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5|自毀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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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總在風雨後, 請相信有彩虹

    周小曼不知道她當時是怎麽想的, 她堅持偷偷摸摸去找了她媽, 告訴她, 她讀大學了。

    在此之前, 她為什麽不去。隻要想, 總會有辦法找到生母的聯係方式的。也許她不過是害怕得到證明, 對於她的生母而言, 她也是多餘的。畢竟十幾年了, 馮美麗不曾看望過她一次。已經成年,讀大學的她,大約有點兒存在的價值了吧。

    周小曼按照記憶買了張前往生母居住地的火車票。好在這個時候的火車票還沒有實行實名製,沒有身份證的她,順利坐上了綠皮火車。

    車廂裏悶熱不堪。除了推銷各種高價零食飲料的餐車外, 她看不到任何跟清涼水潤有關的事物。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單獨出行的經曆了。她甚至不敢拿出錢包買瓶礦泉水,害怕自己會被扒手盯上。錢對她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周小曼背靠著硬邦邦的椅背,聞著對麵飄來的泡麵味兒,默默地安慰自己,就當是順便洗了個桑拿,出汗排毒養顏減重。

    馮美麗在她的記憶中, 有張蠟黃憔悴的臉。她明明跟薑黎一般年紀,可看上去足以當薑黎的母親。

    周小曼記得那一回, 馮美麗拉著她的手說了好多話。又是埋怨她怎麽跑來了, 讓她爸爸知道了會不高興, 又是偷偷抹眼淚。最後臨走的時候,這個看著就知道生活狀態不算好的女人,還小心翼翼地給她塞了五百塊錢,讓她多買兩件好衣服。是大姑娘了,上大學了,需要好好打扮打扮。

    後來,後來周小曼再去找馮美麗的時候,城中村的租戶已經來了一批又換走了另一批。周小曼好容易尋到了房東,結果房東也不知道他們一家搬去了哪裏。

    那個時候,周小曼心中是有怨氣的。馮美麗明明有她宿舍的電話號碼,為什麽搬家不能通知一下她。她又沒想要問馮美麗拿錢。

    隔了許久以後,周小曼終於忍不住,找去了馮家。可惜那時候馮家村拆遷了,她孤身一人,想要找人實在艱難。那天她的膝蓋疼得厲害,她看著空空蕩蕩的廢墟,忍不住坐在了樹樁上,抱住了膝蓋。她真的隻有她自己而已。

    這不是什麽愉快的回憶。周小曼一時間甚至有種類似於近鄉情怯的感覺,她遲疑著,被後麵的乘客擠下了火車。

    記憶長了腿,拽著她往前走。她穿過了塵土飛揚的街道,走過了被太陽曬得發燙的柏油馬路。她越過了一大片建築工地,終於走到了城中村前麵。

    眼前看到的一切,如她記憶中一般的髒亂。路邊有個小孩子,臉上髒兮兮的,正蹲著解大便,手裏還拿著塊餅在啃。

    周小曼本能地一陣反胃。她甚至突然間沒有勇氣再往前麵走下去。正值盛夏的午後,城中村並不熱鬧,可寥寥無幾的租戶投到她身上的目光,依然尖銳地標注出她是外來人的身份。

    這種差異不是來自於她的穿著打扮。她身上穿著的是最普通的運動衫,批發市場二十塊錢一套的廉價貨。可她站在那裏,常年藝術體操訓練塑造出來的體型與站姿,就標榜著她來自另一個世界。

    周小曼恍然明白了周文忠為什麽不支持她練習藝術體操。不是搞體育的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而是這些額外的發展分,不符合她一個小土妞的設定。

    精分的王八蛋!

    她在心底狠狠地咒罵著這個神經病。強烈的怨恨與不甘,讓她鼓足了勇氣朝記憶裏生母的住處走去。

    這邊除了一條寬一點兒的主道以外,房屋與房屋之間的間距都非常狹窄。村民們見縫插針加蓋著房屋,這裏是現實版的《功夫》場景。

    周小曼以為自己會迷路,難以在這種蜘蛛網一般的地方準確地找到那間陰暗潮濕的農民房。可是沒用多久,她就走到了灰色的三層小樓前。她的生母馮美麗現在應該就住在這裏。

    找到了地方,周小曼卻踟躕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就這麽堂而皇之地上門去打擾。上輩子,她找到生母時,母親是帶著她去外麵的茶餐廳吃飯的。那個時候,母親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在茶餐廳裏點單。

    她沒有跟繼父繼兄打照麵。也許母親根本不希望她出現在新家人麵前。

    周小曼直到此時,一腔激憤衝擊著的腦袋才慢慢冷靜下來。她魯莽了。現在的她,即使找到了生母,又能怎樣?她要求生母要回自己的撫養權?嗬,且不說周文忠肯不肯給。就是生母,也未必想要她回去吧。

    再是理解生母的無奈跟不容易,周小曼也難以釋懷當年母親拋下自己的事實。她對母親而言,是個累贅。

    周小曼近乎於冷酷地評估起自己在生父跟生母兩邊的生活質量。

    跟周文忠一起生活,最起碼的是衣食無憂,有學上。

    可到了母親這頭,情況就難說了。且不說城中村的生活環境髒亂差,首先上學就是個大問題。她的繼兄,在老家讀完小學後跟著父母到這邊,就沒有再讀初中了。戶口不在當地,想要上學,得交好大一筆借讀費。

    周小曼不想成為母親的負擔。

    她深深地看了眼油漆斑駁掉落的木門,默默地轉過了身體。她媽不容易,生活給了她媽太多的苦,她不怨她媽。

    周小曼轉身的時候,恰好正對了狹窄的巷子。那裏麵傳來一陣叫喊聲,然後衝出一道她來不及看清的黑影,直直撞到了她的腿上。她嚇得“嗷”了一聲,本能地一個側翻避開,那黑影已經衝了過去。後麵追著一群操著方言叫罵的人。

    大肥豬終於被堵在了巷子口,周小曼也被人群堵在了大門上,不得動彈。

    滿身油汗的中年男人罵罵咧咧地追過來,拿著根一頭倒彎鉤的小拇指般大小的尖利鐵器,那鉤子一下子就穿過了豬的皮肉,鉤住了肥豬的喉嚨。吃痛的豬拚命想往後掙紮,卻被男人拽著鐵鉤死死拉住。

    也許是尖鉤鉤住了喉嚨的緣故,豬怕越掙紮鉤子就刺的越深,中年屠夫一人竟然就製住了這頭肥豬。

    周小曼驀然想到了貝多芬的名言:扼住命運的咽喉。用在此處,是那般滑稽,卻又分外貼切。

    中年屠夫罵了句:“日你個球!媽賣比,還敢跑!”

    另一個相貌跟他有五六分相似的年輕男人,罵罵咧咧地操起把尖刀,一刀捅進了豬脖子。鮮血隨著出刀的動作,噴湧而出,大約是因為噴射的太急,甚至還帶著血沫。

    周小曼嚇得“啊”的一聲尖叫,麵色慘白地釘在原地,連動都動不了了。

    那血足足噴了好幾分鍾,原本力大無窮的肥豬才支撐不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它倒下以後,又奮力掙紮了一陣,最終不甘心地斷了氣。

    一直到死,它連嘶吼一聲的機會都沒有。

    旁邊有人看得意猶未盡,滿臉醉酒般的酡紅,咂著嘴道:“這不出聲音來,總是少了個味兒。”

    立刻有人駁斥:“行了啊,叫得瘮人得慌,就這麽不聲不響的,才好。”

    周小曼渾身打著哆嗦,炎炎烈日都沒辦法驅趕她從心底發出的驚恐與寒冷。她想,她是沒有辦法在這種環境裏生活下去的。

    殺豬匠家的女主人看了於心不忍,關切地問了句這個模樣陌生的姑娘:“你沒事兒吧。”

    一句話出口,打了照麵的兩人都愣住了。

    周小曼知道自己長得像生母年輕時候的模樣,這也是周文忠對她深惡痛絕的原因之一。眼前的這張臉,比她記憶中要年輕一些,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飽滿豐潤的。即使布滿了皺紋斑點,但臉的大輪廓還在,依稀可以辨認出年輕時的風采。

    勾著豬喉嚨的中年男人咳嗽了一聲,吐出一口黃綠色的濃痰,扯著脖子叫罵:“馮美麗,水燒好沒有,別整天閑得逼逼。”

    女人慌亂地應了一聲:“燒好了,燒好了。”

    她眼睛盯著周小曼,瞬也不瞬。母女倆明明沒有提一個字,卻都在用眼神詢問“是你嗎?”

    肥豬被放幹淨了血水,然後燙豬毛,接著開膛破肚,被買主迅速分走。

    周小曼木然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驚恐與惡心交織在一起,她忍不住扶著牆嘔吐起來。因為藝術體操運動員的飲食結構要求,她重生以來,還沒有碰過豬肉。

    馮美麗不安地看著這個個頭已經有她高的女兒。是的,她看了一眼就知道,這是她女兒,她唯一的骨血。

    殺完豬的父子倆罵了一句什麽,年長的男人丟下一句話,帶著兒子去吃飯喝酒了。他今天殺的這最後一頭豬,就是為著村裏有人辦流水席。

    圍觀看熱鬧的人也哄笑著散開了,被招呼去吃孫子的滿月酒。

    周小曼垂著腦袋,捏緊了自己背著的雙肩包。她猶豫著,要不要隨著人潮一並散去。

    馮美麗心情忐忑,悄悄覷著女兒。她有種難言的羞恥,覺得自己不堪的模樣暴露在了女兒麵前。女兒不願意轉頭看她,她也不敢強行要求。

    周小曼咬著下嘴唇,半天才囁嚅出一句:“我不怪你。”

    可是這句話一出口,她的眼淚卻怎麽也忍不住了。是的,理智告訴她不要怨懟。可是情感上,她還是難受。她掙紮了一圈,依然跟那隻被鉤子鉤住了喉嚨的肥豬一樣,無處可使勁,隻能眼睜睜地接受被屠宰的命運。

    馮美麗將她拉進了家門,三層小樓最下麵的一間,陰暗潮濕,大白天的都沒有什麽光線。外頭不到八個平方大的地方,身兼了廚房跟客廳的重任,還擺著夫妻倆的床,裏麵是繼子的房間。

    周小曼漠然地想,就是繼父跟繼兄願意接收她,她也沒有睡覺的地方。

    馮美麗上上下下將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淚簌簌往底下掉。她哽咽著,像是怨懟又像是認命:“你怎麽知道啦?你爸不是說好了麽,就讓你認在薑家的名下。你媽我沒用,給不了你好日子過啊。小滿啊,你是不是在那邊受氣了,被人欺負了?”

    周小曼幾乎又要落淚。是的,她最早的名字叫小滿,因為她是小滿那天生的。後來進了城落戶口,薑教授夫妻嫌棄這個名字不像話,才改成小曼的。

    前世今生,除了媽媽,沒有人叫過她這個名字。

    薑教授夫妻之所以開口,不僅僅是因為這些天裏,周小曼這個便宜外孫女兒一直表達著對省實驗中學的羨慕。更多的源自於老同事孫子對此事的異樣眼神。

    童樂奇怪周小曼為什麽非得去機械廠職工子弟中學這種學校。除了實在沒地方去的學生外,誰會去那兒啊!

    曾教授則是笑得意味深長,表示大的自然得給小的挪地方。

    薑家老兩口尷尬不已,心中隱隱的,生出了對周文忠的怨懟。他們是已經退下來了,但給自己外孫女找個好初中,還不是什麽麻煩事。哪裏需要特地去占周小曼的便宜。舍其文軒竊敝輿,舍其錦繡取鄰褐。沒的顯得他們多求著這入學名額一樣。

    還輪不到女婿施舍他們的地步。

    周文忠從台灣回來的當天晚上,昔日的恩師,現在的嶽丈,就將他叫進了書房,輕描淡寫地說了準備幫助周小曼轉學的事。

    滿頭銀發的老人麵上浮著一層淺淺的笑,像是隨口提起:“囡囡上初中的事,你就不用擔心了。這點兒老麵子,我還是有的。”

    周文忠如同被人打了一巴掌,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囁嚅了許久才語氣堅定地表示,不用再麻煩了。小曼已經上初三了,最後一年沒必要再折騰。

    第一句話出了口,後麵就沒那麽艱難,已經升到高級工程師職稱的男人麵上顯出了平素的溫文爾雅。他朝嶽父露出言辭誠懇的神色:“爸,你跟媽對囡囡的心意是你們的心意。我這個做父親的,總得把我能爭取到的最好的給囡囡。”

    薑教授沒有再勉強。周小曼始終不是他的血脈,他不好多幹涉女婿對這個孩子的教養。他也要考慮女婿的麵子問題。

    周小曼在體操隊這一個多月的集訓生涯,過的相當不錯。嚴謹的作息規律、每天高負荷的運動以及清淡營養的飲食,讓她的睡眠質量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她已經很久沒有做噩夢了。她不僅瘦了十斤,而且神采奕奕。

    集訓結束的當天,周小曼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有些不敢相信。那個臉蛋紅撲撲的少女,竟然真的是自己。她重生回來以後,原本以為自己的狀態已經足夠好了。但是現在她才知道,原來她可以像吸足了飽飽的精氣神一樣,整個人都是這般豐盈飽滿。

    薛教練的話還在耳邊回響,她滿意地點頭,這才是周小曼應該有的樣子。

    周小曼收拾好了行李拎下樓,準備去校門口坐車。等到樓下時,她碰見了孟超。

    這個男孩子從她集訓第一天開始,就時不時找機會過來跟她說兩句話。

    周小曼每次去食堂吃飯的時候,一經過門口,總能聽到一陣笑鬧聲。因為孟超每天結束訓練第一件事,就是衝去食堂,好守在食堂門口的位置上等周小曼。

    這人也是傻氣,連飯都不打,就兩隻眼睛睜得老大,光盯著食堂門口看。見了周小曼,他立刻特別熱情地沒話找話說。

    周小曼覺得有些好笑。有時候,她會回應少年的招呼,對他點點頭,這人就忙不迭地湊上來跟她一起打飯。有時她就假裝沒聽見,跟著體操隊的其他人一塊往裏麵走。

    這種感覺對她而言是新鮮的。

    上輩子周小曼談過戀愛。那個從入職第一天就拚命追求她的人,在發現了她隻是一個偽富家女,根本就不會有一套房子作為陪嫁後,立刻轉移了追求目標。他還委屈不已,覺得她是騙婚,白瞎了他一個有大好市場的優質青年。

    周小曼並不怨恨那個男朋友。世人總要有執著的東西。有人貪財,有人好色,聲色犬馬,都是人的本性。

    孟超一見周小曼就咧開嘴巴笑,一口白牙在光線昏暗的宿舍樓大廳顯得分外顯眼。他特別熱情主動地想要伸手接過周小曼的行李,被她婉言謝絕了。他想送周小曼回家,也沒獲得同意。可憐的籃球少年隻能陪著周小曼到學校門口去坐公交車,然後眼巴巴地看著17路車絕塵而去。

    周小曼已經有六個多禮拜沒有回過薑家小洋樓了。其實集訓的時候,每個禮拜有一天休息時間,可她都用來去孫喆的工作室當平麵模特了。也許她真有張令人見過就難以忘記的臉,嗯,用孫喆的話來說,那是張富有衝擊力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