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1|高定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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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總在風雨後, 請相信有彩虹  周小曼看到堂姑端著一大籃子菱角藤, 端著小板凳, 招呼二嬸一塊兒去蔭涼底下擇菜。

    當地人將野生菱角藤清理出來,拿鹽抓出苦水, 然後放蒜泥跟朝天椒一塊兒炒,配粥吃最香。薑教授夫妻喜歡這道鄉間野味。每次周文忠回老家,隻要季節適宜,都會帶。

    周小曼長睫毛忽閃了一下,心頭一動。今天薑黎沒給堂姑跟二嬸麵子,現在她們還得理菱角藤給薑黎的爹媽。周小曼可不相信這兩人心中沒有一點兒怨氣。

    上午車子到村裏,有村民過來打趣,說周文忠跟薑黎這對哥嫂看著可比弟弟弟妹年輕十歲時,周文誠和妻子的麵色可都尷尬的很。妯娌是天敵, 兄弟呢, 也微妙的很吧。

    也許當年周文誠全力支持大哥讀書的時候,的確希望大哥過的好。可是如果大哥過的太好,他又每況愈下時, 心中的滋味就難說了。

    她笑著看周霏霏:“行了,別垂頭喪氣的了。對了, 你暑假作業不是有一道題做關於夏天的flash嘛。正好啊, 外麵蟬叫的多歡實啊。咱們把蟬鳴給錄下來吧。也是個素材啊。”

    周霏霏基本空手過來的, 還是周小曼貢獻了自己的隨身聽。她笑著讓周霏霏坐好了:“我去吧, 你皮膚那麽嫩, 到時候曬得疼。”

    周小曼出去的時候, 正聽到二嬸抱怨:“多大的架子啊。看了人都不打招呼,以為自己真是城裏的嬌小姐了。奶奶都鼓出來了,都不曉得醜,要躲一躲。跟她媽一樣的貨色,騷.貨一個,在學校裏就勾引男人了。”

    二嬸相當恨馮美麗。當初後者是整個港鎮男青年心中的夢中情人,這足以遭女性的恨。馮美麗還主動追求周文忠,這又足以讓良家婦女唾棄。所以周文忠當了陳世美,簡直喜聞樂見。不正經的女人,活該被拋棄。

    何況當年她剛嫁進門,明明是婆婆沒照應好孫子,吃肥肉噎死了。婆婆卻把責任推給她,說她是喪門星,克死了長房長孫。後來還是她肚皮爭氣,生下了傳根,才在這家裏立穩了腳跟。

    堂姑在邊上感慨:“嘖嘖,你家老大竟然將避孕藥混在麥乳精裏,騙馮美麗是學校發的補品。你那時候還沒進門,沒看到。馮美麗為了再生個孩子,連香灰水都喝,吃剩下的草藥渣子能鋪滿整條路。男人不想跟你生孩子,你就是送子娘娘都沒用。老大是早就跟現在的這個搭上了吧,不然為什麽不讓馮美麗生孩子。”

    周小曼微微闔了下眼皮,待到她們說到薑黎怎麽不正經時,按下了錄音鍵,悄悄折回了屋子裏。

    她最鄙視周文忠這人的一點就是虛偽。他生了異心,卻用齷蹉的手段來逼著她母親自請下堂。沒有生育能力,對一個鄉下女人來說,是多麽大的罪過。

    如果不是周老太覺得不下蛋的雞沒有資格吃補品,將後麵三罐子的麥乳精拿去討好喂奶的小兒媳婦,周小曼連存在都不可能。

    過了半小時,周小曼又悄悄將隨身聽拿了回來。她驚喜地發現,談話的人除了堂姑跟二嬸以外,又多了一個周文誠。

    素材還真是豐富。兩個女人先是大談了一回薑黎的穿著是多麽的不正經,勒的那麽緊,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有奶有屁.股,難怪當年周文忠還在學校裏頭呢,她就迫不及待地撲上去了。當年就是先懷了一個,才大著肚子結的婚。可惜偷著養的,果然沒有生下來的命。

    周小曼倒是第一次聽說這茬。這完全顛覆了她對薑黎的認知。薑黎的身上有種近乎於禁欲般的美感,冷靜自持。周小曼沒辦法想象她為愛癡狂的模樣。原來她對周文忠的感情這麽深?

    後麵兩人似乎在竊竊私語,在蟬鳴的掩蓋下,完全聽不清楚。但這已經足以讓小憩醒來的周霏霏麵紅耳赤。小姑娘大概這輩子還沒聽過這麽髒的話吧。

    姐妹倆麵麵相覷,周小曼按住想要出門理論的周霏霏,小聲道:“咱們先聽完,爸爸媽媽都不在。要是現在貿然跑出去,他們砸了隨身聽,咱們就有理說不清了。”

    兩姐妹躲在周文忠的房間裏,聽完了後麵的錄音。前半截就是翻來覆去的謾罵,兩個女人對薑黎的諸多不滿。後麵當周文誠加入以後,話題則集中在讓周文忠給侄子買房上頭了。

    堂姑的聲音尖酸刻薄:“就該讓他掏錢。都開著小車住著大別墅了,起碼得拿出個頭八十萬吧。哪有自己吃肉,連湯都不讓兄弟喝的。以後你們家傳根可是得兼祧兩房的。他掙的錢,還不是都該歸傳根。”

    周小曼聽到這裏,簡直要笑了。黃佳也是女的吧,堂姑也就黃佳這麽個女兒吧。也是,堂姑沒有親妯娌,不擔心家產歸侄子的問題。

    周霏霏憋不住了,衝出去跟那些人理論。周小曼趕緊追上去,她總不能真讓一個九歲的孩子被人欺負了。

    二嬸正眉飛色舞地表達對薑黎的鄙薄:“裝的跟個貞潔烈女一樣,要真幹淨,會大著肚子進門。還裝呢,人家過來一鬧,下麵就見紅了。嘖嘖,到了醫院直接流下來個男孩,都能看出形狀了。”

    周小曼嚇得毛骨悚然。

    周霏霏則是“哇”的一聲哭出來:“你胡說八道,不許說我媽媽壞話,你們這些壞人。”

    周小曼摟住小姑娘,滿臉憤怒:“你們要不要臉,自己不知道掙錢過日子,一天到晚打我們家的主意,還有臉往我媽身上潑髒水。”

    周文忠夫妻幾乎是跟周家老頭老太一塊兒回來的。

    別問周家兩位老人為什麽非得趕著下午日頭這麽毒的時候下田,他們每當周文忠回鄉時都要來這麽一出。反正後麵周文忠回城以後,被迫在鄉下過暑假的周小曼,就從未看過他們故意曬大太陽。

    周文忠麵上浮著快活的神色。他今天下午不虛此行。港鎮初中果然有暑期補習,他完全可以將大女兒放在鄉下先過暑假,後麵順理成章地讀完初中。

    大老遠的,他就聽到了周小曼遺傳自她生母的高門大嗓,正在謾罵長輩。他恨得咬牙切齒,一下車就麵沉如水地往周小曼麵前奔。小小年紀,口出惡言,他得教教她規矩。

    周霏霏斜刺裏衝出來,抱住了父親,哭得傷心:“爸爸,他們欺負媽媽,罵我們是賠錢貨,說媽媽不正經,說你掙的錢全是周傳根的。”

    周文忠氣得頭皮發脹,他厲聲嗬斥周小曼:“讓你帶妹妹在屋裏睡覺的呢,為什麽出來曬太陽。”

    周小曼還沉浸在對生母的感傷當中。

    她不怪馮美麗當年默許了娘家人將她丟回周家。當年的農村,一個被休回家帶著女兒的女人,父母兄嫂不容,她要怎麽活下去。況且生她的時候,母親大出血,後來一直沒有孩子。改嫁以後,也是看著丈夫跟繼子的眼色過日子。

    周老太放下鋤頭打圓場:“哎喲,這日頭,曬得人發暈。囡囡肯定是曬到了,趕緊跟奶奶回屋去。”

    周霏霏一把躲開周老太的手,跑去找冷著一張臉的薑黎:“媽媽,我們回家去,這地方髒,人更髒,我們不要再在這裏。”

    二嬸反應過來,訕笑道:“哎喲,大嫂,你可別誤會。我這正跟小鳳姐說那個電視《郎才女貌》呢,我們在說顏如玉不要臉,勾引有老婆的人。囡囡可能曬到了,聽岔了。”

    周文忠麵色微變,心裏恨得要死。到這時候了,老二的老婆還夾槍夾棒的。顏如玉是什麽貨色,那就是小三上位。

    周霏霏聞聲折回頭,跑去屋裏拿了隨身聽,按下播放鍵,裏頭傳出了二嬸的謾罵“就是個賤貨,裝得跟觀音菩薩一樣,什麽騷貨,哪個眼睛是瞎的?”

    她氣憤道:“你還想撒謊抵賴,都錄下來了!”

    周文忠勃然大怒,這隨身聽是誰的,他最清楚不過。他冷著臉,嗬斥周小曼:“能耐了你,大人講話,你都能錄音了。”

    周小曼就護在周霏霏麵前,低著腦袋不吱聲。周霏霏憤怒道:“爸爸,你為什麽不給我們主持公道,反而就罵姐姐?”

    她微微垂了下睫毛,不罵她罵誰呢,不怪她怪誰?反正她是《魔方大廈》裏的夏河銀行,是垃圾堆,潑再多的髒水也無所謂。周總工還是孝順兒子大度兄長,黑鍋總有她和生母來背。

    周霏霏控訴道:“我讓姐姐幫我錄蟬鳴聲做flash素材的。他們自己暴露了髒心思。你為什麽還要怪我們聽到了。”

    隨身聽裏,堂姑的聲音義憤填膺:“這麽有錢了,還不拿個三五萬出來貼補親戚,真是一點兒心都沒有。”

    薑黎微微抬了下眼睛,招呼女兒:“囡囡,我們走吧。我們不去台灣,媽媽帶你去歐洲散心。”

    周傳根跟黃佳傻站在車旁,一人手裏還一份十塊錢的冰淇淋。這是港鎮能買到的最貴的冷飲了。他們這個下午實在吃得太痛快了。

    周小曼用眼角的餘光瞥了眼黃佳。經過這麽一出鬧劇,黃佳再討好賣乖,薑黎也生不出好感來了吧。這位黃小姐,成功進入銀行以後自覺人上人了,可沒少跟她那碎嘴的媽一唱一和嘲笑周小曼肥又蠢,四處散播她有多麽不堪的消息。她那位媽媽,上輩子也沒少在薑黎麵前打周文誠老婆的小報告。

    薑黎的資源,從來不會無的放矢。

    周文忠麵色煞白,他最不堪的一麵,他爛泥糊不上牆的家人,就這樣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嬌妻幼女麵前。

    他恨死了這個隨身聽,恨死了帶著隨身聽回鄉的大女兒。非得顯擺她有隨身聽了不起是吧!貪慕虛榮不知羞恥沒有自知之明的東西!

    周小曼摟著周霏霏的肩膀往車子走。薑黎要是直接將周文忠丟在周家村就最好不過了。比起恬不知恥的小三,她更唾棄出軌的有婦之夫,因為後者連最基本的責任感都沒有。

    周文忠喘著粗氣,掉頭上了車。

    周小曼心頭冷笑。周文忠有自尊嗎?沒有,從來都沒有。他所謂的自尊,在高位榮華富貴聲名顯赫麵前,就是條搖尾乞憐的狗。

    回城的路,車上氣氛到了冰點。周家往周文忠手機裏打了好幾個電話,都被他拒接了。

    快要到家的時候,周文忠煞白著一張臉保證,以後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囡囡的,絕對不會給外人。

    外人周小曼淡淡地看著窗外,好像什麽也沒聽見。

    夕陽染紅了天與地,整個世界,仿佛浸泡在濃稠的鮮血中。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奄奄一息的女人,人人都說女人極美極好,是港鎮一朵水靈靈的薔薇花。那個女人躺在血泊中,九死一生,掙下了繈褓裏的她。

    女人深愛著的男人,他的一切都跟她們母女沒有關係。

    一個人倘若為另一個人犧牲了自己的美好,那就不是愛了,那是沒有意義的,那是對自己的踐踏,應該被舍棄。

    晚霞鮮紅色的亮光慢慢掠過了小區懶洋洋的大門,道路旁沒精打采的水杉樹。連上午被周小曼一腳踹碎了的花盆都得到霞光的眷顧,那黑泥散發出腥臭的氣味。

    周小曼的目光就隨著孜孜不倦的霞光,從川川身上掠過。他身上穿著件半舊的足球運動服,原本高大的身形,此時佝僂著,在落日餘暉下,說不出的蕭索寂寞。

    暮色四合,拿鑰匙找鎖孔費了她不少功夫。門板小心翼翼地開到了最小能進去的弧度,她艱難地抬起腳。手裏的飯盒袋子晃了一下,差點兒砸在鐵門上。好在她當機立斷,直接將肥厚的手背墊了上去。

    手背生疼,她隻慶幸沒驚動飯廳裏的人。

    周文忠和他的第二任妻子薑黎端坐在飯桌前,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家裏多出了什麽,繼續慢條斯理地用著營養餐。

    進屋的人縮著腦袋,戰戰兢兢地往樓梯口後麵的小房間走。

    周文忠仿佛轉了下頭,習慣性皺眉。

    她沒有回頭,都能感受到那種似乎在看一坨臭烘烘的爛泥巴的眼神。

    如芒刺背,她慌忙闔上了房門。

    暫時安全了。

    周小曼放鬆地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床板發出了“嘎吱”一聲,晃了晃,頑強地承受住了她。

    狹小的房間給了她安全感,不到八個平方原本用來堆放雜物的屋子,從她畢業回鄉後就成了她的避風港。

    周小曼艱難地彎腰,從床頭櫃裏扒出膏藥貼在膝蓋上。

    大學時她被電動三輪車撞了,當場跪在地上。她隻覺得莫名羞恥,加上不過腿上青了一塊,便直接揮手讓肇事的中年女菜販走了。自己爬起來,拍拍灰,繼續去公園跑步鍛煉。

    直到半個月後疼得走不了路進醫院才拿到診斷結果:半月板損傷、膝蓋積水。

    那個時候她已經慢跑了一個學期,瘦了十斤,飲食跟睡眠都逐步恢複正常。她本以為自己要好了。

    膏藥的熱辣穿過皮膚,往骨頭裏麵鑽。生命力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體裏。她深吸了一口氣,開了最後一瓶可樂,珍惜地喝了一口,然後對著床頭的布偶們露出一個笑容:“我們吃飯吧。”

    三條斑點狗兩隻加菲貓還有一隻鸚鵡跟烏龜玩偶乖乖地趴在床上,看著周小曼近乎於虔誠地拿出袋子裏的超大飯盒,打開蓋子。裏麵裝著滿滿的土豆牛腩、口水雞、清蒸鱸魚、剁椒皮蛋跟青椒炒茄子,還有半盒米飯。

    單位裏的人都知道,住大別墅的她養了好幾隻寵物,吃膩了貓糧狗糧,隻愛吃普通飯菜。所以她每天中午要從食堂打包一大飯盒。

    飯菜已經冷了,她拿熱水泡了泡,過了一遍水後,又泡了第二回。待燙好筷子,一天裏最愜意的晚餐時光開始了。

    她覺得挺好,真的挺好。即使一事無成,即使跟坨爛泥巴一樣毫無生氣地活著;隻要有飯吃,有床睡,就很不錯了。

    她大口大口地吞著拌了青椒茄子的米飯,不願想今天下午被辦公室主任找去談話的事實。

    機關要精兵簡政,勞務外包,所以他們這些臨時工得另謀出路了。

    周小曼當時想的是,完了,以後一日三餐怎麽辦。

    她不比聰明美麗的異母妹妹周霏霏,一眼就能看出遠大前程。

    用完最後的晚餐,周小曼貼著門板聽外麵的動靜。她得等那對夫妻上樓或者出門散步,才能趁機溜出去洗飯盒洗澡。

    飯廳方向響起了椅子的挪動聲,然後是拖鞋在樓梯上發出的“啪啪”聲。那應該是周文忠上樓。薑黎跟幅油畫一樣,不會弄出這種不夠優雅的響動。

    又等了五分鍾,確定外麵沒有一點兒動靜後,周小曼放心地出了房門。

    經過客廳的時,暗處突然傳來周文忠的聲音:“小曼,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周小曼嚇得差點兒把手上飯盒拋出去。那裏頭還有她剩下的魚骨頭肉湯拌飯,是準備給小區流浪貓美美的。

    她戰戰兢兢轉過頭,不明白為什麽一貫跟嬌妻如膠似漆的周文忠,這回竟然沒有雙宿雙棲;而是坐在沙發上,以一種發自心底厭煩卻又不得不麵上忍耐的糾結神色,眉頭緊鎖地看著她。

    他的目光是飄忽的,似乎真看清楚了她,會刺痛他的眼。

    周小曼小心翼翼地挪動到沙發跟前,聆聽周文忠以一種話劇演員式的抑揚頓挫,沉痛地表達了身為父親,他對一事無成的大女兒是多麽的失望。

    “但凡,但凡你能有囡囡的三分之一,我都不會這樣難受。”

    周小曼盯著自己的腳尖默不作聲。據說真正的胖子是看不到自己腳尖的,她其實還有發展空間。

    她茫茫然地想笑,周文忠為什麽要失望呢?他有周霏霏這個才貌雙全的小女兒,完全是一位成功的父親啊。

    她跟她的生母不過是《魔方大廈》裏夏河銀行一樣的存在,是強行塞滿負麵的垃圾堆。剝離了所有不堪的周總工,就是新家庭裏完美的賢夫良父。

    難道他在憤恨,她的失敗證明了他的基因與出身乃至一切根本配不上薑黎?

    他跟薑黎不是靈魂的美好契合嗎?為什麽斤斤計較如此世俗的東西。

    大學裏唯一一次回家,也是在這間別墅裏,這張沙發上。周文忠皺著眉頭,以一種往事不堪回首的姿態向她解釋,為什麽他會跟她的生母離婚。

    大意為誌同道合的人才能相濡以沫,沒有共同語言的靈魂隻能漸行漸遠,長痛不如短痛。

    牆壁上的液晶電視屏幕上正播放《亮劍》。

    戰地醫院裏,李雲龍扯著嗓子瞪著眼:“去他媽的封建包辦,你不樂意倒別跟人家上炕啊!嘴上說不樂意,炕照上,娃照生,啥都不耽誤。咋啦,看著快解放了,他王副軍長該換老婆了。”

    二十歲的周小曼癱軟在沙發裏頭笑得幾乎快斷氣,最後笑聲成了嚎啕大哭。

    三十歲的女人在麵對自己血親的斥責時,已經波瀾不驚了。

    周文忠扮演了半天痛心疾首的老父親,唯一的觀眾麻木不仁。

    他隻得憤憤不平地轉而用一種他最為習慣的居高臨下的姿態宣布:他退休了,囡囡畢業回國去上海工作了,所以他們一家要搬去上海團聚,所以他要將這邊的房子都處理掉,好去上海置業。所以周小曼不能再賴在家裏,得自己出去找地方住。

    周霏霏要回國,所以周小曼被掃地出門了。

    他實現了他的諾言,他所有奮鬥的一切,都是他親愛的囡囡的。

    周小曼突兀地笑了,點了點頭:“嗯,你們一家,你終於知道了啊。”

    周文忠的臉劇烈地抽動起來,他憤怒地抓起茶幾上的一個煙灰缸朝她砸去:“老子從小把你養到大,到現在還讓你啃老。老子沒有任何事情對不起你!”

    煙灰缸砸到了周小曼的肚子上,被她軟軟的肚子反彈回頭,詭異地落到了真皮沙發裏。她不覺得疼,隻覺得可笑。她這位裝模作樣了一輩子的父親,連發作一回都是這樣的孱頭。

    周文忠不吸煙,因為薑黎討厭煙味,水晶煙灰缸裏沒有煙頭,地板連額外打掃一遍都不需要。

    他沒說錯,除了這一回氣急敗壞拿煙灰缸砸她,他沒有動過她一根手指頭。他隻是用他無所不在的厭棄眼神跟冷笑奚落,向她灌輸了二十幾年的“你就是個多餘的廢物”。

    樓梯上靜悄悄的,薑黎沒有露麵。

    多年前,優雅的少婦慢條斯理地宣布:以後我不插手小曼的教養問題,我隻負責囡囡。

    自己是該有多蠢,才會在中考前夕親耳聽到堂姑說出口,才明白自己並不是薑黎親生的。

    鄉下到今天,還有老輩人覺得日本鬼子不錯,給小孩糖吃呢。可惡的都是二鬼子。可不是麽,髒手的凶神惡煞總有不入流的狗忙不迭地察言觀色,上趕著做了。於是慈眉善目的菩薩越發像尊端莊優雅的佛像。

    周小曼的東西不多,到今天也就是大學時代的幾件衣服來來回回的穿。兩隻箱子,就能裝進關於她的一切。

    她悄無聲息地出了門。周文忠沒有象征性地挽留。反正他很快就要搬走,不用擔心自己在小區裏的名聲。

    他有嬌妻愛女,自是幸福的一家人。

    沒有殼的蝸牛,得去尋找自己的房子。

    周小曼走了沒兩步,美美就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到了她麵前,才發出微弱的“喵嗚”聲。她蹲下身子,將飯盒遞到美美麵前,微微一笑:“吃吧,這真的是最後一頓了。”

    美美的前任主人去美國帶孫子了。臨走前將它轉給了鄰居養,然而鄰居也搬走了。於是美美成了小區裏的流浪貓。周小曼每天晚上都會喂它一頓,讓它跟著挖社會主義牆角。

    她站起身,摸了摸隱隱作痛的膝蓋,歎了口氣:“美美,我該走了。以後你小心點兒,別再被打了。”

    美美居然像是聽懂了她的話一樣,亦步亦趨地跟在了身後。

    她哭笑不得,好聲好氣地解釋:“美美,真的不行啊。我自己都沒地方住,怎麽養你呢?”

    小短毛貓異常執著地盯著周小曼,堅決不肯走。她無奈,隻能彎腰,把美美抱上了行李箱。

    行到小區廣場時,有熱心的阿姨拉著她說話,勸她趕緊找對象,想辦法活動一下,起碼弄個正式編製。

    周小曼本能地想躲。生活不如意的人最怕的就是別人突如其來的關心。被迫站在人堆中間,她渾身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別犯蠢。你好歹喊了姓薑的幾十年媽呢。她能給你堂姐搞銀行編製,為什麽不能給你弄。說起來在公家上班。臨時工能一樣嗎?就她落了個好聽了。”

    “你在孩子麵前說這些幹嘛。人家薑黎也沒虧待小曼啊。”

    “呸!把人家媽擠走了,就該盡心盡力待人家孩子。霏霏在美國讀博士,小曼在機關當臨時工。真當人眼睛都是瞎的?我就看不起這對奸夫□□。要真正經人,小曼媽會挺著個大肚子堵到研究所?”

    “行了行了,老黃曆了。你家老陳沒評上職稱,也不是老周一個人的問題。哎——小曼人呢。”

    “這孩子怎麽跟個活死人一樣,小時候又是跳操又是跳舞,活泛的很。現在蔫吧成什麽樣兒了。哎,別不信。你們來的晚,不知道。小曼現在是不能看了,小時候可比那個什麽孫妍在好看多了。跳操省裏都拿過獎的。人家教練選她進省隊參加全國比賽,姓周的不讓。不然小曼說不定就為國爭光了。”

    邊上有人低聲插嘴:“那是出了那事兒,小曼才不練體操的?”

    “別胡說八道,小曼初中就不練體操了。那個事時,她都要高考了。哎哎哎,這種事情太傷孩子了。這麽多年了,要不是你們追著問,我可從來不提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