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5|少年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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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總在風雨後, 請相信有彩虹  這輩子, 她青春正好, 膝蓋上沒有傷,她甚至還有著出色的外表。不偷不搶不做虧心事不出賣自己的尊嚴, 能掙錢的機會,她為什麽不能去主動爭取, 好好把握?

    周小曼跟川川約好了,下午一點鍾碰頭, 然後結伴去攝影工作室。

    川川吃過午飯,就等在了小區門口。結果他還沒等來那個奇怪的研究所女孩,先等到了自己的女友程明明。

    程明明剪著短發,打扮的跟《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裏的女主角小明一樣。川川不明白女生為什麽會這麽奇怪, 好端端的, 幹嘛要模仿一個被刀子捅.死的人。

    不過大概女生都是神神道道的吧。那個研究所女孩也不是奇奇怪怪的。

    程明明想讓男友陪她去看電影, 她想看《我的野蠻女友》。

    川川犯難地掏掏口袋, 他身上一分錢也沒有。

    程明明泄氣地嘟起了嘴。她最憤恨的就是這一點, 電影裏的小明永遠有男人願意為她掏錢,還有警備司令的兒子呢。可是到了她這裏,男人們都隻會占便宜, 全是鐵公雞。

    川川安慰她,他接了個私活, 等有錢了再去請她看電影。

    程明明激動起來, 問他是不是終於想通了, 跟著坤哥混了。他身手那麽好, 就不應該浪費了。

    川川皺起了眉頭。他不願意跟什麽坤哥攪和在一起,他有不甚清晰的大概念,那是不對的。跟平常說的混著玩不是一回事。

    周小曼走到小區門口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張皺著眉頭的少年的臉。都說平頭是最考驗男生顏值的,這個男孩子無疑有著一張不錯的臉,幾乎可以稱之為英俊了。

    她啞然失笑,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認真看過男性的臉了。

    她有一位相貌堂堂的父親,據說年輕時非常像老牌電影明星金焰。好像有種說法,女性一生對男性的印象都會受到父親的影響。顯然,周文忠對於她的影響,是負麵的。

    程明明看到周小曼時,立刻如臨大敵。她腦袋裏隻剩下一句話,糟了糟了,她肯定告訴川川了。

    周小曼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程明明一把推了個踉蹌。短發少女惡狠狠地罵道:“你個不要臉的婊.子,爛貨一個,也好意思勾引別人的男朋友。一天到晚就知道挑撥離間,專門在背後胡說八道,好勾引男人。你要不要臉,賤貨!馬桶刷都刷不幹淨你的嘴!”

    川川尷尬不已,出聲嗬斥了一句:“你別亂講話。”

    程明明立刻躁狂了,伸手抓傷了男友的胳膊。她長長的指甲立刻在川川的小臂內側留下了一道血印子,她大吼大叫:“明明是爛貨,你不長眼睛看嗎?”

    周小曼朝後麵退了一步。那句馬桶刷子,讓她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畫麵,她被好幾個女生按在水龍頭下麵冷水淋頭。這個短發的女生拿了廁所裏的馬桶刷子獰笑著走來。絕望的自己跟跳樓的小誠的臉融合到了一起,她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啊”連連往後退。

    一陣風呼嘯而過,周小曼被拽著往前踉蹌了兩步。

    川川破口大罵:“你發什麽神經,想死的話跳樓去,別訛詐人家開車的。”

    驚魂未定的出租車司機從車窗裏探出腦袋,咒罵了兩句,一踩油門,風馳電掣般的走了。

    程明明嘲諷地盯著周小曼被車子蹭破的連衣裙,冷笑道:“知道你最會賣騷,想在大街上脫衣服,自己動手脫啊!是不是沒有男人動手,連衣服都不會脫?”

    周小曼這時候才覺得背後一陣涼,還有些刺痛。

    川川一邊罵罵咧咧地讓女友閉嘴,一邊脫了自己的文化衫丟給周小曼。

    周小曼沒辦法看清自己有多狼狽,趕緊道謝,將文化衫罩在了身上。她剛才差點兒就撞死了自己。

    川川煩躁地皺著眉吼女友:“你他媽給老子閉嘴,舌頭怎麽這麽長!廢話哪有這麽多!”

    程明明拽著男友的胳膊,警惕地盯著周小曼,就跟個害怕被搶走糖果的小女孩一樣。她此時委屈可憐的模樣,跟那張逼迫著同學拿馬桶刷刷牙的猙獰麵孔,仿佛是兩個人。

    周小曼感覺渾身的力氣跟被抽走了一樣。為什麽不反抗,當年的自己為什麽不反抗。不,她反抗了,然後就跟《人間失格》裏的小誠一樣,遭受更多的打擊報複。

    她打著哆嗦,麵色蒼白。連抱怨她發神經撞車的川川都忍不住問了句:“你不舒服嗎?那你今天還去不去拍照片。”

    拍照片等於掙錢。這兩個字有著神奇的魔力,讓她居然又支撐了下來。周小曼緩緩吐出了一口氣:“拍,為什麽不拍。”

    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周小曼上了公交車。她隻肯刷川川的車費,至於他那個女朋友,自己想辦法去。

    程明明恨死了周小曼。她厭惡極了周小曼高高在上的樣子,就她幹淨高貴,明明就是髒貨爛貨。她摸遍了身上的衣兜,也沒找到一塊錢的鋼鏰兒。

    川川難堪得厲害,一直勸她好好在家待著。他忙完了就過去找她。

    周小曼冷著一張臉,漠不關心地看著這一切。她不會去給川川解圍的。她要讓這個男孩子知道,沒有人會把麵子送給他,麵子隻能他自己去掙。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

    最後還是個中年男人給程明明刷了公交卡,然後一直黏在她身邊問東問西。

    一幅幅畫麵,跟走馬燈一樣,不停地在周小曼腦海中上映。她被拽著頭發,從座位上拖下來,摔倒在地上,一隻隻肮髒的腳如泰山壓頂。講台上的老師有著一張木然的臉,嘴巴繼續一張一翕,對教室裏發生的一切熟視無睹。

    周小曼下車的時候,臉上一點兒血色也沒有。她找到了工作室,第一件事就是借用衛生間,大吐特吐了一回。

    程明明在後麵衝男友笑得天真無邪:“她該不是懷孕了吧,吐得這麽厲害。”

    川川皺著眉頭,滿心不悅。他憤恨女友在公交車上跟那個老流氓打情罵俏。可是程明明非常冷酷地回複了他一句:“起碼他幫我付了車票錢。”

    周小曼洗了臉,麵無表情地出了衛生間,朝川川丟下一句:“等著。”

    孫喆正在跟朋友說話,他得意洋洋地炫耀,他發掘了一個火係精靈,如清晨沾著第一滴晨露的野玫瑰,美的熱烈而肆無忌憚。

    結果麵色蒼白的周小曼一出現,他第一句話就是:“操,你昨晚搶銀行啦!看著跟個鬼一樣。”

    另兩個朋友“吃吃”笑了起來,調侃孫喆眼光獨特,挑選出來的火係精靈果然與眾不同。

    孫喆鬱卒地盯著周小曼。江南女子多婉約,風木水火土,其他四係的精靈模特多好找,就差了一個火係精靈的模特。

    他說不出現在的周小曼不是她需要的模特這種話,可又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件事為好。他煩悶地拽了下自己的頭發,咬咬牙道:“等著。”

    不管了,先把妝容畫上,衣服換好,自己再想著調動一下她的情緒吧。

    明明昨天最後一張照片,她就跟一隻浴火重生的火鳳凰一樣。

    周小曼被丟在了原地。其他兩位攝影師的模特也到了。大家各自忙碌起來。

    孫喆隨手拿了本文化周刊給她,不抱什麽希望的意思性安穩了一句:“放鬆點兒。漂亮臉蛋長大米,起碼你長得好看。”

    周小曼沒反應過來這人到底是什麽意思,隻能配合地先翻看雜誌。這一期的主題是少年電影,其中有一篇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專題。

    她大學時,有一門選修課的老師在課堂上放過這部片子,遭到了不少人的厭煩。他們叫嚷著,正常人的青春哪裏會這樣。一天到晚不好好呆在學校裏上課,非要自甘墮落,怪誰?那些導演編劇就是喜歡嘩眾取寵,非要裝得多深刻一樣。

    所有的不幸,都是因為你不正常。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準備放下手裏的雜誌,卻被一篇影評《牯嶺街的教育詩》裏的話吸引了。

    “所有的國中都有這樣一個女孩子。她也許不是最漂亮的,最清純的,但是她擁有無可替代的地位,她是這個學校唯一的校花。

    她被其他女孩子痛恨,不屑,鄙夷,被男生用下流的語言詛咒。但是,奇怪的是,她會進入每一個男生的春夢裏,她是可以被破壞的,因為她最無恥。

    毫無例外的啊,這樣的女生,在每一所國中裏的這樣一個女生,她們都並不張揚和輕狂,她低著頭走路,不跟任何人說話。在全校的注視中,她像一個罪人一樣走過。”

    她像一個罪人一樣走過。

    她喊了一聲“有人嗎?”,屋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人回應。

    她又喊了一聲“美美”,那隻黏人的小東西也沒出現。

    隔壁《成長的煩惱》告一段落,正播放著廣告“汾煌可樂,大家齊歡樂”。

    周小曼腦子再不靈光,此時也意識到了不對勁。汾煌可樂,都消失多少年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走到書桌前翻書包。書看上去都非常破舊,有些地方還被撕破了,用透明膠帶蹩腳地粘連起來了。一本厚厚的初二暑假作業,裏麵一個字也沒寫。

    房間裏衣櫃上鑲著穿衣鏡,映出個十三四歲的少女模樣。鵝蛋臉上的五官尚未完全長開,帶著嬰兒肥。橢圓形的眼睛,尾部微微往上挑,本當是嫵媚的,卻因為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裏閃爍的茫然,顯出了孩子氣的無措。就連那纖長濃密的睫毛跟漆黑如墨的劍眉,也是稚氣未脫。

    少女美的生機勃勃,如清晨含露的野薔薇,美好的近乎於咄咄逼人了。

    這美的如此打眼,趕緊躲藏起來掩蓋住。美即是原罪。

    她被這詭異而不合邏輯想法嚇了一跳,旋即啞然失笑。她並不記得自己初中時究竟長什麽樣子。發胖之前的照片,她全都燒掉了。

    隻有燒掉過往,她才能解脫。

    雖然大學接受催眠治療以後,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要解脫什麽。

    不知道可憐的美美怎麽樣了。這倒黴的小東西,希望它能安好。

    周小曼掃視著這五六個平方大小的房間,一張單人床便占據了半壁江山。剩下的,一個衣櫃外加一張書桌,足以將其餘空間填塞的滿滿當當。房間西曬,悶熱難當。

    她認出來了,這是周文忠從研究所拿到的第一套兩居室,在機械廠小區。機械廠欠了研究所的錢還不上,便拿了三棟半職工宿舍樓抵債。

    她住著的這間,是用小陽台改造成的書房。一開始連門都沒有,隻一道竹簾遮擋。後來還是在她的一再哭鬧下,才安裝了拉伸門。

    搬家那天是她十歲生日,忙碌的大人們忘了這茬。她為此發了好大的脾氣,要求回去繼續跟外公外婆住小洋樓。

    五歲的周霏霏一臉不讚同,不可思議地瞪大眼:“姐姐,你怎麽能這樣想呢?這是爸爸給我們掙來的房子。爸爸是最棒的!”

    周文忠的感動可想而知。他激動地表示,他以後肯定還會掙小洋樓給囡囡的。

    果然一言九鼎。

    周小曼嘲諷地勾了勾唇角,無意識掃到了丟在地上的白色短袖校服背後,印著“機廠職工子弟中學”的字樣,她心頭無端生出一陣恐慌。她沒有彎腰撿起校服,反而下意識地將它踢進了角落。

    她不喜歡自己的初中母校,或者說,她厭惡這學校。

    小學畢業後,她明明可以去上省實驗的初中。但因為研究所規定,一個職工子弟入學名額是六年輪一回,周文忠怕耽誤了周霏霏升學,愣是讓她按照學區進了廠子弟中學。結果後來周霏霏小升初去了外國語學校。她讀大學那年,剛讀完初一的周霏霏又轉學去了海城上國際中學。

    看,你心心念念的寶物,人家根本不屑一顧。

    她那位父親挖空心思的蹩腳討好,是多麽可笑。

    被無辜犧牲的她,又多麽可悲。

    周小曼記不太清了,初中三年她究竟是怎麽過來的。她隻知道,單憑一件校服就能夠讓她渾身不自在的初中,她不願意再麵對。

    怎樣才能換一所學校?她不想這輩子也活在殘缺的記憶裏。

    周小曼走出了房間,她需要一瓶可樂來給自己安慰。重生後發現的這一切都讓她隱隱焦灼,可樂能夠告訴她,她是安全的。

    她在客廳的冰箱裏找到了一瓶汾煌可樂,迫不及待地擰開了蓋子。

    門響了,周文忠拎著袋子進來。

    他看著蓬頭垢麵的周小曼,習慣性地皺起了眉頭。再看到她手上的可樂瓶,眉頭皺得更加厲害了。這個大女兒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從上個月起就天天把可樂當白水喝,人都圓了一圈。

    不過胖了也好,省的整天穿著小褲衩叉著腿練體操,像什麽樣子。那就不是正經人該幹的事。學生就該把全副心思用在學習上。

    周小曼沉默著,低聲喊“爸爸”。記憶中,這位父親麵對她時,似乎從來就沒有眉眼舒展的時候。他的慈父柔情,悉數給了周霏霏。

    她也是個孱頭,再厭惡這個人,也得覥顏討好。弱者大抵如此,人在屋簷下,唯有低頭。

    小時候,她不明所以,真以為自己是薑教授夫妻嘴裏的小公主,硬生生被慣壞了。殊不知在周文忠眼裏,她這樣的贗品就該垂眉斂目,有低人一等的自覺。鄉下的小村妞,還真把自己當城裏的嬌小姐了。果然不知進退,淺薄無恥。

    大人欺騙了孩子,卻又要求孩子無師自通,有身為二等公民的自覺。究竟誰比誰,更無恥一些。

    周小曼心底冷笑,主動接過了父親手中的袋子,憋了半天,才做出笑臉:“爸爸,你辛苦了。”

    周文忠眉頭皺得更加厲害,沉著臉:“成績單呢?”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忙站起身,去房間裏翻出成績報告冊,畢恭畢敬地遞到了父親麵前。

    初中時,自己成績還是不錯的。如果不是中考前夕突然得知自己並非薑黎親生,心緒受了影響,她應該能考進一所不錯的高中。

    周小曼遞出成績單時姿態是輕鬆的。

    周文忠的表情卻絕對算不上愉悅。他看著成績報告冊上明顯被改動過的分數,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你期末到底考了多少分?”

    周小曼不明所以,她哪裏還記得自己初二下學期的期末成績,隻能含混道:“成績單上都有啊。”

    周文忠失望透頂,他丟下成績冊,掉頭進了廚房開始做飯。

    周小曼茫然地看著成績冊,等發現上麵改動過的分數以後,她張了張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她解釋不了這是怎麽回事。

    廚房裏響起了炒菜聲。

    她咬著牙,走到廚房門口,盯著那個憤怒的背影,鼓足勇氣開腔:“我沒有改成績,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問老師。”

    周文忠冷冷道:“我還要臉。”周小曼的班主任,是他的老同學。

    少女的臉火辣辣地燒了起來。不是羞愧,而是出離的憤怒。又是這樣,隻要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辯解,他就會在她身上粘貼“犯了錯誤還死不悔改”的標簽。即使後來證明她沒錯,他依然嫌棄她小家子氣,斤斤計較。

    門響了,薑黎手牽身著藕色連衣裙的小姑娘走進來。女孩個子快到薑黎的肩部,有張小小的瓜子臉,因為眉心生的寬,分外氣質出眾,帶著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生氣。

    這是周霏霏。

    周小曼不記得自己少女時代的模樣,卻一眼認出了九歲的周霏霏。薑黎記錄下了女兒成長的每一個畫麵,貼滿了別墅的每一個角落。

    小少女杏眼黑白分明,她朝周小曼露出了個甜甜的笑:“姐姐,你遊戲打通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