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8|她當然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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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總在風雨後, 請相信有彩虹  她喊了一聲“有人嗎?”, 屋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人回應。

    她又喊了一聲“美美”, 那隻黏人的小東西也沒出現。

    隔壁《成長的煩惱》告一段落,正播放著廣告“汾煌可樂,大家齊歡樂”。

    周小曼腦子再不靈光,此時也意識到了不對勁。汾煌可樂,都消失多少年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 走到書桌前翻書包。書看上去都非常破舊, 有些地方還被撕破了,用透明膠帶蹩腳地粘連起來了。一本厚厚的初二暑假作業, 裏麵一個字也沒寫。

    房間裏衣櫃上鑲著穿衣鏡,映出個十三四歲的少女模樣。鵝蛋臉上的五官尚未完全長開,帶著嬰兒肥。橢圓形的眼睛,尾部微微往上挑,本當是嫵媚的, 卻因為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裏閃爍的茫然, 顯出了孩子氣的無措。就連那纖長濃密的睫毛跟漆黑如墨的劍眉, 也是稚氣未脫。

    少女美的生機勃勃, 如清晨含露的野薔薇,美好的近乎於咄咄逼人了。

    這美的如此打眼, 趕緊躲藏起來掩蓋住。美即是原罪。

    她被這詭異而不合邏輯想法嚇了一跳, 旋即啞然失笑。她並不記得自己初中時究竟長什麽樣子。發胖之前的照片, 她全都燒掉了。

    隻有燒掉過往, 她才能解脫。

    雖然大學接受催眠治療以後,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要解脫什麽。

    不知道可憐的美美怎麽樣了。這倒黴的小東西,希望它能安好。

    周小曼掃視著這五六個平方大小的房間,一張單人床便占據了半壁江山。剩下的,一個衣櫃外加一張書桌,足以將其餘空間填塞的滿滿當當。房間西曬,悶熱難當。

    她認出來了,這是周文忠從研究所拿到的第一套兩居室,在機械廠小區。機械廠欠了研究所的錢還不上,便拿了三棟半職工宿舍樓抵債。

    她住著的這間,是用小陽台改造成的書房。一開始連門都沒有,隻一道竹簾遮擋。後來還是在她的一再哭鬧下,才安裝了拉伸門。

    搬家那天是她十歲生日,忙碌的大人們忘了這茬。她為此發了好大的脾氣,要求回去繼續跟外公外婆住小洋樓。

    五歲的周霏霏一臉不讚同,不可思議地瞪大眼:“姐姐,你怎麽能這樣想呢?這是爸爸給我們掙來的房子。爸爸是最棒的!”

    周文忠的感動可想而知。他激動地表示,他以後肯定還會掙小洋樓給囡囡的。

    果然一言九鼎。

    周小曼嘲諷地勾了勾唇角,無意識掃到了丟在地上的白色短袖校服背後,印著“機廠職工子弟中學”的字樣,她心頭無端生出一陣恐慌。她沒有彎腰撿起校服,反而下意識地將它踢進了角落。

    她不喜歡自己的初中母校,或者說,她厭惡這學校。

    小學畢業後,她明明可以去上省實驗的初中。但因為研究所規定,一個職工子弟入學名額是六年輪一回,周文忠怕耽誤了周霏霏升學,愣是讓她按照學區進了廠子弟中學。結果後來周霏霏小升初去了外國語學校。她讀大學那年,剛讀完初一的周霏霏又轉學去了海城上國際中學。

    看,你心心念念的寶物,人家根本不屑一顧。

    她那位父親挖空心思的蹩腳討好,是多麽可笑。

    被無辜犧牲的她,又多麽可悲。

    周小曼記不太清了,初中三年她究竟是怎麽過來的。她隻知道,單憑一件校服就能夠讓她渾身不自在的初中,她不願意再麵對。

    怎樣才能換一所學校?她不想這輩子也活在殘缺的記憶裏。

    周小曼走出了房間,她需要一瓶可樂來給自己安慰。重生後發現的這一切都讓她隱隱焦灼,可樂能夠告訴她,她是安全的。

    她在客廳的冰箱裏找到了一瓶汾煌可樂,迫不及待地擰開了蓋子。

    門響了,周文忠拎著袋子進來。

    他看著蓬頭垢麵的周小曼,習慣性地皺起了眉頭。再看到她手上的可樂瓶,眉頭皺得更加厲害了。這個大女兒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從上個月起就天天把可樂當白水喝,人都圓了一圈。

    不過胖了也好,省的整天穿著小褲衩叉著腿練體操,像什麽樣子。那就不是正經人該幹的事。學生就該把全副心思用在學習上。

    周小曼沉默著,低聲喊“爸爸”。記憶中,這位父親麵對她時,似乎從來就沒有眉眼舒展的時候。他的慈父柔情,悉數給了周霏霏。

    她也是個孱頭,再厭惡這個人,也得覥顏討好。弱者大抵如此,人在屋簷下,唯有低頭。

    小時候,她不明所以,真以為自己是薑教授夫妻嘴裏的小公主,硬生生被慣壞了。殊不知在周文忠眼裏,她這樣的贗品就該垂眉斂目,有低人一等的自覺。鄉下的小村妞,還真把自己當城裏的嬌小姐了。果然不知進退,淺薄無恥。

    大人欺騙了孩子,卻又要求孩子無師自通,有身為二等公民的自覺。究竟誰比誰,更無恥一些。

    周小曼心底冷笑,主動接過了父親手中的袋子,憋了半天,才做出笑臉:“爸爸,你辛苦了。”

    周文忠眉頭皺得更加厲害,沉著臉:“成績單呢?”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忙站起身,去房間裏翻出成績報告冊,畢恭畢敬地遞到了父親麵前。

    初中時,自己成績還是不錯的。如果不是中考前夕突然得知自己並非薑黎親生,心緒受了影響,她應該能考進一所不錯的高中。

    周小曼遞出成績單時姿態是輕鬆的。

    周文忠的表情卻絕對算不上愉悅。他看著成績報告冊上明顯被改動過的分數,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你期末到底考了多少分?”

    周小曼不明所以,她哪裏還記得自己初二下學期的期末成績,隻能含混道:“成績單上都有啊。”

    周文忠失望透頂,他丟下成績冊,掉頭進了廚房開始做飯。

    周小曼茫然地看著成績冊,等發現上麵改動過的分數以後,她張了張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她解釋不了這是怎麽回事。

    廚房裏響起了炒菜聲。

    她咬著牙,走到廚房門口,盯著那個憤怒的背影,鼓足勇氣開腔:“我沒有改成績,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問老師。”

    周文忠冷冷道:“我還要臉。”周小曼的班主任,是他的老同學。

    少女的臉火辣辣地燒了起來。不是羞愧,而是出離的憤怒。又是這樣,隻要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辯解,他就會在她身上粘貼“犯了錯誤還死不悔改”的標簽。即使後來證明她沒錯,他依然嫌棄她小家子氣,斤斤計較。

    門響了,薑黎手牽身著藕色連衣裙的小姑娘走進來。女孩個子快到薑黎的肩部,有張小小的瓜子臉,因為眉心生的寬,分外氣質出眾,帶著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生氣。

    這是周霏霏。

    周小曼不記得自己少女時代的模樣,卻一眼認出了九歲的周霏霏。薑黎記錄下了女兒成長的每一個畫麵,貼滿了別墅的每一個角落。

    小少女杏眼黑白分明,她朝周小曼露出了個甜甜的笑:“姐姐,你遊戲打通關啦?”

    被點到的人愣了一下,含混地應了聲。她抬起臉,艱難地看著薑黎,喊了一聲“媽”。

    薑黎的相貌就是周霏霏的放大版。因為本身就顯小,加上保養得宜,年近四旬看上去也不到三十的模樣。這樣的薑黎,足以被稱一聲“女神”,更足以讓周文忠畢生驕傲。

    普世觀裏,男人是通過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的。

    風韻猶存的美婦微微頷首,整個人如一株淡梔子,立在那裏,便成了風景。

    係著圍裙的男人從廚房裏伸出腦袋,衝妻女露出溫和的笑:“黎黎,囡囡,你們回來啦。”

    說著,他出了廚房,殷勤地接過妻子手裏的袋子,埋怨道:“下次單位發東西,等我過去拿。這麽重,你拎來拎去,還要接囡囡下課,哪裏吃得消。”

    周小曼瞥了眼薑黎弱柳扶風的細腰,心下哂然。是啊,薑黎可不比他前妻,再是一枝花,也能懷胎八月依舊挺著大肚子去周家下田,小滿的當天在田頭生下多餘的她。

    薑黎露出了個柔柔的笑,如姣花照水:“你上班多辛苦,哪能還再跑一趟。”

    周霏霏調皮地笑了:“爸爸心疼媽媽,媽媽心疼爸爸。我們是互相心疼的一家人。”

    周文忠彎腰,摸了下.身量還未長開的小女兒的腦袋,眉開眼笑:“我們囡囡練芭蕾舞也辛苦了。爸爸媽媽都心疼囡囡。”

    一貫保持著二度微笑的薑黎這回也眉眼彎彎。

    周小曼靜靜地在一旁看著。沒有人意識到房子裏還有一個多餘的她。沒殼的蝸牛得給自己找一個家。

    晚飯桌上涇渭分明。周霏霏的三餐是薑黎親手做的。作為高級營養師,她會按照節氣變化跟女兒體質製定三餐的食譜。

    周小曼默默地挾了一筷子青椒土豆絲,沒有看那盆香辣小龍蝦。

    管住嘴巴很難,但如果管不住的話,她這輩子大抵跟上輩子也不會有什麽區別。

    吃過飯後,薑黎帶著女兒在客廳看新聞聯播,進行英文對話。這是薑黎教養周霏霏的方式,胸懷天下事。

    她的英文發音非常地道,是標準的倫敦腔。

    周小曼不知道此時的自己“該”做什麽。周霏霏進門時的話提醒了她,她小時候似乎非常癡迷“小霸王”,好像因為玩的時間太長,燒壞過一台電視機。

    那時候他們住在薑家小洋樓裏。周文忠平生第一次想要打她。他恨死了這個記載了他人生前半截的大女兒。她的愚蠢跟沒眼力勁兒忠實地呈現了他過往的失敗。

    薑教授站出來皺眉:“小周,孩子有錯誤也該好好教,哪能高門大嗓。”

    周文忠立刻漲紅了臉。他又暴露了他粗魯缺乏教養的出身。

    回首往事,周小曼甚至有點兒同情這個男人。一個人想要完全消除過往留在自己身上的烙印,該有多難。風度翩翩的周總工,又不能真洗髓。這麽多年,他演的那般辛苦,大約連他究竟是什麽樣子,都忘掉了吧。

    她沒有回房間,而是站在薑黎母女旁邊,在她們討論香港回歸周年慶祝活動時,插了句嘴。她的英文水平甚至比不上讀小學的周霏霏,簡單的一句話還說的磕磕絆絆。

    薑黎煙眉輕蹙,唇角浮起一朵淺笑:“袋子裏有枇杷跟桃子,你自己拿去房間吃吧。明天我讓你爸給你帶薯片跟雪碧回來。”

    周小曼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搖頭:“我吃飽了。”

    薑黎一語不發,等待丈夫前妻留下的女兒說出要求。究竟是又想買新衣服了還是看上了什麽新的遊戲機。

    周小曼張張嘴,說不出“我想跟你們聊天”的話。她沉默著拿出了自己的成績報告單,聲音艱澀:“我沒有改成績,我也不知道是誰改的。我再蠢,也不會將95改成88分。”

    薑黎沒有接成績單,她麵上還是一派溫柔的笑:“拿去給你爸爸看吧,我不管這些。”

    周小曼沒有退縮,她盯著薑黎:“你是媽媽,爸爸不相信我,他隻相信媽媽。”

    客廳裏愉悅的母女英文對話被迫中止了,空氣有些凝滯。

    周文忠收拾好了廚房,探出上半身,看大女兒杵在妻子麵前,頓時滿心不悅。他厲聲嗬斥道:“你煩媽媽做什麽,自己回房反省去。”

    當著妻子的麵,他甚至沒臉提小曼篡改成績單的事。囡囡就做不出這樣下作的事。

    周小曼倔強地抬高了腦袋,揚了揚手裏的報告單:“明明是顯而易見的事,你們為什麽就不肯認真看一眼?我就這麽不值得你們浪費時間。”

    薑黎微微皺了皺眉頭,站起身牽小女兒的手,聲音淡淡的:“我說過,我跟你爸爸各司其職,你的事,我不插手。”

    說著,她準備領女兒回房間。

    周小曼搶先一步,攔在了周霏霏麵前,露出笑容來:“囡囡,你幫姐姐個忙,替我看一下。這分數到底是不是從95改成了88分。”

    周霏霏本能地往後麵退了一步。她覺得這個平常性子暴躁的姐姐,今天似乎有哪裏不一樣。

    周文忠氣得麵色青白。他恨這個補丁一樣的大女兒不給自己長臉,非得露出錙銖必較的小家子氣。

    她果然完全繼承了前妻的愚蠢跟不知進退。

    他眼睛要噴火,怒氣難遏:“誰吃飽了撐的,去改你的成績單!”

    周小曼充耳不聞,隻盯著周霏霏,敦敦善誘:“囡囡,你告訴姐姐,這分數是不是從95改成了88分。”

    周霏霏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了母親。

    她跟姐姐不親,也許是年紀相差了五歲,她們玩不到一起去。好像也沒人要求她一定要跟姐姐親近,小姑娘便隨了自己的心意。反正,她的朋友們基本上獨生。多出個姐姐來,似乎也沒什麽意義。

    讓她失望的是,母親並沒有伸出援手。是了,從小母親就教育她,要外柔內剛,遇事決不能退縮。

    九歲的女孩勉強從姐姐手裏接過成績單。她自小的認真性子,即使不情願,也仔仔細細看了幾個數字的筆跡。的確是從95分改成了88分。

    周文忠摸摸小女兒的腦袋,滿是自豪:“還是我們家囡囡聰明,比爸爸仔細。”

    轉過頭來,他依舊皺眉訓斥:“你先好好反省一下,為什麽別人非要改你的成績單?好好看看你的評語,傲氣不合群,不尊重師長,自以為是。你以為我開家長會時臉上很好看?”

    周文忠還想接著訓斥,薑黎已經捂著周霏霏的耳朵,眉頭輕蹙著往房內走。

    男人偃旗息鼓了。他有心追著妻女回房間,又害怕在周小曼麵前著了相,一時間進退維穀。

    看,足夠的空間是多麽的重要。在這樣憋仄的房子裏,她可憐的父親連一展雄威的機會都沒有。

    周小曼一邊看《新聞聯播》,一邊在本子上做記錄。她記得,初中政治,是要考時政的。

    等播天氣預報時,薑黎母女才出房間。他們一家三口,準備去公園散步。

    小時候,周文忠也曾願意帶周小曼一起出去散步。但那時候她黏著電視看《花仙子》,不肯動身。周文忠語氣一重,薑教授夫妻就會護著周小曼,別勉強孩子。

    後來等到搬出來立門戶,不知怎地,當家做主的周文忠卻徹底歇了這份心思。

    周小曼麻利地收拾了家中的垃圾袋,努力在臉上堆出最討喜的笑容,刻意調整出歡快的語氣:“我跟囡囡一起散步去。”

    兩大袋垃圾拎在手裏,給了她換鞋的勇氣。

    她不願意被有意無意地邊緣化。沒有理由他們一家三口吃肉,連口湯都不讓她喝。她得想辦法為自己爭取到更多的利益。

    周文忠下意識地皺眉,他不願意一家三口中杵進來一個周小曼。除了影響他跟妻女的感情外,這也跟他的教育理念不合。

    他希望看到的是,大女兒在完全脫離薑家蔭護的前提下,獲得成功。他要證明,他的基因,即使沒有嶽家助力,也能出人頭地。

    晚飯後的散步,因為薑黎情緒不高,取消了。周小曼忍不住焦灼起來,她借著丟垃圾的機會,下了一趟樓。

    川川家又開始了拍桌子踢板凳,夫妻倆吵得不可開交。旁邊男男女女吃瓜看熱鬧,拉架說笑。兩個年輕的姑娘,還有扒著綠色防盜門縫隙看《薰衣草》,沉浸在美好的偶像劇氛圍裏不可自拔。日曆似乎沒有翻頁,這一切都跟前一天晚上沒差別。

    時間在這裏,仿佛是靜止的。

    周小曼下意識地尋找川川的身影。她沒看到那個古銅色皮膚的少年。也許他躲在房間裏,暫時逃避著這份難堪。

    一直到丟完垃圾,她才無意間看見廢棄的涼亭裏,似乎有人的身影。

    周小曼試探著往前走了幾步,認出了川川。不知道是不是路燈慘淡的緣故,他的臉分外慘白。空氣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因為晚風的方向,送到了周小曼的鼻端。她輕聲道:“你受傷了。”

    川川胳膊上的口子還在滲血,那是他爸拿酒瓶子砸他媽時,他拿身體擋了一下的結果。他媽趁機拿砧板敲了他爸的腦袋,一點兒虧也沒吃。

    少年嫌這個研究所的小孩多事,冷淡地回了一句:“沒關係。”

    周小曼沉默著,摸了摸口袋,確定下樓時帶著的零花錢還在。她本來是準備趁機買瓶可樂的。家裏可樂這回都搬到周家村去了。

    她看了眼川川,低聲道:“你等我一會兒。”

    她去藥店買了藥棉跟碘伏還有紗布膠帶回來,輕聲道:“其實你應該去醫院。我借錢給你吧。”

    川川活像是看白癡一樣看著她。

    周小曼苦笑了一下:“我就知道會這樣。你忍一下吧,我給你處理一下口子。我也沒給別人處理過,效果不保證。”

    川川奇怪地看著這個以前幾乎沒有交集的女孩。他知道她,機械廠子弟中學裏唯一一個研究所職工的孩子。每天抬頭挺胸目不斜視,連走路的姿勢都露著一股“我跟你們不是一路人”的味兒。

    他本來想拒絕的,可看到對方眼中那種說不出的蕭索意味,到嘴邊的話卻神差鬼使地變成了:“你等一下,我們換個地方。不然被人看見,對你不好。”

    川川帶著周小曼來到了廠區的小公園。比起小區,這裏的路燈更暗淡,人跡罕至。

    他們坐在小亭子的台階上,周小曼幫川川處理了胳膊上的傷口。她沒有謙虛,給川川用碘伏跟藥棉消毒口子時,對方疼得差點兒沒一把將她推開。然而縱使笨拙,周小曼還是完成了止血包紮工作。

    她將剩下的藥棉跟碘伏塞給川川:“要是後麵不出血了,接下來兩天,你自己消毒就好,連紗布都不用蓋了。”

    川川神色古怪地看了眼周小曼,冷笑道:“你膽子可真夠大的。我帶你到這裏來,你就過來了。”

    難怪這姑娘在學校的名聲不怎麽好。

    周小曼茫然了片刻。這裏她認識。上輩子川川也帶她來過這裏。

    那時她上高中,大年三十晚上,從周家村跑了出來。周文忠夫妻帶著周霏霏還有薑教授夫妻,去國外旅遊過年了。她沒有鑰匙,不得家門而入。天地茫茫,沒有她的容身之處。漫天的煙火,那麽璀璨那麽美,到處都是歡聲笑語。然而熱鬧是他們的,與她無關。

    屬於她的,隻有徹骨的寒意跟無處為家的恓惶。

    川川當時蹲在小區的綠化帶邊上,臉上有傷。他喝著啤酒,將夾著火腿腸的麵包施舍給了她。他帶著她到了這個廢棄的小公園,將剩下的啤酒倒在台階上,一語不發。

    更早以前,他在她被小混混打劫的時候,幫過她一回:“行了,這我鄰居,兔子不吃窩邊草。”

    大約是她的迷茫打動了川川,後者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問了她一個問題:“你就這麽愛管閑事?”

    周小曼笑了一下,答非所問:“我傍晚回家時,看到你出小區了。”

    川川抬頭看星空,悶聲道:“給我爸買酒去了。”

    周小曼點點頭:“嗯,他們好像又吵架了。”

    川川煩躁地想抓頭發,結果扯動了胳膊上的口子,疼得他“嘶”了一聲。

    周小曼無聲地笑了,好心地勸他:“你別動了,不然又要滲血了。”

    川川憤恨道:“早晚有一天,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周小曼點點頭:“早晚有一天,我也會離開。”

    川川嗤笑起來:“你們這些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就是無病呻吟。爸媽逼你們多彈一個小時的鋼琴,就好像天塌了一樣。”

    周小曼也笑了:“我不會彈鋼琴,我沒學過。”

    川川被噎住了,轉而追問道:“你要去哪裏?”

    周小曼歎了口氣:“我想買一棟房子,最好是別墅,我喜歡寬敞的地方。最起碼的,我先得想辦法離開這所學校。”

    川川冷笑:“也是,鶴立雞群格格不入。你跑去我們學校顯擺什麽。你這種人,怎麽會看上我們那種垃圾學校。”

    周小曼一時間茫然,她無法跟川川解釋,她為什麽非要轉學。她也不知道自己上輩子遭遇了什麽,隻是心中那個聲音一直在催促她遠離。

    她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那麽你呢,你離開準備去哪裏?”

    川川咒罵了一聲,已經不耐煩跟周小曼交談下去,隻含混應付著,他想去海上。

    周小曼點點頭:“嗯,那你得先去學航海吧,不然總不能靠自己遊泳去大海。”

    川川覺得這女的真是怪胎,完全沒有辦法跟她講話。他覺得自己在女孩子麵前應該有風度,不好拉下臉來破口大罵。

    好在周小曼也沒有深聊下去的打算,她丟下一句:“川川,你別放棄。我想看看,這輩子,你會活成什麽樣兒。”

    最起碼,不應該跟上輩子一樣,背負著一條人命,四處逃竄吧。

    周小曼的記憶是破碎的,她記不清川川究竟是為什麽會出人命官司。隻知道,後麵很久,川川都是失足少年的代表人物。

    回去之前,周小曼去小區門口買了酸梅湯跟涼粉。

    她上樓,招呼周霏霏過來吃點兒:“我在店裏買的,做東西的師傅都戴著帽子口罩呢,挺幹淨的。囡囡,你吃點兒吧。晚飯你吃的太少了。”

    周霏霏神色懨懨,興致不高的樣子。她嚐了一口涼粉,小小聲地問周小曼:“姐,咱們原本是有個哥哥的。”

    周小曼摸了摸她的腦袋,笑而不語。傻姑娘,我們要是有哥哥,就不會有我們了。

    薑黎從房裏探出腦袋,微微皺眉:“囡囡,晚上少吃點兒涼的,肚子會不舒服。”

    周小曼乖巧地喊“媽”,問她要不要喝點兒酸梅湯消暑。

    薑黎目光從周小曼臉上滑過,沒給回應。她總疑心今天下午的事,囡囡是被周文忠的這個女兒給利用了,當槍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