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日本邀請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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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總在風雨後, 請相信有彩虹  周小曼艱難地解釋進了省隊以後, 她會參加全國比賽,以後說不定還能代表國家隊去參加奧運會。

    馮美麗這回真的笑了, 眉眼舒展。周小曼發現,縱使她發間已經夾雜了銀絲, 臉上也不複光潔,但她仍然美得驚人。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樣,美麗的坦蕩蕩。

    然而這令人挪不開的眼睛的美,卻不曾給她帶來好運。

    周小曼不忍心再看下去,跟她絮絮叨叨地說起了體擦隊的訓練生活。

    她們每天早上六點多鍾就起床,八點鍾正式開始訓練。每天都吃得很好,早飯還規定不得少於五片牛肉,要喝一杯牛奶,一個雞蛋。晚上有夜訓課的時候, 一根香蕉、一瓶酸奶是必不可少的。

    周小曼說著說著就真的高興了起來。她進隊的第一天被落了個下馬威,中午跟晚飯都沒吃, 還以為後麵都這麽慘。哪知道第二天起, 教練就盯著她吃飯了。穿著棉衣跑步減肥是必不可少的, 但營養也始終跟得上。

    “媽,你別擔心我, 我挺好的。真的, 我挺好的。”

    馮美麗被這一聲“媽”喊得眼淚又往底下滾。她抱著女兒, 低聲抽泣:“小滿啊, 我的小滿。你過得好就行, 別來找媽媽了。你爸知道了,會不高興。你機靈點兒,別惹他們生氣。”

    她的心跟被剜了一塊一樣。她沒辦法,除了翻來覆去地叮囑女兒要小心過日子外,什麽也說不出口。她想不想女兒?她想得發瘋,偷偷去看過女兒好幾次。結果被周文忠逮到了,警告說她要是再敢露麵,他就把女兒送回鄉下去。

    馮美麗不敢冒這個險。她這輩子也就是這樣了。可她希望女兒過的不一樣。她再恨那個薑教授家的小姐,也知道女兒過上那樣的生活才真正是有人樣子。

    現在女兒站出來,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出來的孩子。這些,是她這個當媽的,沒辦法給女兒的。

    周小曼一直哭,反反複複地保證她過得很好,她一定會照顧好自己,不會讓媽媽擔心的。媽媽的手摸在她臉上,刺啦刺啦地疼。這是一雙鬆樹皮一樣的手,就連年逾古稀的黎教授的手,在它麵前,都柔嫩得像個小姑娘。

    女人的生活質量如何,除了看穿衣打扮,就是看手。周小曼怎麽忍心再增加母親的負擔。

    門口響起罵罵咧咧的聲音,喝了一輪酒回來的男人拍著門板叫罵不休。

    馮美麗連忙抹著眼淚起身,慌慌張張地去開門。等得不耐煩的男人劈手就是一巴掌,將她腦袋都打得歪了過去。

    周小曼騰地站起身來,眼底燃起熊熊的火,憤怒道:“你怎麽打人啊!”

    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斜著眼大著舌頭:“我打我老婆關你什麽事情,哪兒來的小雜種!”

    馮美麗連忙攔在了周小曼麵前,辯解道:“人家小姑娘到村裏頭畫畫的,進屋要杯水喝而已,你別瞎掰扯。”

    男人瞪著小牛般的眼睛,自己先去倒了杯冷水喝。他準備好好盤問的時候,外頭有人喊他去喝第二輪酒。他丟下了搪瓷缸子,惡狠狠地盯了眼馮美麗:“老實在屋裏頭待著,少出去發騷丟老子的人。”

    周小曼想要發作,被母親死死拽住了。她後頭這個丈夫是屠夫,力氣大的很。女兒要是真跟他起了衝突,肯定得吃大虧。

    等到丈夫走遠了以後,馮美麗才鬆開了拽著女兒的手。

    周小曼憤怒地瞪著門外,不置信地追問母親:“他打你?!”

    馮美麗不自在地躲閃著眼睛,訕笑道:“二兩黃湯喝高了。沒事沒事。”

    周小曼嘴唇囁嚅,認真地盯著她媽的眼:“媽,你等著。我會帶你出去生活的。”

    她要掙錢,她要掙很多很多的錢。她要帶著她媽買大房子,她不會再允許任何人欺負她們母女倆。

    馮美麗哀求地看著女兒:“小滿,你聽媽說,真的沒事兒,媽過得挺好的,就是不放心你。隻要你過得好,媽就什麽也不愁了。你別跟人硬著來,會吃虧。”

    周小曼安撫地握著媽媽的手。她發誓,這一世,她絕對不會再讓自己跟母親如此辛苦麻木地生活。她突然間看清了自己的生活目標,她要很多美好的東西。她要相親相愛的家人,她要幸福優渥的生活。

    十四歲的少女近乎於蠻橫地逼問母親:“要是咱們能一起好好生活,衣食無憂地生活。你跟不跟我走?你要不要我?”

    馮美麗慌亂地抹著女兒簌簌而下的眼淚:“小滿,他們欺負你了,是不?我就知道,他們欺負你了。”

    周小曼胡亂搖著頭:“沒有,沒人能欺負到我。他們隻是不愛我,不拿我當家裏人而已。媽,我要自己的家,屬於咱們倆的家。”

    馮美麗不知所措,她下意識地應下了女兒,心中卻壓根不曉得該怎麽辦。她是最普通的農民工,初中都沒上完。沒文化沒學曆沒一技之長,除了伺候家人吃喝,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麽。帶著女兒出去生活,她自己吃苦不要緊,反正她是吃慣了苦的。可是女兒不行啊。女兒是嬌養的花,泡在蜜水罐子裏長大的,怎麽能跟著她受罪。

    周小曼抹幹了眼淚,抽了抽鼻子,驕縱地逼迫母親:“反正你答應了。等我找到房子,有錢養活我們以後,你得去問周文忠要回我的撫養權。我要跟你過。”

    馮美麗慌得厲害,一個勁兒勸女兒不要意氣用事。跟著周文忠再不好,也比跟著她過強。

    周小曼沒有再說什麽,隻拚命保證她一定會好好學習,好好訓練。

    她腦子飛快地思索著今後的生活。隻要她留在省隊,拿工資跟運動員津貼,就算錢不多,也能養活自己了。畢竟在舉國體育的機製下,訓練是國家掏錢。加上要是在全國比賽裏頭拿了獎,還能有獎勵。比不上那種熱門項目比方說足球什麽的獎金,可蚊子再小也是肉。

    雖然母親一直說她自己沒用。可一個好手好腳,還是出了名的勤快人,在經濟較發達的江南地區,負擔自己的生活還不成問題。

    周小曼琢磨著,她要先攢上一筆錢,起碼得讓母親相信她們母女有能力靠自己生活。人經曆的打擊越多,就越對自己沒信心,覺得自己沒有能力獨自生活。就算眼前的狀況再糟糕,因為害怕更糟糕,所以沒有尋求變化的勇氣。

    永遠不要小看人類的惰性。她自己不就是大學畢業後愣是在機關當了八年臨時工,都沒真正挪過一次窩麽。得過且過,人會越來越沒有奮鬥的勇氣。

    馮美麗在絮絮叨叨地叮囑她要注意休息注意營養,不要耽誤了學習。那些有文化有修養的人,比方說薑黎,走出去就跟人不一樣。

    周小曼倒不擔心練體操耽誤了學習的事。她上輩子一直學習也沒見出多驚天動地的成績。條條大道通羅馬,無論練體操還是學習都是走向成功的一種方式。之所以有不要為了練體育耽誤學習這一說,不過是因為讀書改變命運是大部分人的選擇。擁有某方麵天賦的人,始終是少數派。

    所以她上學一般,沒人會說上學耽誤了她的人生。而練藝術體操出不了成績,人們就會想當然地覺得是體操浪費了她的時間。

    周小曼上輩子的經曆起碼能證明,她在藝術體操方麵的天賦大於文化課學習。別的不說,她每天就練三個小時,寒暑假還時常斷片,都能拿到全省第三的成績。她花在文化課上的學習時間跟精力要多的多了吧,高考也沒見能排進全省的前百分之十。

    況且對她來說,即使藝術體操最終出不了成績,她也可以走體育特長生的路線。全省前三,起碼一個二級運動員走不了。要是全國比賽出不了成績,拿不到體操的一級運動員資質,還能改走健美操。省隊待久了,起碼一個省內過的去的大學走不了。

    有藝術體操的特長,她能當專業老師,還可以出去到各種培訓學校健身房接私活。黎教授現在待的健身館裏的瑜伽教練,以前就是練過幾年藝術體操,還沒拿過獎呢,好幾個健身館都兼著活兒做。黎教授私底下還感慨,人家一個月的收入抵得上她跟老伴兩個人的退休工資了。

    周小曼越想越興奮。她突然間發現未來的路沒有那麽晦暗了,她有手有腳有特長有腦子,她不好高騖遠妄想一口吞成大胖子,她沒有理由過不好。

    馮美麗苦口婆心勸了半天,也不見女兒有放棄的意思。她歎了口氣,轉身摸了五百塊錢塞到女兒手裏:“你要是真跟他們鬧翻了,就過來找媽吧,媽總不會不管你。隻是小滿,媽還是希望你能忍忍。他們不看重你,你自己要看重你自己。”

    周小曼“嗯”了一聲,沒要她媽的錢。

    上輩子她是不明就裏。可今天一個照麵,她就清楚她媽生活得不容易。萬一她這個丈夫是把錢看得嚴實的,發現少了錢,她媽豈不是要遭大罪。晚了一會兒開門,劈頭就是一個耳光;少了五百塊錢,還不得活活打死她媽。

    “你要小心點兒,別讓他打你。”

    馮美麗麵上訕訕的,無奈自己的窘態悉數落入了女兒眼裏。她支支吾吾地替丈夫開脫:“他平常不這樣,喝了二兩黃湯犯渾而已。”

    周小曼無法說出讓母親立刻跟這個丈夫離婚的話。世人對離婚的女人向來帶著有色眼鏡看,何況是離了兩次婚的女人。就算是知道事實真相的人,感慨一句“命不好”的同時,都會偷偷在背後嘲笑,活該她倒黴,找的都是對她不好的男人。

    母女倆哭累了,又對坐了片刻。馮美麗狠狠心,站起來:“走吧,媽送你坐車去。”

    兩人都不敢再看對方,心中有千般渴望,可是都沒勇氣說出口。說什麽呢,她們現在誰都不能允諾讓對方生活無憂。

    馮美麗的繼子醉醺醺地端著碗肉菜回來了。他見到了周小曼,因為喝酒而發紅的眼睛不懷好意地在她的短袖運動服上反複梭巡。

    母女倆幾乎是齊齊毛骨悚然。馮美麗趕緊護著女兒往外麵走,一邊走還一邊故意扯著嗓子喊:“姑娘啊,你爸媽就在村口等著,那沒幾步路,我送你出去吧。”

    繼子一聽女孩子的家人不遠,悻悻地罵了一句,伸手倒水喝。

    周小曼背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她無比慶幸自己沒有貿貿然地要求跟母親的新家庭一起生活。這種地方,她待不下去,她也不要她媽待下去。

    馮美麗一直將周小曼送上火車,臨檢票的時候,她還硬是塞了一袋子山竹給女兒。山竹很貴,一斤要好幾十塊。馮美麗還是偶爾給飯店送豬肉的時候,飯店老板娘塞給她吃過一回。這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她想讓女兒也吃到。

    周小曼坐在火車上,一直默默地流著淚。她知道,像山竹這樣的水果,她媽肯定舍不得吃。這是她媽竭盡全力,能夠給她的最好的東西了。

    列車員推著零食飲料從她身邊走過,後麵的車廂追出個少年要買礦泉水喝。列車員向他推薦了切好的西瓜跟哈密瓜,他不耐煩地擺擺手說不要。可一轉頭,少年又改變了主意,買了一盒哈密瓜。那麽少的一丁點兒,也要五塊錢,但他顧不得在乎了。

    周小曼正盯著手裏的山竹發呆,童樂咳嗽了好幾聲,都沒能引起她的注意。可憐的少年為了防止自己喉嚨咳出血來,不得不開口喊人:“周小曼。”

    少女茫然地抬起了眼睛,霧蒙蒙的一雙眸子,籠著輕煙。

    童樂一瞬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奶奶曾經私底下撇著嘴嫌棄周小曼看著就勾人。當時他嫌棄他奶奶成天就會挑人的毛病。但是現在,他覺得他奶奶說的有點兒道理了。這樣的周小曼,的確不太像十四歲的少女,有種說不出的淒美的風情。

    桃腮上殘存的淚珠,讓人忍不住想替她拭去。

    周小曼用剩下青菜跟木耳,做了湯麵條,最後一顆蛋,她非常識相地讓給了周文忠。

    餐桌上是沉默的,與昨天的食不言不同,今晚的沉默帶著死寂。周小曼心不在焉地撈著麵條,腦海中總是浮現出那個蕭索的背影。

    上樓時,川川家的門是關著的,她不好過久停留,判斷不出裏麵是否有爭吵。

    晚飯後的散步,因為薑黎情緒不高,取消了。周小曼忍不住焦灼起來,她借著丟垃圾的機會,下了一趟樓。

    川川家又開始了拍桌子踢板凳,夫妻倆吵得不可開交。旁邊男男女女吃瓜看熱鬧,拉架說笑。兩個年輕的姑娘,還有扒著綠色防盜門縫隙看《薰衣草》,沉浸在美好的偶像劇氛圍裏不可自拔。日曆似乎沒有翻頁,這一切都跟前一天晚上沒差別。

    時間在這裏,仿佛是靜止的。

    周小曼下意識地尋找川川的身影。她沒看到那個古銅色皮膚的少年。也許他躲在房間裏,暫時逃避著這份難堪。

    一直到丟完垃圾,她才無意間看見廢棄的涼亭裏,似乎有人的身影。

    周小曼試探著往前走了幾步,認出了川川。不知道是不是路燈慘淡的緣故,他的臉分外慘白。空氣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因為晚風的方向,送到了周小曼的鼻端。她輕聲道:“你受傷了。”

    川川胳膊上的口子還在滲血,那是他爸拿酒瓶子砸他媽時,他拿身體擋了一下的結果。他媽趁機拿砧板敲了他爸的腦袋,一點兒虧也沒吃。

    少年嫌這個研究所的小孩多事,冷淡地回了一句:“沒關係。”

    周小曼沉默著,摸了摸口袋,確定下樓時帶著的零花錢還在。她本來是準備趁機買瓶可樂的。家裏可樂這回都搬到周家村去了。

    她看了眼川川,低聲道:“你等我一會兒。”

    她去藥店買了藥棉跟碘伏還有紗布膠帶回來,輕聲道:“其實你應該去醫院。我借錢給你吧。”

    川川活像是看白癡一樣看著她。

    周小曼苦笑了一下:“我就知道會這樣。你忍一下吧,我給你處理一下口子。我也沒給別人處理過,效果不保證。”

    川川奇怪地看著這個以前幾乎沒有交集的女孩。他知道她,機械廠子弟中學裏唯一一個研究所職工的孩子。每天抬頭挺胸目不斜視,連走路的姿勢都露著一股“我跟你們不是一路人”的味兒。

    他本來想拒絕的,可看到對方眼中那種說不出的蕭索意味,到嘴邊的話卻神差鬼使地變成了:“你等一下,我們換個地方。不然被人看見,對你不好。”

    川川帶著周小曼來到了廠區的小公園。比起小區,這裏的路燈更暗淡,人跡罕至。

    他們坐在小亭子的台階上,周小曼幫川川處理了胳膊上的傷口。她沒有謙虛,給川川用碘伏跟藥棉消毒口子時,對方疼得差點兒沒一把將她推開。然而縱使笨拙,周小曼還是完成了止血包紮工作。

    她將剩下的藥棉跟碘伏塞給川川:“要是後麵不出血了,接下來兩天,你自己消毒就好,連紗布都不用蓋了。”

    川川神色古怪地看了眼周小曼,冷笑道:“你膽子可真夠大的。我帶你到這裏來,你就過來了。”

    難怪這姑娘在學校的名聲不怎麽好。

    周小曼茫然了片刻。這裏她認識。上輩子川川也帶她來過這裏。

    那時她上高中,大年三十晚上,從周家村跑了出來。周文忠夫妻帶著周霏霏還有薑教授夫妻,去國外旅遊過年了。她沒有鑰匙,不得家門而入。天地茫茫,沒有她的容身之處。漫天的煙火,那麽璀璨那麽美,到處都是歡聲笑語。然而熱鬧是他們的,與她無關。

    屬於她的,隻有徹骨的寒意跟無處為家的恓惶。

    川川當時蹲在小區的綠化帶邊上,臉上有傷。他喝著啤酒,將夾著火腿腸的麵包施舍給了她。他帶著她到了這個廢棄的小公園,將剩下的啤酒倒在台階上,一語不發。

    更早以前,他在她被小混混打劫的時候,幫過她一回:“行了,這我鄰居,兔子不吃窩邊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