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解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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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總在風雨後,請相信有彩虹 周小曼按照記憶買了張前往生母居住地的火車票。好在這個時候的火車票還沒有實行實名製, 沒有身份證的她, 順利坐上了綠皮火車。
車廂裏悶熱不堪。除了推銷各種高價零食飲料的餐車外, 她看不到任何跟清涼水潤有關的事物。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單獨出行的經曆了。她甚至不敢拿出錢包買瓶礦泉水,害怕自己會被扒手盯上。錢對她來說, 實在太重要了。
周小曼背靠著硬邦邦的椅背,聞著對麵飄來的泡麵味兒, 默默地安慰自己, 就當是順便洗了個桑拿, 出汗排毒養顏減重。
馮美麗在她的記憶中,有張蠟黃憔悴的臉。她明明跟薑黎一般年紀,可看上去足以當薑黎的母親。
周小曼記得那一回,馮美麗拉著她的手說了好多話。又是埋怨她怎麽跑來了, 讓她爸爸知道了會不高興, 又是偷偷抹眼淚。最後臨走的時候,這個看著就知道生活狀態不算好的女人,還小心翼翼地給她塞了五百塊錢, 讓她多買兩件好衣服。是大姑娘了,上大學了, 需要好好打扮打扮。
後來,後來周小曼再去找馮美麗的時候,城中村的租戶已經來了一批又換走了另一批。周小曼好容易尋到了房東, 結果房東也不知道他們一家搬去了哪裏。
那個時候, 周小曼心中是有怨氣的。馮美麗明明有她宿舍的電話號碼, 為什麽搬家不能通知一下她。她又沒想要問馮美麗拿錢。
隔了許久以後,周小曼終於忍不住,找去了馮家。可惜那時候馮家村拆遷了,她孤身一人,想要找人實在艱難。那天她的膝蓋疼得厲害,她看著空空蕩蕩的廢墟,忍不住坐在了樹樁上,抱住了膝蓋。她真的隻有她自己而已。
這不是什麽愉快的回憶。周小曼一時間甚至有種類似於近鄉情怯的感覺,她遲疑著,被後麵的乘客擠下了火車。
記憶長了腿,拽著她往前走。她穿過了塵土飛揚的街道,走過了被太陽曬得發燙的柏油馬路。她越過了一大片建築工地,終於走到了城中村前麵。
眼前看到的一切,如她記憶中一般的髒亂。路邊有個小孩子,臉上髒兮兮的,正蹲著解大便,手裏還拿著塊餅在啃。
周小曼本能地一陣反胃。她甚至突然間沒有勇氣再往前麵走下去。正值盛夏的午後,城中村並不熱鬧,可寥寥無幾的租戶投到她身上的目光,依然尖銳地標注出她是外來人的身份。
這種差異不是來自於她的穿著打扮。她身上穿著的是最普通的運動衫,批發市場二十塊錢一套的廉價貨。可她站在那裏,常年藝術體操訓練塑造出來的體型與站姿,就標榜著她來自另一個世界。
周小曼恍然明白了周文忠為什麽不支持她練習藝術體操。不是搞體育的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而是這些額外的發展分,不符合她一個小土妞的設定。
精分的王八蛋!
她在心底狠狠地咒罵著這個神經病。強烈的怨恨與不甘,讓她鼓足了勇氣朝記憶裏生母的住處走去。
這邊除了一條寬一點兒的主道以外,房屋與房屋之間的間距都非常狹窄。村民們見縫插針加蓋著房屋,這裏是現實版的《功夫》場景。
周小曼以為自己會迷路,難以在這種蜘蛛網一般的地方準確地找到那間陰暗潮濕的農民房。可是沒用多久,她就走到了灰色的三層小樓前。她的生母馮美麗現在應該就住在這裏。
找到了地方,周小曼卻踟躕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就這麽堂而皇之地上門去打擾。上輩子,她找到生母時,母親是帶著她去外麵的茶餐廳吃飯的。那個時候,母親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在茶餐廳裏點單。
她沒有跟繼父繼兄打照麵。也許母親根本不希望她出現在新家人麵前。
周小曼直到此時,一腔激憤衝擊著的腦袋才慢慢冷靜下來。她魯莽了。現在的她,即使找到了生母,又能怎樣?她要求生母要回自己的撫養權?嗬,且不說周文忠肯不肯給。就是生母,也未必想要她回去吧。
再是理解生母的無奈跟不容易,周小曼也難以釋懷當年母親拋下自己的事實。她對母親而言,是個累贅。
周小曼近乎於冷酷地評估起自己在生父跟生母兩邊的生活質量。
跟周文忠一起生活,最起碼的是衣食無憂,有學上。
可到了母親這頭,情況就難說了。且不說城中村的生活環境髒亂差,首先上學就是個大問題。她的繼兄,在老家讀完小學後跟著父母到這邊,就沒有再讀初中了。戶口不在當地,想要上學,得交好大一筆借讀費。
周小曼不想成為母親的負擔。
她深深地看了眼油漆斑駁掉落的木門,默默地轉過了身體。她媽不容易,生活給了她媽太多的苦,她不怨她媽。
周小曼轉身的時候,恰好正對了狹窄的巷子。那裏麵傳來一陣叫喊聲,然後衝出一道她來不及看清的黑影,直直撞到了她的腿上。她嚇得“嗷”了一聲,本能地一個側翻避開,那黑影已經衝了過去。後麵追著一群操著方言叫罵的人。
大肥豬終於被堵在了巷子口,周小曼也被人群堵在了大門上,不得動彈。
滿身油汗的中年男人罵罵咧咧地追過來,拿著根一頭倒彎鉤的小拇指般大小的尖利鐵器,那鉤子一下子就穿過了豬的皮肉,鉤住了肥豬的喉嚨。吃痛的豬拚命想往後掙紮,卻被男人拽著鐵鉤死死拉住。
也許是尖鉤鉤住了喉嚨的緣故,豬怕越掙紮鉤子就刺的越深,中年屠夫一人竟然就製住了這頭肥豬。
周小曼驀然想到了貝多芬的名言:扼住命運的咽喉。用在此處,是那般滑稽,卻又分外貼切。
中年屠夫罵了句:“日你個球!媽賣比,還敢跑!”
另一個相貌跟他有五六分相似的年輕男人,罵罵咧咧地操起把尖刀,一刀捅進了豬脖子。鮮血隨著出刀的動作,噴湧而出,大約是因為噴射的太急,甚至還帶著血沫。
周小曼嚇得“啊”的一聲尖叫,麵色慘白地釘在原地,連動都動不了了。
那血足足噴了好幾分鍾,原本力大無窮的肥豬才支撐不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它倒下以後,又奮力掙紮了一陣,最終不甘心地斷了氣。
一直到死,它連嘶吼一聲的機會都沒有。
旁邊有人看得意猶未盡,滿臉醉酒般的酡紅,咂著嘴道:“這不出聲音來,總是少了個味兒。”
立刻有人駁斥:“行了啊,叫得瘮人得慌,就這麽不聲不響的,才好。”
周小曼渾身打著哆嗦,炎炎烈日都沒辦法驅趕她從心底發出的驚恐與寒冷。她想,她是沒有辦法在這種環境裏生活下去的。
殺豬匠家的女主人看了於心不忍,關切地問了句這個模樣陌生的姑娘:“你沒事兒吧。”
一句話出口,打了照麵的兩人都愣住了。
周小曼知道自己長得像生母年輕時候的模樣,這也是周文忠對她深惡痛絕的原因之一。眼前的這張臉,比她記憶中要年輕一些,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飽滿豐潤的。即使布滿了皺紋斑點,但臉的大輪廓還在,依稀可以辨認出年輕時的風采。
勾著豬喉嚨的中年男人咳嗽了一聲,吐出一口黃綠色的濃痰,扯著脖子叫罵:“馮美麗,水燒好沒有,別整天閑得逼逼。”
女人慌亂地應了一聲:“燒好了,燒好了。”
她眼睛盯著周小曼,瞬也不瞬。母女倆明明沒有提一個字,卻都在用眼神詢問“是你嗎?”
肥豬被放幹淨了血水,然後燙豬毛,接著開膛破肚,被買主迅速分走。
周小曼木然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驚恐與惡心交織在一起,她忍不住扶著牆嘔吐起來。因為藝術體操運動員的飲食結構要求,她重生以來,還沒有碰過豬肉。
馮美麗不安地看著這個個頭已經有她高的女兒。是的,她看了一眼就知道,這是她女兒,她唯一的骨血。
殺完豬的父子倆罵了一句什麽,年長的男人丟下一句話,帶著兒子去吃飯喝酒了。他今天殺的這最後一頭豬,就是為著村裏有人辦流水席。
圍觀看熱鬧的人也哄笑著散開了,被招呼去吃孫子的滿月酒。
周小曼垂著腦袋,捏緊了自己背著的雙肩包。她猶豫著,要不要隨著人潮一並散去。
馮美麗心情忐忑,悄悄覷著女兒。她有種難言的羞恥,覺得自己不堪的模樣暴露在了女兒麵前。女兒不願意轉頭看她,她也不敢強行要求。
周小曼咬著下嘴唇,半天才囁嚅出一句:“我不怪你。”
可是這句話一出口,她的眼淚卻怎麽也忍不住了。是的,理智告訴她不要怨懟。可是情感上,她還是難受。她掙紮了一圈,依然跟那隻被鉤子鉤住了喉嚨的肥豬一樣,無處可使勁,隻能眼睜睜地接受被屠宰的命運。
馮美麗將她拉進了家門,三層小樓最下麵的一間,陰暗潮濕,大白天的都沒有什麽光線。外頭不到八個平方大的地方,身兼了廚房跟客廳的重任,還擺著夫妻倆的床,裏麵是繼子的房間。
周小曼漠然地想,就是繼父跟繼兄願意接收她,她也沒有睡覺的地方。
馮美麗上上下下將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淚簌簌往底下掉。她哽咽著,像是怨懟又像是認命:“你怎麽知道啦?你爸不是說好了麽,就讓你認在薑家的名下。你媽我沒用,給不了你好日子過啊。小滿啊,你是不是在那邊受氣了,被人欺負了?”
周小曼幾乎又要落淚。是的,她最早的名字叫小滿,因為她是小滿那天生的。後來進了城落戶口,薑教授夫妻嫌棄這個名字不像話,才改成小曼的。
前世今生,除了媽媽,沒有人叫過她這個名字。
周小曼驚得差點兒沒跳起來,她完全被突然間冒出來的童樂給嚇壞了,心髒都要跳出嗓子眼。
童樂也唬得不輕,周小曼臉色慘白,真跟鬼一樣。他戰戰兢兢道:“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你幹嘛啊你!”
周小曼瞥了他一眼,沒作聲。
童樂卻是像找到了可以聊天的夥伴,也不嫌公交車的噪音大,興致勃勃地追問下去:“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呢,你跟你男友吵架了?”
周小曼翻了個白眼,覺得這男孩子實在是吵死了。她沒好氣道:“我沒有男朋友。”
童樂撇撇嘴:“那你還敢衝人家大吼大叫,當心人家揍你啊。”
周小曼跟他說不清楚,索性轉移了話題:“你呢,吃過飯沒有?晚上出門有什麽事兒?”
童樂得意地揚了揚手裏的日文原版書,饒有興致地跟周小曼介紹,這是他托人帶回來的日文原版小說,非常精彩。
“我看了一大半了,還在不斷地返回頭去修正我一開始的看法。簡直是不可思議,完全出乎我的預料。我現在覺得那個受害者凶手很有可能壓根不是受害者,他就是凶手。”
周小曼聽他說了半天劇情以後,直到下公交車,才試探著猜測:“這是東野圭吾的《惡意》吧。”
童樂愣了一下,驚訝道:“你怎麽知道,國內還沒有譯本啊?你不是不會日文嗎?”
周小曼眨了下眼睛,睜眼說瞎話:“是體操隊有人說給我們聽過,她阿姨家的表姐是日語係的學生。”
童樂來了興趣,特別認真地尋求周小曼的認同:“精彩吧,我都看愣了。”
周小曼點點頭。其實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小說裏的一句話,“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就是看他不爽!”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惡意,可以毫無由來。說起來總有理由,但細細想起來,卻常常不合邏輯。
童樂一直跟著周小曼到薑教授家門口,才“靠”了一聲,抓抓腦袋,懊惱道:“我怎麽跟著你回家了。”
周小曼抿嘴樂了。她落落大方地邀請對方進去喝杯茶,按了門鈴。大約過了三分鍾,黎教授才過來開門,見到這兩個孩子,她笑了:“等急了吧,霏霏跟我們視頻來著。快進來吧。”
童樂挑挑眉毛,奇怪地看周小曼:“咦,你沒你外公外婆家的鑰匙?”
黎教授有點兒尷尬,沒接腔,就問童樂想喝什麽。
周小曼笑了笑:“平常用不上。”她催黎教授趕緊回書房跟妹妹視頻去,她招待童樂就好。
她何止是沒有薑教授家的鑰匙。後來,她上高中的時候住校。周文忠將家裏門鎖換了也沒通知她。她每次回家都得趁家裏有人的時候,否則就得一直等下去。住校生都渴望每個周末放假回家的日子,隻有她,寧可一直待在寢室裏。
童樂要了杯香薷飲,詫異地問周小曼:“哎,你不去跟你爸媽視頻嗎?真奇怪,他們都出去旅遊了,怎麽就你一個人不去。”
周小曼將褐色的草藥茶遞給他,微微一笑:“馬上要初三了啊。”
童樂說不清是什麽感受。他總覺得有點兒怪怪的。書房裏傳出的歡聲笑語,他坐在客廳裏都聽得一清二楚。這一家人在視頻,難道誰都沒察覺到少了一個她嗎?
他這時才恍惚意識到,周小曼在這個家裏的存在感非常薄弱。他奶奶說起薑家的外孫女,壓根就無需刻意說是哪一個,默認的就是那個才上小學的周霏霏。
明明周小曼是他的同齡人。奶奶在他麵前說薑家外孫女兒,也該是說周小曼啊。
周小曼端了草藥茶,又燙了葡萄招呼童樂吃。她自己則是捧著杯沒有加糖的香薷飲,一小口一小口喝著。今天在外麵奔波了一整天,下午又在攝影棚裏折騰得不輕,她想自己應該是受了不少暑氣。胸口悶悶的,有些不舒服。
童樂一直在薑家待到兩位老人結束了視頻,笑容滿麵地出來,才打了招呼走人。他總覺得自己早早走了的話,留下一個孤孤單單的周小曼,很可憐。
不知道為什麽,童樂有種預感。即使不用招待他,周小曼也不會被叫進書房去跟父母還有妹妹視頻。
這家人,還真是奇怪。
薑教授看著童樂離去的背影,小聲問老伴:“這孩子,該不會是特意送小曼回家的吧。”
黎教授吃了一驚,遲疑道:“不會吧。我看這兩次曾教授帶著他到家裏來,他也不怎麽跟小曼說話的樣子啊。”
老兩口麵麵相覷,心裏頭卻都有個疙瘩。這要是在他們這邊待了沒幾天,周小曼早戀了。他們要怎樣跟女婿交代。
周小曼還在收拾茶杯跟果盤,進廚房清洗。她不知道的是,她已經讓薑教授夫妻覺得是一顆燙手山芋了。
她回了房,腦子裏亂糟糟的,有種說不出的茫然。時間的流逝令她惶恐不安,她伸出手拚命想要抓住些什麽,然而收緊手指,握住的隻有空空如也。
周小曼忍不住苦笑起來。她下意識地翻出了《語文基礎手冊》,一邊扶腿站著練習一字馬,一邊背誦文學常識跟名句默寫。等到一頁書背完以後,她下意識地拿扶腿的手去翻頁。令她驚訝的是,筆直樹立的腿自作主張地小腿向前跌了下來,搭在了肩膀上。
鏡中的女孩愕然瞪大了雙眼。
周小曼知道自己柔韌性好。僅僅拉了一天筋,她今天上午的基礎練習就絲毫不覺得吃力了。可是,她沒想到,她的身體簡直可以媲美柔術選手。這樣的身體條件,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難怪薛教練會恨鐵不成鋼,丁凝會憤恨她暴殄天物。
也許,她未來的出路就是藝術體操。
第二天去體校練習時,薛教練提到了集訓的事。往年周小曼都不參加,今年薛教練想讓她拚一拚,起碼衝一回全國賽。
周小曼沒有跟往常一樣顧左右而言他,隻說回家跟大人說一聲就行。
出乎她意料的是,薑教授夫妻對於她練習藝術體操持讚同態度。她不過提了一句,連想好的說服理由都還沒出口,兩位老人就笑著應下了。黎教授還積極幫她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一早親自把人送去了體校。
童樂收拾自己書桌時發現了本《物理精典》,想到周小曼上回在書店要找,結果斷貨了。他眯了下眼睛,算了,當回活雷鋒吧,反正他也用不上了。結果他拿著書上薑教授家找人時,卻撲了個空。少年有種難以言表的失望,跟薑教授夫妻告辭的時候,都悻悻不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