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代表誰

字數:8741   加入書籤

A+A-


    陽光總在風雨後, 請相信有彩虹

    孫喆臨走的時候給周小曼塞了張名片,他跟朋友合夥搞了個攝影工作室,專門給各個雜誌報刊提供照片。周小曼要是願意, 可以考慮過去當模特。一張照片報酬從五十到一百都有,要是按天數算的話,一天三百到五百塊,看情況。

    周小曼愣愣的, 反應不過來。

    丁凝冷笑了一聲:“真是不一樣啊,到哪兒都能讓人開小灶。”

    薛教練看了她一眼,聲音淡淡的:“孫記者也想讓你們去拍照片, 不過我沒同意。你們是拿著省隊工資的, 不能擅自行動。”

    一下子, 場上的少女們都噤聲了。

    周小曼則拿著這張名片陷入了沉思,她到底要不要去當平麵模特呢。對被人圍觀的恐慌跟對錢的渴望, 讓她猶豫不決。

    她需要錢, 如果她要獨立出去,錢是第一要素。

    從體校出來以後,周小曼走路去老年大學找薑教授, 然後再一起回家。她經過十字路口時, 看到冷飲攤子, 本能地想要買一瓶可樂。今天發生的事情有點兒多,她需要可樂幫助自己鎮定下來。

    周小曼剛把可樂瓶抓在手裏, 還沒來得及擰開, 手背就挨了重重的一下。

    薛教練滿臉怒氣:“我說你怎麽一下子跟吹了氣球一樣胖起來了。誰讓你喝這種東西的?喝了會胖死, 你難道不知道?”

    周小曼嚇得手一鬆,可樂瓶子掉在了地上。她想撿起來,結果直接被薛教練拖著往前走。她回頭戀戀不舍地看了眼,見那個攤主撿起了可樂,擦擦瓶身,又放進了冰櫃。她其實想說,教練,不喝也可以退掉啊,好幾塊錢呢。

    薛教練一直拽她到林蔭道上,才皺著眉頭道:“小曼,我帶了你八年,始終就沒搞懂你這孩子到底在想什麽。你也不小了,要是再拖下去,你就是想出成績也來不及了。你聽教練一句,咱們拚一回,就拚下半年的全國錦標賽。咱好好練,能拿到全國個人前八,你起碼是國家一級運動員。你的身體條件,糟蹋了,真的可惜。”

    周小曼心一橫,咬咬牙道:“教練,我想拚一拚,但是我真的忘了。我兩個月前磕了下腦袋,就把體操動作都忘得一幹二淨。我本來想等好起來再過來訓練的,可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薛教練嚇了一跳,連忙問她到底磕了哪兒,有沒有去醫院檢查過,腦子哪裏受傷沒。

    周小曼搖搖頭,睜眼說瞎話:“都查過了。我外公給找的腦科專家,也沒發現有什麽問題。就是我身體的本能好像還在。前兩天我還側空翻來著。可是我完全不記得究竟是怎麽回事。”

    薛教授眉頭緊鎖,她也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然而身體本能還在就好,就跟一個人忘了一支舞,但有舞蹈基礎就不是問題。

    周小曼被勒令以後都不允許碰碳酸飲料,得嚴格按照食譜來,連喝水都要控製。她現在能理解,為什麽她上輩子能夠胖成那樣了。如果長期維持高強度的體育鍛煉又嚴格控製飲食,一旦放縱的後果可以參考馬拉多納。

    薛教練讓她跟家長商量一下,再決定是否去當平麵模特拍照片。周小曼卻不願意驚動周文忠。直覺告訴他,周文忠是不會同意的。他應該也不會允許她手裏有多少錢。

    沒有可樂的安慰劑作用,又為是否去拍照片猶豫不決,周小曼整個人情緒都低落了下來。到了老年大學,薑教授還在跟他的學生們聊天。其實對這些有錢有閑的老人而言,來老年大學,更多的意義就是找人說話。

    童樂坐在教室的後麵,正百無聊賴地翻著一本日本原文書。見到了周小曼,說話的老人裏有人笑著打趣:“小樂,你不用覺得無聊了,有漂亮小姑娘過來陪你了。”

    周小曼很想翻白眼,然而隻能低頭裝沒看見。童樂則是毫不猶豫地在鏡框後麵露出了白眼球,低聲抱怨:“真無聊。”

    看到這個哈利波特一般的少年,周小曼心中一動,想到了解決方案。

    她拍照時,可以帶一個保鏢過去。

    吃過晚飯,周小曼借口有本書落在家裏了,回了一趟工人小區。

    川川家門口照舊圍了一堆人,樂此不疲地吃瓜看熱鬧勸架嗑瓜子。那兩位年輕姑娘也在,這回幹脆直接將防盜門拉開了,要求將原本的新聞頻道調到影視頻道,她們要看《薰衣草》。最神奇的是,川川媽在跟丈夫吵罵不休的時候,居然沒有忽略兩位鄰居的要求,真換了台。

    周小曼不知道該怎麽評價這一切。今晚倒是沒有爭執形成川川的受精卵那個精子的來源,而是爭先恐後地將兒子分成無數碎片,迫不及待地把優點歸納於自己的基因,缺點全部推給對方。

    孩子是世界上最神奇的生物,因為他(她)的基因來源於父母雙方。任何一方都可以將孩子的成就歸功於自己,而失敗推給對方。這是一件多麽一本萬利的事情啊。

    川川依然沒有走遠。周小曼疑心他是害怕走遠了以後,父母萬一真動刀子砍死對方,旁邊不會有一個真正阻攔的人。

    他瞥了眼居高臨下看著自己的周小曼,沒吱聲。他不知道這個研究所的小孩,到底又想幹什麽。他一點兒也不稀罕周小曼對他的青眼有加,這讓他感覺自己成了被研究的對象。

    周小曼看著他指間的一點紅光漸漸燒到了指縫,好心地提醒了一句:“煙頭要燙到你了。”

    川川咒罵了一聲,丟了煙頭,惡狠狠地瞪她:“你這人有毛病啊,閑得發慌,不能找點兒其他事情去做啊!”

    昏黃的路燈下,他麵孔的輪廓已經顯出了棱角,卻還是稚氣未脫。於是他惡聲惡氣的言語,聽上去就有了滑稽的味道。

    周小曼非常認真地問他:“你會打架嗎?”

    川川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嗤之以鼻:“我不打女人。”

    周小曼點點頭:“沒關係,攝影師是男的。”

    川川剛想罵她神經病,脫口而出的“腦子有病啊”就被她接下來的一句話給堵了回去:“你想不想掙錢?”

    她開門見山,每天付川川五十塊錢,讓他陪自己去拍照片。

    川川皺著眉頭看她:“你想錢想瘋了吧。你都覺得有危險了,你還去拍什麽照片?!”

    周小曼抬頭,黑黢黢的天,看不到月亮的影子,連星星都吝嗇不已。她垂了下眼睫毛,沒有理睬川川的指責,隻又問了一遍:“你就說你想不想掙錢吧。”

    談人生談理想都是白嫖,真金白銀才是動真章。

    夏天的晚上,寂靜的可怕,隻有蟲鳴。這個晚上是死的,連空氣也忘記了流動,悶得叫人發慌。無怪乎川川家門口為什麽這般熱鬧非凡了。即使是翻來覆去的老一套吵鬧不休的路數,但有熱鬧,起碼能夠證明這個小區還沒有徹底死幹淨。

    川川媽的嗓門能夠傳遍整個小區,她又在哭訴自己為了丈夫跟孩子是怎樣辛苦地掙皮肉錢。川川爸則在罵她不知廉恥。

    女人的犧牲是最可笑的。可笑的是,沒有人會承認這種犧牲。

    周小曼抿了下嘴巴,突然間冒出一句:“你媽心裏,肯定非常苦。”

    川川眼神凶狠了起來,他厭煩別人對他的家務事說三道四。好在周小曼隻說了這一句,後麵就直接替他拿了主意:“明天我過來找你。一天五十塊,想掙錢就老實待著。”

    少年眉頭皺得死緊,卻沒有駁斥周小曼的話。有錢的是大爺。他當然想掙錢。他想出去闖闖,最基本的,得有路費吧。

    周小曼隨便拿了本政治書回了薑教授家的小洋樓。她沒有鑰匙,按了門鈴,居然是童樂過來幫她開的門。

    少年臉上沒有什麽喜悅的模樣,隻悶聲說了句“他們在後麵說話”,就又折回沙發上看那部《人間失格》。

    看到電視上的畫麵,周小曼似乎明白了童樂為什麽沒有笑模樣了。看著電視裏那個模樣可愛陽光的男生小誠被如此虐待,大約誰也無法笑出來吧。這些人是神經病吧,幾乎在學校的每一處地方毆打虐待那個新來的轉學生。

    童樂憤怒地低吼了一句:“人渣,之前不相信兒子,逼死了兒子,以後就是複仇又有什麽用。”

    周小曼對劇情走向不了解,她隻是單純地看著那些施暴的場景覺得難受。似乎有什麽在她胸中翻滾,她惡心得甚至想吐。她想也許是今天訓練的太辛苦了,所以難受。

    童樂罵出了口,似乎情緒好了一點。他翻翻白眼,示意冰箱:“裏麵有蛋筒跟冰淇淋,你自己拿著吃吧,我沒吃光。”

    周小曼搖搖頭:“不行,我胖的太厲害,再吃教練會殺了我的。”

    童樂白眼翻得更加厲害了,揶揄道:“行了吧,你又不是專業運動員,玩玩還這麽當真。”

    周小曼愣了一下,沒有回應童樂的話。她倒了杯水,在裏麵滴了幾滴醋,然後漱了漱口。胃裏還是難受,她索性去衛生間吐了個痛快。完了以後,她又倒了杯溫水,加了小半勺蜂蜜攪了攪,慢慢喝了下去。

    要是教練知道她現在喝蜂蜜水,一定會很想揍她吧。可是不喝可樂已經非常痛苦了。她曾經試圖自殺過,心理狀態非常脆弱,她不能將自己逼得太厲害。

    家裏有客人,周小曼不好直接躲回房間去。她強忍著不適,又切了盤哈密瓜,送進會客室給三位老人吃。

    曾教授似乎非常願意在兩位老友麵前高談闊論。她今天去老年大學上課的時候,聽一個退休中學老師說了他們單位最近發生的事情。有個女生中考體檢的時候被查出來懷孕了,那個女生都不曉得孩子父親是誰。後來追問調查,發現好幾個男生都跟她有關係。

    “現在的社會是怎麽了。以前上中學的時候,哪裏有這種事情。男女生都是不講話的。不良信息太多了。你們看電視上麵卿卿我我摟摟抱抱的,小孩子看了怎麽會不有樣學樣。哪裏能讓小孩子知道這些東西。他們要是不曉得怎麽回事,怎麽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來。那個女生也是,最愛出風頭。成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穿衣服也不注意,怎麽會不出事呢。”

    曾教授表達了一下對生女兒的家長的同情。還是生兒子養孫子好,起碼男孩子不吃虧。

    薑教授夫妻就聽她喋喋不休,誰也不搭腔。他們隻有一個女兒,女兒生的也是女兒,非常值得被曾教授同情。學術水平夠嗆,排資論輩去校領導家裏靜坐拿到教授職稱的人,總要其他方麵找一找成就感的。

    周小曼放下了果盤,沉默著退出了會客室。不知道為什麽,她隱隱有種感覺,上輩子,她也經曆過這樣的夜晚。那種揮之不去的惡心感,讓她麵色慘白,坐在客廳時,簡直要暈過去一般。

    童樂盯著電視屏幕,神情嚴肅:“你回房間去吧。這種慘烈的劇情,不適合女孩子看。”

    周小曼看到電視裏,那個轉校生小誠跳樓的場景,嚇得尖叫了一聲,逃一般躲回了房間。

    大人們聽到聲響,出來看怎麽回事。曾教授在得到孫子的解釋之後,笑得愈發得意了:“還是男孩好啊,皮是皮了點兒,起碼膽子大啊。”

    童樂非常不高興,皺著眉頭,不願意再搭理自己的奶奶。

    周小曼躲回房間,甚至連爬上床的力氣都沒有。她顫抖著抱著自己的胳膊,上下牙齒直打哆嗦。明明是盛夏的夜晚,連屋外連樹葉子都不動一下的悶熱,她卻從心底翻滾起深深的恐懼。她覺得有什麽要噴薄而出了,卻始終霧裏看花,瞧不真切。

    她喘著粗氣,試圖安撫自己,別怕,沒關係,別怕。她閉上眼睛,腦海中卻浮現出一位少女。那女孩跟她長著同樣的臉,也癱坐在門背後,一口接著一口喝可樂。

    周小曼忍無可忍,她拿起一瓶可樂,擰開了蓋子。

    黎教授怕她嫌出去拿零食麻煩,把零食櫃搬進了她的房間。

    這一瓶可樂下去,她今天的節食跟運動大約都白費了。可是周小曼卻獲得了安慰,她靠著這種感冒藥水般的液體,慢慢又平靜了下來。

    周小曼克製著自己,隻喝了五口,就又將瓶蓋擰了上去。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該做什麽好,索性一邊壓腿,一邊背英語單詞了。

    這天晚上,周小曼睡得迷迷糊糊的。夢中,小誠慘白絕望的臉,始終揮之不去。後來那張臉,漸漸跟自己的臉,重疊到了一起。

    周小曼按照記憶買了張前往生母居住地的火車票。好在這個時候的火車票還沒有實行實名製,沒有身份證的她,順利坐上了綠皮火車。

    車廂裏悶熱不堪。除了推銷各種高價零食飲料的餐車外,她看不到任何跟清涼水潤有關的事物。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單獨出行的經曆了。她甚至不敢拿出錢包買瓶礦泉水,害怕自己會被扒手盯上。錢對她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周小曼背靠著硬邦邦的椅背,聞著對麵飄來的泡麵味兒,默默地安慰自己,就當是順便洗了個桑拿,出汗排毒養顏減重。

    馮美麗在她的記憶中,有張蠟黃憔悴的臉。她明明跟薑黎一般年紀,可看上去足以當薑黎的母親。

    周小曼記得那一回,馮美麗拉著她的手說了好多話。又是埋怨她怎麽跑來了,讓她爸爸知道了會不高興,又是偷偷抹眼淚。最後臨走的時候,這個看著就知道生活狀態不算好的女人,還小心翼翼地給她塞了五百塊錢,讓她多買兩件好衣服。是大姑娘了,上大學了,需要好好打扮打扮。

    後來,後來周小曼再去找馮美麗的時候,城中村的租戶已經來了一批又換走了另一批。周小曼好容易尋到了房東,結果房東也不知道他們一家搬去了哪裏。

    那個時候,周小曼心中是有怨氣的。馮美麗明明有她宿舍的電話號碼,為什麽搬家不能通知一下她。她又沒想要問馮美麗拿錢。

    隔了許久以後,周小曼終於忍不住,找去了馮家。可惜那時候馮家村拆遷了,她孤身一人,想要找人實在艱難。那天她的膝蓋疼得厲害,她看著空空蕩蕩的廢墟,忍不住坐在了樹樁上,抱住了膝蓋。她真的隻有她自己而已。

    這不是什麽愉快的回憶。周小曼一時間甚至有種類似於近鄉情怯的感覺,她遲疑著,被後麵的乘客擠下了火車。

    記憶長了腿,拽著她往前走。她穿過了塵土飛揚的街道,走過了被太陽曬得發燙的柏油馬路。她越過了一大片建築工地,終於走到了城中村前麵。

    眼前看到的一切,如她記憶中一般的髒亂。路邊有個小孩子,臉上髒兮兮的,正蹲著解大便,手裏還拿著塊餅在啃。

    周小曼本能地一陣反胃。她甚至突然間沒有勇氣再往前麵走下去。正值盛夏的午後,城中村並不熱鬧,可寥寥無幾的租戶投到她身上的目光,依然尖銳地標注出她是外來人的身份。

    這種差異不是來自於她的穿著打扮。她身上穿著的是最普通的運動衫,批發市場二十塊錢一套的廉價貨。可她站在那裏,常年藝術體操訓練塑造出來的體型與站姿,就標榜著她來自另一個世界。

    周小曼恍然明白了周文忠為什麽不支持她練習藝術體操。不是搞體育的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而是這些額外的發展分,不符合她一個小土妞的設定。

    精分的王八蛋!

    她在心底狠狠地咒罵著這個神經病。強烈的怨恨與不甘,讓她鼓足了勇氣朝記憶裏生母的住處走去。

    這邊除了一條寬一點兒的主道以外,房屋與房屋之間的間距都非常狹窄。村民們見縫插針加蓋著房屋,這裏是現實版的《功夫》場景。

    周小曼以為自己會迷路,難以在這種蜘蛛網一般的地方準確地找到那間陰暗潮濕的農民房。可是沒用多久,她就走到了灰色的三層小樓前。她的生母馮美麗現在應該就住在這裏。

    找到了地方,周小曼卻踟躕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就這麽堂而皇之地上門去打擾。上輩子,她找到生母時,母親是帶著她去外麵的茶餐廳吃飯的。那個時候,母親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在茶餐廳裏點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