周文忠麵色煞白,他最不堪的一麵,他爛泥糊不上牆的家人,就這樣□□裸地暴露在了嬌妻幼女麵前。
他恨死了這個隨身聽,恨死了帶著隨身聽回鄉的大女兒。非得顯擺她有隨身聽了不起是吧!貪慕虛榮不知羞恥沒有自知之明的東西!
周小曼摟著周霏霏的肩膀往車子走。薑黎要是直接將周文忠丟在周家村就最好不過了。比起恬不知恥的小三,她更唾棄出軌的有婦之夫,因為後者連最基本的責任感都沒有。
周文忠喘著粗氣,掉頭上了車。
周小曼心頭冷笑。周文忠有自尊嗎?沒有,從來都沒有。他所謂的自尊,在高位榮華富貴聲名顯赫麵前,就是條搖尾乞憐的狗。
回城的路,車上氣氛到了冰點。周家往周文忠手機裏打了好幾個電話,都被他拒接了。
快要到家的時候,周文忠煞白著一張臉保證,以後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囡囡的,絕對不會給外人。
外人周小曼淡淡地看著窗外,好像什麽也沒聽見。
夕陽染紅了天與地,整個世界,仿佛浸泡在濃稠的鮮血中。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奄奄一息的女人,人人都說女人極美極好,是港鎮一朵水靈靈的薔薇花。那個女人躺在血泊中,九死一生,掙下了繈褓裏的她。
女人深愛著的男人,他的一切都跟她們母女沒有關係。
一個人倘若為另一個人犧牲了自己的美好,那就不是愛了,那是沒有意義的,那是對自己的踐踏,應該被舍棄。
晚霞鮮紅色的亮光慢慢掠過了小區懶洋洋的大門,道路旁沒精打采的水杉樹。連上午被周小曼一腳踹碎了的花盆都得到霞光的眷顧,那黑泥散發出腥臭的氣味。
周小曼的目光就隨著孜孜不倦的霞光,從川川身上掠過。他身上穿著件半舊的足球運動服,原本高大的身形,此時佝僂著,在落日餘暉下,說不出的蕭索寂寞。
她喊了一聲“有人嗎?”,屋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人回應。
她又喊了一聲“美美”,那隻黏人的小東西也沒出現。
隔壁《成長的煩惱》告一段落,正播放著廣告“汾煌可樂,大家齊歡樂”。
周小曼腦子再不靈光,此時也意識到了不對勁。汾煌可樂,都消失多少年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走到書桌前翻書包。書看上去都非常破舊,有些地方還被撕破了,用透明膠帶蹩腳地粘連起來了。一本厚厚的初二暑假作業,裏麵一個字也沒寫。
房間裏衣櫃上鑲著穿衣鏡,映出個十三四歲的少女模樣。鵝蛋臉上的五官尚未完全長開,帶著嬰兒肥。橢圓形的眼睛,尾部微微往上挑,本當是嫵媚的,卻因為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裏閃爍的茫然,顯出了孩子氣的無措。就連那纖長濃密的睫毛跟漆黑如墨的劍眉,也是稚氣未脫。
少女美的生機勃勃,如清晨含露的野薔薇,美好的近乎於咄咄逼人了。
這美的如此打眼,趕緊躲藏起來掩蓋住。美即是原罪。
她被這詭異而不合邏輯想法嚇了一跳,旋即啞然失笑。她並不記得自己初中時究竟長什麽樣子。發胖之前的照片,她全都燒掉了。
隻有燒掉過往,她才能解脫。
雖然大學接受催眠治療以後,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要解脫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