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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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總在風雨後,請相信有彩虹  童樂也唬得不輕, 周小曼臉色慘白, 真跟鬼一樣。他戰戰兢兢道:“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你幹嘛啊你!”

    周小曼瞥了他一眼, 沒作聲。

    童樂卻是像找到了可以聊天的夥伴, 也不嫌公交車的噪音大,興致勃勃地追問下去:“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呢,你跟你男友吵架了?”

    周小曼翻了個白眼,覺得這男孩子實在是吵死了。她沒好氣道:“我沒有男朋友。”

    童樂撇撇嘴:“那你還敢衝人家大吼大叫,當心人家揍你啊。”

    周小曼跟他說不清楚,索性轉移了話題:“你呢, 吃過飯沒有?晚上出門有什麽事兒?”

    童樂得意地揚了揚手裏的日文原版書,饒有興致地跟周小曼介紹, 這是他托人帶回來的日文原版小說,非常精彩。

    “我看了一大半了,還在不斷地返回頭去修正我一開始的看法。簡直是不可思議, 完全出乎我的預料。我現在覺得那個受害者凶手很有可能壓根不是受害者,他就是凶手。”

    周小曼聽他說了半天劇情以後, 直到下公交車,才試探著猜測:“這是東野圭吾的《惡意》吧。”

    童樂愣了一下, 驚訝道:“你怎麽知道, 國內還沒有譯本啊?你不是不會日文嗎?”

    周小曼眨了下眼睛, 睜眼說瞎話:“是體操隊有人說給我們聽過, 她阿姨家的表姐是日語係的學生。”

    童樂來了興趣, 特別認真地尋求周小曼的認同:“精彩吧,我都看愣了。”

    周小曼點點頭。其實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小說裏的一句話,“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就是看他不爽!”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惡意,可以毫無由來。說起來總有理由,但細細想起來,卻常常不合邏輯。

    童樂一直跟著周小曼到薑教授家門口,才“靠”了一聲,抓抓腦袋,懊惱道:“我怎麽跟著你回家了。”

    周小曼抿嘴樂了。她落落大方地邀請對方進去喝杯茶,按了門鈴。大約過了三分鍾,黎教授才過來開門,見到這兩個孩子,她笑了:“等急了吧,霏霏跟我們視頻來著。快進來吧。”

    童樂挑挑眉毛,奇怪地看周小曼:“咦,你沒你外公外婆家的鑰匙?”

    黎教授有點兒尷尬,沒接腔,就問童樂想喝什麽。

    周小曼笑了笑:“平常用不上。”她催黎教授趕緊回書房跟妹妹視頻去,她招待童樂就好。

    她何止是沒有薑教授家的鑰匙。後來,她上高中的時候住校。周文忠將家裏門鎖換了也沒通知她。她每次回家都得趁家裏有人的時候,否則就得一直等下去。住校生都渴望每個周末放假回家的日子,隻有她,寧可一直待在寢室裏。

    童樂要了杯香薷飲,詫異地問周小曼:“哎,你不去跟你爸媽視頻嗎?真奇怪,他們都出去旅遊了,怎麽就你一個人不去。”

    周小曼將褐色的草藥茶遞給他,微微一笑:“馬上要初三了啊。”

    童樂說不清是什麽感受。他總覺得有點兒怪怪的。書房裏傳出的歡聲笑語,他坐在客廳裏都聽得一清二楚。這一家人在視頻,難道誰都沒察覺到少了一個她嗎?

    他這時才恍惚意識到,周小曼在這個家裏的存在感非常薄弱。他奶奶說起薑家的外孫女,壓根就無需刻意說是哪一個,默認的就是那個才上小學的周霏霏。

    明明周小曼是他的同齡人。奶奶在他麵前說薑家外孫女兒,也該是說周小曼啊。

    周小曼端了草藥茶,又燙了葡萄招呼童樂吃。她自己則是捧著杯沒有加糖的香薷飲,一小口一小口喝著。今天在外麵奔波了一整天,下午又在攝影棚裏折騰得不輕,她想自己應該是受了不少暑氣。胸口悶悶的,有些不舒服。

    童樂一直在薑家待到兩位老人結束了視頻,笑容滿麵地出來,才打了招呼走人。他總覺得自己早早走了的話,留下一個孤孤單單的周小曼,很可憐。

    不知道為什麽,童樂有種預感。即使不用招待他,周小曼也不會被叫進書房去跟父母還有妹妹視頻。

    這家人,還真是奇怪。

    薑教授看著童樂離去的背影,小聲問老伴:“這孩子,該不會是特意送小曼回家的吧。”

    黎教授吃了一驚,遲疑道:“不會吧。我看這兩次曾教授帶著他到家裏來,他也不怎麽跟小曼說話的樣子啊。”

    老兩口麵麵相覷,心裏頭卻都有個疙瘩。這要是在他們這邊待了沒幾天,周小曼早戀了。他們要怎樣跟女婿交代。

    周小曼還在收拾茶杯跟果盤,進廚房清洗。她不知道的是,她已經讓薑教授夫妻覺得是一顆燙手山芋了。

    她回了房,腦子裏亂糟糟的,有種說不出的茫然。時間的流逝令她惶恐不安,她伸出手拚命想要抓住些什麽,然而收緊手指,握住的隻有空空如也。

    周小曼忍不住苦笑起來。她下意識地翻出了《語文基礎手冊》,一邊扶腿站著練習一字馬,一邊背誦文學常識跟名句默寫。等到一頁書背完以後,她下意識地拿扶腿的手去翻頁。令她驚訝的是,筆直樹立的腿自作主張地小腿向前跌了下來,搭在了肩膀上。

    鏡中的女孩愕然瞪大了雙眼。

    周小曼知道自己柔韌性好。僅僅拉了一天筋,她今天上午的基礎練習就絲毫不覺得吃力了。可是,她沒想到,她的身體簡直可以媲美柔術選手。這樣的身體條件,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難怪薛教練會恨鐵不成鋼,丁凝會憤恨她暴殄天物。

    也許,她未來的出路就是藝術體操。

    第二天去體校練習時,薛教練提到了集訓的事。往年周小曼都不參加,今年薛教練想讓她拚一拚,起碼衝一回全國賽。

    周小曼沒有跟往常一樣顧左右而言他,隻說回家跟大人說一聲就行。

    出乎她意料的是,薑教授夫妻對於她練習藝術體操持讚同態度。她不過提了一句,連想好的說服理由都還沒出口,兩位老人就笑著應下了。黎教授還積極幫她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一早親自把人送去了體校。

    童樂收拾自己書桌時發現了本《物理精典》,想到周小曼上回在書店要找,結果斷貨了。他眯了下眼睛,算了,當回活雷鋒吧,反正他也用不上了。結果他拿著書上薑教授家找人時,卻撲了個空。少年有種難以言表的失望,跟薑教授夫妻告辭的時候,都悻悻不樂的。

    薑教授目送童樂清瘦的背影,不約而同噓出了一口氣。小曼去省藝術體操隊集訓了好啊,起碼曾教授家的孫子沒法子追過去朝夕相處了,不會鬧出早戀的事。不然到時候,不僅女婿那頭不好交代,曾教授也不是多講理的人。

    周小曼真正進了集訓隊,才知道前麵她那幾天基礎訓練就是實實在在練著玩兒的。

    集訓的第一天,隊裏一個個量體重,精確到幾斤幾兩重,超過一兩重,都是不合格。超重最嚴重的人是周小曼,她現在體重是一百零五斤,足足超了上限五斤。按照隊裏過一兩十圈的標準,她得繞著操場跑五百圈。

    周小曼差點兒當場給跪了,一圈四百米,五百圈下來就是二十萬米,也就是兩百千米,四百裏路啊。

    薛教練看了她一眼,微微皺眉道:“小曼以前不算專業練習的,這次就先跑五十圈吧。”

    周小曼的感覺是,欠債一個億跟十個億,那都沒區別,因為反正她也還不起。

    可是她沒膽子跟教練討價還價,據說她比起上次稱體重足足重了十斤。平常負責幫隊員控製體重的助理教練皺著眉頭嘀咕,這是吃了豬飼料吧。

    周小曼硬著頭皮開始在操場上跑圈。助理教練還拿了大棉衣出來讓她裹著,這是隊裏的減肥衣。炎炎烈日,她就這麽裹著件厚棉衣在操場上跑圈。

    一開始,還有其他超重的隊員跟她一起跑。到後麵三十圈,就隻剩下周小曼一個人了。她為了轉移注意力,已經將昨晚背的《語文基礎手冊》三頁內容全部都在心裏默背了一遍,但還是沒有跑完。注意力一集中到跑步這件事上來,周小曼就越發腿腳發軟了。

    熱,實在太熱了。天空就跟煤炭燒到了頂點,紅裏透著灰,熱氣讓人無端的憋悶起來。周小曼沒精打采的目光掠過了操場外麵柳樹跟香樟,那綠葉上也帶著熱騰騰的灰,跟她的人一樣奄奄一息。嗓子火燒火燎地幹渴,恨不得能一口氣喝下一桶純淨水。跑道上燙的可以煎熟了蛋,汗水一掉上去,就可以蒸騰出小小的白霧來。

    她告誡自己,可千萬別摔倒了,否則皮肉燙傷了留疤,藝術體操這條路就肯定走不下去了。

    周小曼覺得自己真是魔障了。燙傷了第一反應不是怕自己吃虧,竟然是擔心練不了藝術體操。原來她對藝術體操有這麽深沉的愛,她竟然不知道?

    後麵傳來哄笑的聲音。

    籃球青年隊也在集訓中,似乎有人被罰跑圈了。那個操著濃鬱地方普通話的教練大聲吼道:“就以那個小姑娘為目標,她一圈,你跑兩圈。”

    周小曼覺得有道影子從她身邊穿過了,帶起一陣幹熱的風。她沒覺得涼快,反而感受到了更多的熱氣。棉衣在身上越來越重,不知道是吸飽了她的汗水還是因為體力透支過度。她嗓子發幹,頭暈目眩,眼睛幾乎都要睜不開。

    那道影子又從她身邊穿過,她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第幾圈了。等到第三次穿過的時候,她的胳膊被人拽住了,那個熱氣騰騰的聲音衝她低吼道:“你倒是跑快點兒啊。剛來的,不知道規矩嗎?不達標還得重跑一回。”

    周小曼一聽,腦袋都炸了。她的確不記得隊裏的規矩了。這種罰跑居然還要有時間限製?她後麵跑得跌跌撞撞。那個籃球隊的隊員每次都拽著她跑一陣,等到她速度上來了,鬆手,超越以後再來第二回帶跑。

    訓練間歇期的籃球隊員們都大聲笑著拍手鼓掌,還有人在吹口哨。

    周小曼已經顧不上對這些聲音產生反應,人的身體累到極致的時候,腦子也是疲憊的。她稀裏糊塗往前麵跑著,居然聽到了助理教練宣布她已經跑完了的聲音。

    她下意識地想要停下來,卻被人拽著繼續往前麵跑,汗水刺得她眼睛都睜不開,她隻聽見有人哭笑不得地揶揄她:“魏教練,你們隊員中暑了吧。居然就這麽歇下來了。”

    周小曼感覺另一邊身子也被人扶住了,兩邊人拖著她又在操場上散步了一圈。

    那頭籃球隊的教練在吼:“孟超,你個臭小子,沒完沒了了,趕緊回來訓練。”

    化妝師翻白眼:“滾蛋吧你,就是這個,吸血鬼,簡直就是活脫脫的吸血鬼。”

    周小曼被稀裏糊塗地拉著去換衣服,然後上妝。

    程明明拽著川川的胳膊,怒不可遏:“眼睛珠子要黏在人家身上了吧。那就是個不要臉的臭婊.子,不知道跟多少人睡過了。你看她走路的樣子,一扭一拐的,正經人哪裏會這麽走路。成天搔首弄姿的,就會勾引人。醒醒吧,你們男的就是眼睛瞎了。”

    川川不耐煩地甩著胳膊,低斥道:“你別發神經!人家又沒惹你。”

    程明明簡直要跳起來了:“她都勾引你了,怎麽叫沒惹我?!成天端著,好像多高貴的樣子,不過就是爛貨一個,就會裝!”

    川川拽著她去走廊,低吼道:“你閉嘴,你還想不想有錢看電影了?”

    周小曼沉浸在回憶裏,如墜冰窟。從一開始的孤立到後麵的霸淩。她跟遊魂一樣,在學校裏被不斷地欺負。零花錢被搶走,被逼著給同桌寫作業,走在路上被突然推倒,伴隨著欺辱的,是旁觀者快活的笑。

    那一幅幅畫麵仿佛活了一樣,即使她不閉上眼睛,它們也會不懷好意地獰笑著,衝擊著她的視網膜。

    穿著印有“機械廠職工子弟中學”字樣校服的少女,被強行按著跪在地上,兩個女生左右開弓地扇她耳光。旁邊人圍觀起哄,不時有人大聲叫好“扇狠點兒,讓她知道這是誰的地盤”。有老師經過,被告知他們在玩遊戲後,就漫不經心地走了。

    同樣是這個少女,穿著棉服,被拽到廁所裏,強行壓在水龍頭上衝洗腦袋。班主任過來用衛生間,她們說她頭上掉了鳥屎,她們幫她清洗。班主任惡心地皺皺眉,走了。

    曆史課上,老師說明朝嚴嵩父子的軼事,說到嚴世蕃吐痰,必定要吐在赤身裸.體的美貌侍女的口中,稱為“美人盂”。下課後,一堆人圍著她,強迫她跪在教室後麵,掐著她的下巴張開嘴,全班人都笑嘻嘻地往她嘴裏吐痰。

    她向老師求助,老師調查的結果是她在撒謊,所有人都說沒這回事。

    她哭著找薑黎,可不等她開口訴說遭遇,薑黎先態度冷淡地告訴她,她的事情,由她爸爸處理。

    薑教授夫妻眼睛全在周霏霏身上,得意於小公主拿了芭蕾舞比賽的獎牌,書法作品也被送到日本去參展了。周小曼的話才剛開口,黎教授就笑著表示,她爸爸會負責好她的教育問題。

    周文忠隻會罵她,嗬斥她隻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去博取大人的關注。好端端的在學校裏上課,為什麽別人都沒事,隻有一到她身上,永遠那麽多事。如果真有人對她不友善,也是她不懂得如何跟人好好相處。她應該做的不是哭哭啼啼,而是去好好自我反省,掌握與人相處的技巧。

    沒有人相信她,沒有人幫她。

    專家振振有詞地說,那些校園霸淩事件的受害者集中特點是:膽小怯懦沒有朋友,缺乏與同齡人溝通相處的技巧。

    多麽完美的特點總結啊。誰讓你有這些特質的。

    為什麽你被挑中成為被欺淩的對象,肯定是你有哪裏做錯了。要麽你穿錯了衣服,要麽是你選錯了發型,總之,你肯定有什麽地方是不對的。

    世界是多麽的公平公正,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哈哈,多麽美好的世界。那麽這個世界為什麽還需要法律警察,還需要司法機關呢!老天爺明明可以事無巨細地做出所有公平公正的裁決。

    孫喆亢奮不已,被遺落人間的小吸血鬼從開始的孤獨迷茫甚至脆弱無助,到中間的驚愕無措,再被激發出嗜血的強大力量。太棒了,這是可以摧毀一切的憤怒的力量。

    化妝師在邊上驚呼:“太完美了。喆喆,你必須得相信我,這就是最完美的吸血鬼。很好,就是這種燃燒的狀態,我們還可以來一組墮落的火精靈。”

    周小曼又被推去換了另一套衣服,然後臉上多了幾道油彩,頭上也被抓了個說不清風格的新發型。從吸血鬼就一下子變成了精靈。周小曼不知道這其中的區別,大概都不是人吧。

    她這一下午,擺造型擺到身體都快拗斷了。好在她的身體有練藝術體操的底子,拗出的造型連她自己從鏡子看到了都嚇了一跳。結果這幅眼睛溜圓的驚愕模樣也被抓拍了下來,是受驚的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