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7|法國行

字數:9234   加入書籤

A+A-


    陽光總在風雨後, 請相信有彩虹  你傻玩傻樂嗬的時候, 人家已經一路狂奔了。

    走到單元樓前的綠化帶邊上, 周小曼看到了一點紅光,一閃一滅。昏黃的路燈下,川川年輕到近乎稚嫩的麵龐上,是與青春不相符的滄桑。他的臉有半邊腫起了指印, 大約挨了打。

    無須在往前麵走,隻站在單元樓前麵, 就能清楚地聽到川川媽跟另外一個女人對罵的聲音。川川媽諷刺對方肥的跟豬一樣,別說出去賣,倒貼人家錢都沒人肯上。

    旁邊圍觀的人發出哄笑, 胖女人憤怒地抬腳去踹川川媽。原本蹲在綠化帶旁抽煙的男孩子突然間從周家人身邊躥過, 一把護在了他媽身上。

    川川媽沒有被感動, 她的憤怒簡直要將整棟樓掀翻。她大大罵川川跟那個死鬼一樣窩囊廢,為什麽不去揍那隻肥豬。又憤恨她養了這麽個窩囊廢有什麽用, 剛才那死鬼跑出去找婊.子養的時候, 他為什麽不攔住。

    男孩子塊頭不小, 足足高了瘦小女人一個多頭, 他始終低著腦袋, 由對方打罵。

    周文忠的忍耐簡直到了極限。這種鬼地方, 他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這些人, 活成這樣, 真是不如去死了才幹淨。

    周小曼搶在薑黎前麵捂住了周霏霏的眼睛, 叮囑道:“閉上眼睛捂住耳朵, 姐姐抱你上去。”

    等到一家人好不容易回到屋裏時,連一貫冰肌玉骨清涼無汗的薑黎,都是麵色緋紅。大家趕緊洗漱入睡。

    周小曼躺在床上,即使開著窗戶,電扇也在辛辛苦苦的工作。那一層又一層的汗水卻讓她怎麽也無法安睡。

    她爬起身,去廚房倒水喝。經過周文忠夫妻臥室門口時,聽到房裏的男人滿懷愧疚地懺悔,是他沒用,讓黎黎跟著他受苦了。

    女人非常大度地表示,夫妻一體,沒有什麽辛苦不辛苦的。

    周小曼靠著牆壁,無聲地笑到整個身子都顫抖了。趕緊去買你的大別墅吧。老式工人小區這要命的隔音效果。

    好辛苦啊,多麽辛苦的女人。

    她在烈日下挺著大肚子下田勞作,連個鹹鴨蛋都舍不得吃,一定要等到丈夫回來給他補充營養的生母,簡直是掉在蜜糖罐子裏。

    那麽粗魯沒教養的村姑,居然睡了斯文儒雅的周總工那麽多年,還借了他的精子,真是上輩子拯救了銀河係。

    周小曼擰開了一瓶可樂,慢慢地喝了下去。

    這個晚上,她睡得異常安穩。

    第二天一早,周小曼提出要去研究所食堂吃早飯。

    周家的早餐,薑黎一貫隻做她們母女的。周文忠早午飯都在單位解決。至於周小曼,她每天有七塊錢的餐費,管兩頓飯。但記憶中,她白天似乎一直生活在饑餓裏,晚飯吃的尤其多。為此周文忠分外嫌棄她。

    周小曼一直走到小區門口,突才突然提出這個要求。

    周文忠下意識地想拒絕。他希望能盡可能削弱在周小曼成長過程中,他這個研究所的工程師身份帶來的影響。他甚至想將周小曼轉到鄉下去上學,這最契合標本的成長環境。然而他不敢將論證過程暴露在薑家人麵前,隻能便宜了標本。

    然而住在隔壁單元的陳工老遠就笑嗬嗬地打招呼:“老周,難得見你舍得帶小曼去單位啊。”

    研究所食堂夥食好,價格便宜到象征性。所裏人帶家屬過去蹭飯,屬於心照不宣的隱形福利。

    他領著的女孩兒跟周小曼差不多年紀,已經雀躍著奔過來,牽著周小曼的手埋怨,怎麽她老是沒空,怎麽喊都不一起出來玩兒。

    周小曼直到少女的父親喚她“青青”,才認出她來。這是陳硯青,她們小學時關係不錯,後來上了不同初中,才漸行漸遠。

    陳硯青熟門熟路,領著周小曼進食堂,向她強烈推薦了蝦子餛飩跟豆腐皮包子,比外麵店裏賣的都好。

    周小曼照著對方的餐單要了餛飩、包子跟一大杯五彩豆漿,總共才花了五毛錢。食堂早餐統一都是五毛,中餐是一塊。

    她笑著感慨:“還是這裏的東西又便宜又好吃。”

    陳工給兩位小姑娘排隊要了兩份現做的蛋餅端過來,聞聲笑言:“就是啊。就你爸爸覺悟高,光我們挖社會主義牆角了。”

    周文忠不好擺臉子,隻好笑了笑。

    那頭陳工已經興致勃勃地規劃好了未來:“小曼,以後你就跟青青一起過來吃早飯。哎,老周,要不你去找工會的老趙說說,給小曼轉學到實驗中學來吧。這樣兩孩子上學也有個伴兒。”

    周小曼的心狂跳不已。她沒想到,重生才一天,心心念念的事情就這樣輕而易舉有了希望。

    可惜沒等她高興的情緒調動完畢,周文忠已經輕描淡寫地回絕了對方的提議:“算了,還有一年就畢業了,別折騰了。”

    陳工不讚同地皺了下眉頭,又追了一句:“你怕什麽,影響不了,要真非得咬死六年的規矩。老孫老吳他們又怎麽講。多大點兒事,為著孩子,低個頭又怎樣?”

    周文忠慢條斯理地喝著皮蛋瘦肉粥。

    陳工不好再說什麽,人家的家務事,他哪能真摻和。他訕笑著招呼兩個孩子多吃點兒,等吃過飯去他辦公室寫作業,昨天農科所送了香瓜來,一會兒可以吃。

    陳硯青小聲問周小曼,明天所裏出去旅遊,她準備穿什麽衣服。圓圓臉的少女嘟起了嘴巴:“你穿什麽,我就不帶什麽了。我媽說了,你穿什麽都比我好看。”

    周小曼怔忪了一下,是的,研究所每年暑假都會組織職工出去旅遊,國內國外的地方都有。不過她從來沒去過,因為一人隻能免費帶一個孩子,另外帶人的話得另外掏一半錢,所裏補貼剩下的一半。

    她甚至隱隱有種感覺,周文忠不單單是為了不想在她身上花錢。他仿佛在極力抹殺她的存在。

    餐桌上的氣氛有些尷尬。周文忠放下了勺子,聲音淡淡:“小曼今天回老家,老人都半年沒見著了,想的很。”

    周小曼差點兒沒把碗給砸了。沒好事也就算了,還把壞事往她麵前推。

    周家老兩口會想她?大概是想她去伺候他們家的寶貝疙瘩金孫子吧。當然,更加想念的應該是周文忠付的生活費。她一天三頓連個雞蛋都撈不著,到嘴裏的全是自家地裏長的蔬菜。就這樣,周老太依然抱怨兩個月一千五的生活費太少,她一把年紀了還得貼老本養孫女。

    周小曼兩歲時,生母娘家人抱著她,大鬧了陳世美的喜宴。等拿到兩千塊以後,這些人將她往喜床上一丟,揚長而去。此後周家老兩口被迫接手了周小曼一年。那一年裏,她渾身大小傷痕都是榮譽的勳章。

    喂豬的周老太急著回去給四歲的大孫子喂飯,丟在豬圈裏周小曼差點兒成了大肥豬的餐後甜點。虧得她遺傳了生母馮美麗的高門大嗓,哭喊聲成功引來了村民。經過一番鬥智鬥勇,經驗豐富的村裏老人僥幸豬口奪食。

    當時周小曼的胳膊都快斷了,她的親奶奶依然不願意在這麽個黃毛丫頭身上浪費錢。還沒死呢,急著進什麽醫院,雲南白藥拿出來都肉痛,完全可以用草木灰。

    好在有德高望重的老人站了出來,把她送到了鎮上衛生院,完成了初步包紮止血保命工作。

    這種貫穿咬傷鎮上衛生院無能為力。於是上達天庭,遠在城裏的周文忠知道了她差點兒被頭豬給啃了的囧事。當年的周文忠還隻有她這麽一個女兒,大約有些微舐犢情深。周小曼得以轉到市兒童醫院進行後續治療。

    等到出院後,薑黎主動提出將她接到薑家教養:“畢竟是你女兒,出了事還是得你負責。”

    單憑這事,周小曼就得感激薑黎。否則她能否在鄉下全須全尾活下來都打個大大的問號。要知道,周家那位神奇的老封君,可是能夠大冬天的逼著隻有三歲的她,去池塘邊給堂哥洗襪子的。她甚至懷疑周老太的用意就是淹死她。

    畢竟她的存在,是周家雞窩裏飛出的金鳳凰身上,唯一的汙點。

    後來那麽多年的寒暑假裏,她神奇的沒有受到後續迫害,大約得感激每個月好幾百的生活費。她要是死了,周老太上哪兒掙這筆錢,沒錢怎麽體現出奶奶在寶貝金孫麵前的價值。

    周小曼微微皺了下眉頭。她不想回鄉。

    當年她差點兒被豬咬死。於是周老太會對她心存愧疚?開什麽玩笑。她不是沒被豬咬死麽,都沒死,連胳膊都沒斷,一個小輩,也有臉記得清楚。果然是馮美麗養出來的,一樣的小心眼,斤斤計較。

    在推卸責任這方麵,周家人擁有著源遠流長的家族傳統。

    吃過飯後,周文忠去車隊借車子帶妻女回鄉。周小曼站在涼亭裏等父親,心頭一陣火燒火燎。陳硯青過來找她說話,小聲問她真的不去了嗎?這回可是去台灣玩。據說行程裏有《流星花園》的拍攝地點。

    周小曼沒什麽心情敷衍,隻開玩笑道,要是遇見F4,一定給她要簽名。

    哪知道陳硯青非常認真地點頭,如果遇到了,她肯定要簽名。她以前去承德避暑山莊玩時,就要到了五阿哥的簽名。可惜那時候不認識小燕子,錯過了。

    周小曼一直到跟著周文忠回小區樓下,都在暗自發愁,到底怎樣才能被避免留在鄉下。那一家老小就沒有一個對她有善意的,全都把她當傭人使喚。她不能抱怨不能反抗,否則黑狀立刻告到周文忠麵前,城裏的大小姐,果然架子大。

    周文忠這個人,用十幾年後的一個流行詞匯來形容,就是精分。他一麵痛恨洗刷著自己的出身烙印,一麵又對出身敏感至極,痛恨他人對他出身階層的輕忽懈怠。極度的自卑與自尊混在一起,他瞧不起底層人,卻又因為周小曼無意間流露出的對這個階層的不以為意而雷霆大怒。

    周小曼不想成為這人犯病的誘因。

    周霏霏也笑容勉強。她同樣不想回鄉。鄉下蚊子多又毒,環境糟糕,那些親戚也是成天想著占便宜。她還隻能忍耐,因為媽媽不許她有意見。

    周小曼摸了摸她的腦袋,安慰道:“你忍忍吧,明天爸媽就帶你去台灣玩了。我才要犯愁呢,我馬上就中考了,留在鄉下連找書查資料都不方便。”

    周霏霏有些莫名的愧疚,他們一家三口出門旅遊了,就姐姐一個人留在鄉下喂蚊子。她心裏頭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她小小聲地建議:“姐,要不你就直接跟爸爸說吧。在鄉下學習都不方便,連查資料都沒電腦。”

    薑黎在前麵喊周霏霏過去,有事兒要交代她。周霏霏朝周小曼露出個無可奈何的神色,應聲往母親的方向走。

    周小曼無意間抬頭,看到四樓陽台上的花盆搖搖欲墜。她剛喊出聲小心,花盆就往下掉了。周霏霏恰好走到底下。

    在周小曼反應過來之前,她身體神奇地翻轉了。一個徒手側空翻,花盆硬生生地被她踹飛了出去,砸在了綠化帶上。

    周文忠夫妻嚇得臉色煞白,薑黎完全不顧及任何淑女風度,連旗袍下擺都跑飛了。

    周小曼則是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腳,再看看那粉身碎骨的花盆,完全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心裏頭隱隱的,隻有一個想法,原來她其實並不恨周霏霏。即使這個小她五歲的異母妹妹拿走了周文忠的全部,她依然並不恨。

    這個念頭讓周小曼驀地放鬆下來。她也不希望自己心中充滿了仇恨,她希望自己能有新生活,過得更好。

    周霏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這一哭,大人們反倒放心了。如果恐懼一直存在心裏,得不到發泄,反而不好。

    周小曼試了試腳,好在她腳上穿著的是一雙運動鞋,沒有被割傷。她笑著過去從薑黎胳膊的間隙中,伸手輕輕拍著女孩單薄的脊背:“別怕別怕,姐姐說過了,會好好保護我們囡囡的。”

    薑黎抬眼掃過了這位繼女的臉,帶著嬰兒肥的鵝蛋臉,平和而溫柔,不複往日的怨懟與暴躁。周文忠的這個女兒,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

    周文忠憤怒地想上樓去理論,結果敲了半天門都沒人搭理他。也不知道這家到底是沒人在還是裝死。

    這鬼地方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周文忠微微闔了下眼皮。得買房了,單位的內部房,地方偏點兒就偏點兒吧。反正有班車送囡囡去實驗小學上學。黎黎單位就在附小邊上,可以坐一班車。他去分所那邊,照領導今天找他談話的意思,還能主持工作。

    他下意識地,跳過了周小曼上學有多不方便。隻忙著自憐自愛,他辛苦了這麽多年,還不能住在市中心,得搬去郊區,好不是滋味。

    然而這令人挪不開的眼睛的美,卻不曾給她帶來好運。

    周小曼不忍心再看下去,跟她絮絮叨叨地說起了體擦隊的訓練生活。

    她們每天早上六點多鍾就起床,八點鍾正式開始訓練。每天都吃得很好,早飯還規定不得少於五片牛肉,要喝一杯牛奶,一個雞蛋。晚上有夜訓課的時候,一根香蕉、一瓶酸奶是必不可少的。

    周小曼說著說著就真的高興了起來。她進隊的第一天被落了個下馬威,中午跟晚飯都沒吃,還以為後麵都這麽慘。哪知道第二天起,教練就盯著她吃飯了。穿著棉衣跑步減肥是必不可少的,但營養也始終跟得上。

    “媽,你別擔心我,我挺好的。真的,我挺好的。”

    馮美麗被這一聲“媽”喊得眼淚又往底下滾。她抱著女兒,低聲抽泣:“小滿啊,我的小滿。你過得好就行,別來找媽媽了。你爸知道了,會不高興。你機靈點兒,別惹他們生氣。”

    她的心跟被剜了一塊一樣。她沒辦法,除了翻來覆去地叮囑女兒要小心過日子外,什麽也說不出口。她想不想女兒?她想得發瘋,偷偷去看過女兒好幾次。結果被周文忠逮到了,警告說她要是再敢露麵,他就把女兒送回鄉下去。

    馮美麗不敢冒這個險。她這輩子也就是這樣了。可她希望女兒過的不一樣。她再恨那個薑教授家的小姐,也知道女兒過上那樣的生活才真正是有人樣子。

    現在女兒站出來,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出來的孩子。這些,是她這個當媽的,沒辦法給女兒的。

    周小曼一直哭,反反複複地保證她過得很好,她一定會照顧好自己,不會讓媽媽擔心的。媽媽的手摸在她臉上,刺啦刺啦地疼。這是一雙鬆樹皮一樣的手,就連年逾古稀的黎教授的手,在它麵前,都柔嫩得像個小姑娘。

    女人的生活質量如何,除了看穿衣打扮,就是看手。周小曼怎麽忍心再增加母親的負擔。

    門口響起罵罵咧咧的聲音,喝了一輪酒回來的男人拍著門板叫罵不休。

    馮美麗連忙抹著眼淚起身,慌慌張張地去開門。等得不耐煩的男人劈手就是一巴掌,將她腦袋都打得歪了過去。

    周小曼騰地站起身來,眼底燃起熊熊的火,憤怒道:“你怎麽打人啊!”

    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斜著眼大著舌頭:“我打我老婆關你什麽事情,哪兒來的小雜種!”

    馮美麗連忙攔在了周小曼麵前,辯解道:“人家小姑娘到村裏頭畫畫的,進屋要杯水喝而已,你別瞎掰扯。”

    男人瞪著小牛般的眼睛,自己先去倒了杯冷水喝。他準備好好盤問的時候,外頭有人喊他去喝第二輪酒。他丟下了搪瓷缸子,惡狠狠地盯了眼馮美麗:“老實在屋裏頭待著,少出去發騷丟老子的人。”

    周小曼想要發作,被母親死死拽住了。她後頭這個丈夫是屠夫,力氣大的很。女兒要是真跟他起了衝突,肯定得吃大虧。

    等到丈夫走遠了以後,馮美麗才鬆開了拽著女兒的手。

    周小曼憤怒地瞪著門外,不置信地追問母親:“他打你?!”

    馮美麗不自在地躲閃著眼睛,訕笑道:“二兩黃湯喝高了。沒事沒事。”

    周小曼嘴唇囁嚅,認真地盯著她媽的眼:“媽,你等著。我會帶你出去生活的。”

    她要掙錢,她要掙很多很多的錢。她要帶著她媽買大房子,她不會再允許任何人欺負她們母女倆。

    馮美麗哀求地看著女兒:“小滿,你聽媽說,真的沒事兒,媽過得挺好的,就是不放心你。隻要你過得好,媽就什麽也不愁了。你別跟人硬著來,會吃虧。”

    周小曼安撫地握著媽媽的手。她發誓,這一世,她絕對不會再讓自己跟母親如此辛苦麻木地生活。她突然間看清了自己的生活目標,她要很多美好的東西。她要相親相愛的家人,她要幸福優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