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陪你去看紀錄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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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總在風雨後, 請相信有彩虹
窗戶半開著,電風扇“呼呼”地吹,全是熱風。外頭傳來“Show me that smile again”的英文歌旋律, 是《成長的煩惱》主題曲。她高中以前, 每年暑假都要重播的神劇。後來倒是不放了。
她喊了一聲“有人嗎?”,屋子裏靜悄悄的, 沒有人回應。
她又喊了一聲“美美”,那隻黏人的小東西也沒出現。
隔壁《成長的煩惱》告一段落, 正播放著廣告“汾煌可樂,大家齊歡樂”。
周小曼腦子再不靈光, 此時也意識到了不對勁。汾煌可樂,都消失多少年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走到書桌前翻書包。書看上去都非常破舊, 有些地方還被撕破了, 用透明膠帶蹩腳地粘連起來了。一本厚厚的初二暑假作業, 裏麵一個字也沒寫。
房間裏衣櫃上鑲著穿衣鏡, 映出個十三四歲的少女模樣。鵝蛋臉上的五官尚未完全長開,帶著嬰兒肥。橢圓形的眼睛, 尾部微微往上挑, 本當是嫵媚的, 卻因為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裏閃爍的茫然,顯出了孩子氣的無措。就連那纖長濃密的睫毛跟漆黑如墨的劍眉, 也是稚氣未脫。
少女美的生機勃勃, 如清晨含露的野薔薇, 美好的近乎於咄咄逼人了。
這美的如此打眼,趕緊躲藏起來掩蓋住。美即是原罪。
她被這詭異而不合邏輯想法嚇了一跳,旋即啞然失笑。她並不記得自己初中時究竟長什麽樣子。發胖之前的照片,她全都燒掉了。
隻有燒掉過往,她才能解脫。
雖然大學接受催眠治療以後,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要解脫什麽。
不知道可憐的美美怎麽樣了。這倒黴的小東西,希望它能安好。
周小曼掃視著這五六個平方大小的房間,一張單人床便占據了半壁江山。剩下的,一個衣櫃外加一張書桌,足以將其餘空間填塞的滿滿當當。房間西曬,悶熱難當。
她認出來了,這是周文忠從研究所拿到的第一套兩居室,在機械廠小區。機械廠欠了研究所的錢還不上,便拿了三棟半職工宿舍樓抵債。
她住著的這間,是用小陽台改造成的書房。一開始連門都沒有,隻一道竹簾遮擋。後來還是在她的一再哭鬧下,才安裝了拉伸門。
搬家那天是她十歲生日,忙碌的大人們忘了這茬。她為此發了好大的脾氣,要求回去繼續跟外公外婆住小洋樓。
五歲的周霏霏一臉不讚同,不可思議地瞪大眼:“姐姐,你怎麽能這樣想呢?這是爸爸給我們掙來的房子。爸爸是最棒的!”
周文忠的感動可想而知。他激動地表示,他以後肯定還會掙小洋樓給囡囡的。
果然一言九鼎。
周小曼嘲諷地勾了勾唇角,無意識掃到了丟在地上的白色短袖校服背後,印著“機廠職工子弟中學”的字樣,她心頭無端生出一陣恐慌。她沒有彎腰撿起校服,反而下意識地將它踢進了角落。
她不喜歡自己的初中母校,或者說,她厭惡這學校。
小學畢業後,她明明可以去上省實驗的初中。但因為研究所規定,一個職工子弟入學名額是六年輪一回,周文忠怕耽誤了周霏霏升學,愣是讓她按照學區進了廠子弟中學。結果後來周霏霏小升初去了外國語學校。她讀大學那年,剛讀完初一的周霏霏又轉學去了海城上國際中學。
看,你心心念念的寶物,人家根本不屑一顧。
她那位父親挖空心思的蹩腳討好,是多麽可笑。
被無辜犧牲的她,又多麽可悲。
周小曼記不太清了,初中三年她究竟是怎麽過來的。她隻知道,單憑一件校服就能夠讓她渾身不自在的初中,她不願意再麵對。
怎樣才能換一所學校?她不想這輩子也活在殘缺的記憶裏。
周小曼走出了房間,她需要一瓶可樂來給自己安慰。重生後發現的這一切都讓她隱隱焦灼,可樂能夠告訴她,她是安全的。
她在客廳的冰箱裏找到了一瓶汾煌可樂,迫不及待地擰開了蓋子。
門響了,周文忠拎著袋子進來。
他看著蓬頭垢麵的周小曼,習慣性地皺起了眉頭。再看到她手上的可樂瓶,眉頭皺得更加厲害了。這個大女兒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從上個月起就天天把可樂當白水喝,人都圓了一圈。
不過胖了也好,省的整天穿著小褲衩叉著腿練體操,像什麽樣子。那就不是正經人該幹的事。學生就該把全副心思用在學習上。
周小曼沉默著,低聲喊“爸爸”。記憶中,這位父親麵對她時,似乎從來就沒有眉眼舒展的時候。他的慈父柔情,悉數給了周霏霏。
她也是個孱頭,再厭惡這個人,也得覥顏討好。弱者大抵如此,人在屋簷下,唯有低頭。
小時候,她不明所以,真以為自己是薑教授夫妻嘴裏的小公主,硬生生被慣壞了。殊不知在周文忠眼裏,她這樣的贗品就該垂眉斂目,有低人一等的自覺。鄉下的小村妞,還真把自己當城裏的嬌小姐了。果然不知進退,淺薄無恥。
大人欺騙了孩子,卻又要求孩子無師自通,有身為二等公民的自覺。究竟誰比誰,更無恥一些。
周小曼心底冷笑,主動接過了父親手中的袋子,憋了半天,才做出笑臉:“爸爸,你辛苦了。”
周文忠眉頭皺得更加厲害,沉著臉:“成績單呢?”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忙站起身,去房間裏翻出成績報告冊,畢恭畢敬地遞到了父親麵前。
初中時,自己成績還是不錯的。如果不是中考前夕突然得知自己並非薑黎親生,心緒受了影響,她應該能考進一所不錯的高中。
周小曼遞出成績單時姿態是輕鬆的。
周文忠的表情卻絕對算不上愉悅。他看著成績報告冊上明顯被改動過的分數,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你期末到底考了多少分?”
周小曼不明所以,她哪裏還記得自己初二下學期的期末成績,隻能含混道:“成績單上都有啊。”
周文忠失望透頂,他丟下成績冊,掉頭進了廚房開始做飯。
周小曼茫然地看著成績冊,等發現上麵改動過的分數以後,她張了張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她解釋不了這是怎麽回事。
廚房裏響起了炒菜聲。
她咬著牙,走到廚房門口,盯著那個憤怒的背影,鼓足勇氣開腔:“我沒有改成績,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問老師。”
周文忠冷冷道:“我還要臉。”周小曼的班主任,是他的老同學。
少女的臉火辣辣地燒了起來。不是羞愧,而是出離的憤怒。又是這樣,隻要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辯解,他就會在她身上粘貼“犯了錯誤還死不悔改”的標簽。即使後來證明她沒錯,他依然嫌棄她小家子氣,斤斤計較。
門響了,薑黎手牽身著藕色連衣裙的小姑娘走進來。女孩個子快到薑黎的肩部,有張小小的瓜子臉,因為眉心生的寬,分外氣質出眾,帶著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生氣。
這是周霏霏。
周小曼不記得自己少女時代的模樣,卻一眼認出了九歲的周霏霏。薑黎記錄下了女兒成長的每一個畫麵,貼滿了別墅的每一個角落。
小少女杏眼黑白分明,她朝周小曼露出了個甜甜的笑:“姐姐,你遊戲打通關啦?”
被點到的人愣了一下,含混地應了聲。她抬起臉,艱難地看著薑黎,喊了一聲“媽”。
薑黎的相貌就是周霏霏的放大版。因為本身就顯小,加上保養得宜,年近四旬看上去也不到三十的模樣。這樣的薑黎,足以被稱一聲“女神”,更足以讓周文忠畢生驕傲。
普世觀裏,男人是通過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的。
風韻猶存的美婦微微頷首,整個人如一株淡梔子,立在那裏,便成了風景。
係著圍裙的男人從廚房裏伸出腦袋,衝妻女露出溫和的笑:“黎黎,囡囡,你們回來啦。”
說著,他出了廚房,殷勤地接過妻子手裏的袋子,埋怨道:“下次單位發東西,等我過去拿。這麽重,你拎來拎去,還要接囡囡下課,哪裏吃得消。”
周小曼瞥了眼薑黎弱柳扶風的細腰,心下哂然。是啊,薑黎可不比他前妻,再是一枝花,也能懷胎八月依舊挺著大肚子去周家下田,小滿的當天在田頭生下多餘的她。
薑黎露出了個柔柔的笑,如姣花照水:“你上班多辛苦,哪能還再跑一趟。”
周霏霏調皮地笑了:“爸爸心疼媽媽,媽媽心疼爸爸。我們是互相心疼的一家人。”
周文忠彎腰,摸了下.身量還未長開的小女兒的腦袋,眉開眼笑:“我們囡囡練芭蕾舞也辛苦了。爸爸媽媽都心疼囡囡。”
一貫保持著二度微笑的薑黎這回也眉眼彎彎。
周小曼靜靜地在一旁看著。沒有人意識到房子裏還有一個多餘的她。沒殼的蝸牛得給自己找一個家。
晚飯桌上涇渭分明。周霏霏的三餐是薑黎親手做的。作為高級營養師,她會按照節氣變化跟女兒體質製定三餐的食譜。
周小曼默默地挾了一筷子青椒土豆絲,沒有看那盆香辣小龍蝦。
管住嘴巴很難,但如果管不住的話,她這輩子大抵跟上輩子也不會有什麽區別。
吃過飯後,薑黎帶著女兒在客廳看新聞聯播,進行英文對話。這是薑黎教養周霏霏的方式,胸懷天下事。
她的英文發音非常地道,是標準的倫敦腔。
周小曼不知道此時的自己“該”做什麽。周霏霏進門時的話提醒了她,她小時候似乎非常癡迷“小霸王”,好像因為玩的時間太長,燒壞過一台電視機。
那時候他們住在薑家小洋樓裏。周文忠平生第一次想要打她。他恨死了這個記載了他人生前半截的大女兒。她的愚蠢跟沒眼力勁兒忠實地呈現了他過往的失敗。
薑教授站出來皺眉:“小周,孩子有錯誤也該好好教,哪能高門大嗓。”
周文忠立刻漲紅了臉。他又暴露了他粗魯缺乏教養的出身。
回首往事,周小曼甚至有點兒同情這個男人。一個人想要完全消除過往留在自己身上的烙印,該有多難。風度翩翩的周總工,又不能真洗髓。這麽多年,他演的那般辛苦,大約連他究竟是什麽樣子,都忘掉了吧。
她沒有回房間,而是站在薑黎母女旁邊,在她們討論香港回歸周年慶祝活動時,插了句嘴。她的英文水平甚至比不上讀小學的周霏霏,簡單的一句話還說的磕磕絆絆。
薑黎煙眉輕蹙,唇角浮起一朵淺笑:“袋子裏有枇杷跟桃子,你自己拿去房間吃吧。明天我讓你爸給你帶薯片跟雪碧回來。”
周小曼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搖頭:“我吃飽了。”
薑黎一語不發,等待丈夫前妻留下的女兒說出要求。究竟是又想買新衣服了還是看上了什麽新的遊戲機。
周小曼張張嘴,說不出“我想跟你們聊天”的話。她沉默著拿出了自己的成績報告單,聲音艱澀:“我沒有改成績,我也不知道是誰改的。我再蠢,也不會將95改成88分。”
薑黎沒有接成績單,她麵上還是一派溫柔的笑:“拿去給你爸爸看吧,我不管這些。”
周小曼沒有退縮,她盯著薑黎:“你是媽媽,爸爸不相信我,他隻相信媽媽。”
客廳裏愉悅的母女英文對話被迫中止了,空氣有些凝滯。
周文忠收拾好了廚房,探出上半身,看大女兒杵在妻子麵前,頓時滿心不悅。他厲聲嗬斥道:“你煩媽媽做什麽,自己回房反省去。”
當著妻子的麵,他甚至沒臉提小曼篡改成績單的事。囡囡就做不出這樣下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