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9|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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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總在風雨後, 請相信有彩虹

    周小曼並不敢肯定,去當平麵模特,會不會碰上壞人。她甚至考慮過就是因為拍照片遇到了不好的事,所以她才遭受了重大打擊, 甚至持續到大學時依然無力自拔,不得不選擇接受催眠, 將這些記憶全部清洗掉。

    可是她想掙錢,她需要錢。經濟不獨立,所有的獨立都是白瞎。倘若上輩子她能夠完全負擔自己的生活, 又何必像條喪家之犬一樣被攆出門, 最終走上窮途末路。

    這輩子, 她青春正好, 膝蓋上沒有傷,她甚至還有著出色的外表。不偷不搶不做虧心事不出賣自己的尊嚴,能掙錢的機會,她為什麽不能去主動爭取,好好把握?

    周小曼跟川川約好了, 下午一點鍾碰頭,然後結伴去攝影工作室。

    川川吃過午飯, 就等在了小區門口。結果他還沒等來那個奇怪的研究所女孩, 先等到了自己的女友程明明。

    程明明剪著短發, 打扮的跟《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裏的女主角小明一樣。川川不明白女生為什麽會這麽奇怪, 好端端的, 幹嘛要模仿一個被刀子捅.死的人。

    不過大概女生都是神神道道的吧。那個研究所女孩也不是奇奇怪怪的。

    程明明想讓男友陪她去看電影, 她想看《我的野蠻女友》。

    川川犯難地掏掏口袋,他身上一分錢也沒有。

    程明明泄氣地嘟起了嘴。她最憤恨的就是這一點,電影裏的小明永遠有男人願意為她掏錢,還有警備司令的兒子呢。可是到了她這裏,男人們都隻會占便宜,全是鐵公雞。

    川川安慰她,他接了個私活,等有錢了再去請她看電影。

    程明明激動起來,問他是不是終於想通了,跟著坤哥混了。他身手那麽好,就不應該浪費了。

    川川皺起了眉頭。他不願意跟什麽坤哥攪和在一起,他有不甚清晰的大概念,那是不對的。跟平常說的混著玩不是一回事。

    周小曼走到小區門口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張皺著眉頭的少年的臉。都說平頭是最考驗男生顏值的,這個男孩子無疑有著一張不錯的臉,幾乎可以稱之為英俊了。

    她啞然失笑,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認真看過男性的臉了。

    她有一位相貌堂堂的父親,據說年輕時非常像老牌電影明星金焰。好像有種說法,女性一生對男性的印象都會受到父親的影響。顯然,周文忠對於她的影響,是負麵的。

    程明明看到周小曼時,立刻如臨大敵。她腦袋裏隻剩下一句話,糟了糟了,她肯定告訴川川了。

    周小曼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程明明一把推了個踉蹌。短發少女惡狠狠地罵道:“你個不要臉的婊.子,爛貨一個,也好意思勾引別人的男朋友。一天到晚就知道挑撥離間,專門在背後胡說八道,好勾引男人。你要不要臉,賤貨!馬桶刷都刷不幹淨你的嘴!”

    川川尷尬不已,出聲嗬斥了一句:“你別亂講話。”

    程明明立刻躁狂了,伸手抓傷了男友的胳膊。她長長的指甲立刻在川川的小臂內側留下了一道血印子,她大吼大叫:“明明是爛貨,你不長眼睛看嗎?”

    周小曼朝後麵退了一步。那句馬桶刷子,讓她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畫麵,她被好幾個女生按在水龍頭下麵冷水淋頭。這個短發的女生拿了廁所裏的馬桶刷子獰笑著走來。絕望的自己跟跳樓的小誠的臉融合到了一起,她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啊”連連往後退。

    一陣風呼嘯而過,周小曼被拽著往前踉蹌了兩步。

    川川破口大罵:“你發什麽神經,想死的話跳樓去,別訛詐人家開車的。”

    驚魂未定的出租車司機從車窗裏探出腦袋,咒罵了兩句,一踩油門,風馳電掣般的走了。

    程明明嘲諷地盯著周小曼被車子蹭破的連衣裙,冷笑道:“知道你最會賣騷,想在大街上脫衣服,自己動手脫啊!是不是沒有男人動手,連衣服都不會脫?”

    周小曼這時候才覺得背後一陣涼,還有些刺痛。

    川川一邊罵罵咧咧地讓女友閉嘴,一邊脫了自己的文化衫丟給周小曼。

    周小曼沒辦法看清自己有多狼狽,趕緊道謝,將文化衫罩在了身上。她剛才差點兒就撞死了自己。

    川川煩躁地皺著眉吼女友:“你他媽給老子閉嘴,舌頭怎麽這麽長!廢話哪有這麽多!”

    程明明拽著男友的胳膊,警惕地盯著周小曼,就跟個害怕被搶走糖果的小女孩一樣。她此時委屈可憐的模樣,跟那張逼迫著同學拿馬桶刷刷牙的猙獰麵孔,仿佛是兩個人。

    周小曼感覺渾身的力氣跟被抽走了一樣。為什麽不反抗,當年的自己為什麽不反抗。不,她反抗了,然後就跟《人間失格》裏的小誠一樣,遭受更多的打擊報複。

    她打著哆嗦,麵色蒼白。連抱怨她發神經撞車的川川都忍不住問了句:“你不舒服嗎?那你今天還去不去拍照片。”

    拍照片等於掙錢。這兩個字有著神奇的魔力,讓她居然又支撐了下來。周小曼緩緩吐出了一口氣:“拍,為什麽不拍。”

    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周小曼上了公交車。她隻肯刷川川的車費,至於他那個女朋友,自己想辦法去。

    程明明恨死了周小曼。她厭惡極了周小曼高高在上的樣子,就她幹淨高貴,明明就是髒貨爛貨。她摸遍了身上的衣兜,也沒找到一塊錢的鋼鏰兒。

    川川難堪得厲害,一直勸她好好在家待著。他忙完了就過去找她。

    周小曼冷著一張臉,漠不關心地看著這一切。她不會去給川川解圍的。她要讓這個男孩子知道,沒有人會把麵子送給他,麵子隻能他自己去掙。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

    最後還是個中年男人給程明明刷了公交卡,然後一直黏在她身邊問東問西。

    一幅幅畫麵,跟走馬燈一樣,不停地在周小曼腦海中上映。她被拽著頭發,從座位上拖下來,摔倒在地上,一隻隻肮髒的腳如泰山壓頂。講台上的老師有著一張木然的臉,嘴巴繼續一張一翕,對教室裏發生的一切熟視無睹。

    周小曼下車的時候,臉上一點兒血色也沒有。她找到了工作室,第一件事就是借用衛生間,大吐特吐了一回。

    程明明在後麵衝男友笑得天真無邪:“她該不是懷孕了吧,吐得這麽厲害。”

    川川皺著眉頭,滿心不悅。他憤恨女友在公交車上跟那個老流氓打情罵俏。可是程明明非常冷酷地回複了他一句:“起碼他幫我付了車票錢。”

    周小曼洗了臉,麵無表情地出了衛生間,朝川川丟下一句:“等著。”

    孫喆正在跟朋友說話,他得意洋洋地炫耀,他發掘了一個火係精靈,如清晨沾著第一滴晨露的野玫瑰,美的熱烈而肆無忌憚。

    結果麵色蒼白的周小曼一出現,他第一句話就是:“操,你昨晚搶銀行啦!看著跟個鬼一樣。”

    另兩個朋友“吃吃”笑了起來,調侃孫喆眼光獨特,挑選出來的火係精靈果然與眾不同。

    孫喆鬱卒地盯著周小曼。江南女子多婉約,風木水火土,其他四係的精靈模特多好找,就差了一個火係精靈的模特。

    他說不出現在的周小曼不是她需要的模特這種話,可又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件事為好。他煩悶地拽了下自己的頭發,咬咬牙道:“等著。”

    不管了,先把妝容畫上,衣服換好,自己再想著調動一下她的情緒吧。

    明明昨天最後一張照片,她就跟一隻浴火重生的火鳳凰一樣。

    周小曼被丟在了原地。其他兩位攝影師的模特也到了。大家各自忙碌起來。

    孫喆隨手拿了本文化周刊給她,不抱什麽希望的意思性安穩了一句:“放鬆點兒。漂亮臉蛋長大米,起碼你長得好看。”

    周小曼沒反應過來這人到底是什麽意思,隻能配合地先翻看雜誌。這一期的主題是少年電影,其中有一篇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專題。

    她大學時,有一門選修課的老師在課堂上放過這部片子,遭到了不少人的厭煩。他們叫嚷著,正常人的青春哪裏會這樣。一天到晚不好好呆在學校裏上課,非要自甘墮落,怪誰?那些導演編劇就是喜歡嘩眾取寵,非要裝得多深刻一樣。

    所有的不幸,都是因為你不正常。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準備放下手裏的雜誌,卻被一篇影評《牯嶺街的教育詩》裏的話吸引了。

    “所有的國中都有這樣一個女孩子。她也許不是最漂亮的,最清純的,但是她擁有無可替代的地位,她是這個學校唯一的校花。

    她被其他女孩子痛恨,不屑,鄙夷,被男生用下流的語言詛咒。但是,奇怪的是,她會進入每一個男生的春夢裏,她是可以被破壞的,因為她最無恥。

    毫無例外的啊,這樣的女生,在每一所國中裏的這樣一個女生,她們都並不張揚和輕狂,她低著頭走路,不跟任何人說話。在全校的注視中,她像一個罪人一樣走過。”

    她像一個罪人一樣走過。

    周文忠仿佛轉了下頭,習慣性皺眉。

    她沒有回頭,都能感受到那種似乎在看一坨臭烘烘的爛泥巴的眼神。

    如芒刺背,她慌忙闔上了房門。

    暫時安全了。

    周小曼放鬆地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床板發出了“嘎吱”一聲,晃了晃,頑強地承受住了她。

    狹小的房間給了她安全感,不到八個平方原本用來堆放雜物的屋子,從她畢業回鄉後就成了她的避風港。

    周小曼艱難地彎腰,從床頭櫃裏扒出膏藥貼在膝蓋上。

    大學時她被電動三輪車撞了,當場跪在地上。她隻覺得莫名羞恥,加上不過腿上青了一塊,便直接揮手讓肇事的中年女菜販走了。自己爬起來,拍拍灰,繼續去公園跑步鍛煉。

    直到半個月後疼得走不了路進醫院才拿到診斷結果:半月板損傷、膝蓋積水。

    那個時候她已經慢跑了一個學期,瘦了十斤,飲食跟睡眠都逐步恢複正常。她本以為自己要好了。

    膏藥的熱辣穿過皮膚,往骨頭裏麵鑽。生命力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體裏。她深吸了一口氣,開了最後一瓶可樂,珍惜地喝了一口,然後對著床頭的布偶們露出一個笑容:“我們吃飯吧。”

    三條斑點狗兩隻加菲貓還有一隻鸚鵡跟烏龜玩偶乖乖地趴在床上,看著周小曼近乎於虔誠地拿出袋子裏的超大飯盒,打開蓋子。裏麵裝著滿滿的土豆牛腩、口水雞、清蒸鱸魚、剁椒皮蛋跟青椒炒茄子,還有半盒米飯。

    單位裏的人都知道,住大別墅的她養了好幾隻寵物,吃膩了貓糧狗糧,隻愛吃普通飯菜。所以她每天中午要從食堂打包一大飯盒。

    飯菜已經冷了,她拿熱水泡了泡,過了一遍水後,又泡了第二回。待燙好筷子,一天裏最愜意的晚餐時光開始了。

    她覺得挺好,真的挺好。即使一事無成,即使跟坨爛泥巴一樣毫無生氣地活著;隻要有飯吃,有床睡,就很不錯了。

    她大口大口地吞著拌了青椒茄子的米飯,不願想今天下午被辦公室主任找去談話的事實。

    機關要精兵簡政,勞務外包,所以他們這些臨時工得另謀出路了。

    周小曼當時想的是,完了,以後一日三餐怎麽辦。

    她不比聰明美麗的異母妹妹周霏霏,一眼就能看出遠大前程。

    用完最後的晚餐,周小曼貼著門板聽外麵的動靜。她得等那對夫妻上樓或者出門散步,才能趁機溜出去洗飯盒洗澡。

    飯廳方向響起了椅子的挪動聲,然後是拖鞋在樓梯上發出的“啪啪”聲。那應該是周文忠上樓。薑黎跟幅油畫一樣,不會弄出這種不夠優雅的響動。

    又等了五分鍾,確定外麵沒有一點兒動靜後,周小曼放心地出了房門。

    經過客廳的時,暗處突然傳來周文忠的聲音:“小曼,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周小曼嚇得差點兒把手上飯盒拋出去。那裏頭還有她剩下的魚骨頭肉湯拌飯,是準備給小區流浪貓美美的。

    她戰戰兢兢轉過頭,不明白為什麽一貫跟嬌妻如膠似漆的周文忠,這回竟然沒有雙宿雙棲;而是坐在沙發上,以一種發自心底厭煩卻又不得不麵上忍耐的糾結神色,眉頭緊鎖地看著她。

    他的目光是飄忽的,似乎真看清楚了她,會刺痛他的眼。

    周小曼小心翼翼地挪動到沙發跟前,聆聽周文忠以一種話劇演員式的抑揚頓挫,沉痛地表達了身為父親,他對一事無成的大女兒是多麽的失望。

    “但凡,但凡你能有囡囡的三分之一,我都不會這樣難受。”

    周小曼盯著自己的腳尖默不作聲。據說真正的胖子是看不到自己腳尖的,她其實還有發展空間。

    她茫茫然地想笑,周文忠為什麽要失望呢?他有周霏霏這個才貌雙全的小女兒,完全是一位成功的父親啊。

    她跟她的生母不過是《魔方大廈》裏夏河銀行一樣的存在,是強行塞滿負麵的垃圾堆。剝離了所有不堪的周總工,就是新家庭裏完美的賢夫良父。

    難道他在憤恨,她的失敗證明了他的基因與出身乃至一切根本配不上薑黎?

    他跟薑黎不是靈魂的美好契合嗎?為什麽斤斤計較如此世俗的東西。

    大學裏唯一一次回家,也是在這間別墅裏,這張沙發上。周文忠皺著眉頭,以一種往事不堪回首的姿態向她解釋,為什麽他會跟她的生母離婚。

    大意為誌同道合的人才能相濡以沫,沒有共同語言的靈魂隻能漸行漸遠,長痛不如短痛。

    牆壁上的液晶電視屏幕上正播放《亮劍》。

    戰地醫院裏,李雲龍扯著嗓子瞪著眼:“去他媽的封建包辦,你不樂意倒別跟人家上炕啊!嘴上說不樂意,炕照上,娃照生,啥都不耽誤。咋啦,看著快解放了,他王副軍長該換老婆了。”

    二十歲的周小曼癱軟在沙發裏頭笑得幾乎快斷氣,最後笑聲成了嚎啕大哭。

    三十歲的女人在麵對自己血親的斥責時,已經波瀾不驚了。

    周文忠扮演了半天痛心疾首的老父親,唯一的觀眾麻木不仁。

    他隻得憤憤不平地轉而用一種他最為習慣的居高臨下的姿態宣布:他退休了,囡囡畢業回國去上海工作了,所以他們一家要搬去上海團聚,所以他要將這邊的房子都處理掉,好去上海置業。所以周小曼不能再賴在家裏,得自己出去找地方住。

    周霏霏要回國,所以周小曼被掃地出門了。

    他實現了他的諾言,他所有奮鬥的一切,都是他親愛的囡囡的。

    周小曼突兀地笑了,點了點頭:“嗯,你們一家,你終於知道了啊。”

    周文忠的臉劇烈地抽動起來,他憤怒地抓起茶幾上的一個煙灰缸朝她砸去:“老子從小把你養到大,到現在還讓你啃老。老子沒有任何事情對不起你!”

    煙灰缸砸到了周小曼的肚子上,被她軟軟的肚子反彈回頭,詭異地落到了真皮沙發裏。她不覺得疼,隻覺得可笑。她這位裝模作樣了一輩子的父親,連發作一回都是這樣的孱頭。

    周文忠不吸煙,因為薑黎討厭煙味,水晶煙灰缸裏沒有煙頭,地板連額外打掃一遍都不需要。

    他沒說錯,除了這一回氣急敗壞拿煙灰缸砸她,他沒有動過她一根手指頭。他隻是用他無所不在的厭棄眼神跟冷笑奚落,向她灌輸了二十幾年的“你就是個多餘的廢物”。

    樓梯上靜悄悄的,薑黎沒有露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