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0|就是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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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總在風雨後, 請相信有彩虹 周文忠和他的第二任妻子薑黎端坐在飯桌前,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家裏多出了什麽,繼續慢條斯理地用著營養餐。
進屋的人縮著腦袋,戰戰兢兢地往樓梯口後麵的小房間走。
周文忠仿佛轉了下頭,習慣性皺眉。
她沒有回頭, 都能感受到那種似乎在看一坨臭烘烘的爛泥巴的眼神。
如芒刺背, 她慌忙闔上了房門。
暫時安全了。
周小曼放鬆地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床板發出了“嘎吱”一聲, 晃了晃,頑強地承受住了她。
狹小的房間給了她安全感, 不到八個平方原本用來堆放雜物的屋子, 從她畢業回鄉後就成了她的避風港。
周小曼艱難地彎腰,從床頭櫃裏扒出膏藥貼在膝蓋上。
大學時她被電動三輪車撞了,當場跪在地上。她隻覺得莫名羞恥, 加上不過腿上青了一塊, 便直接揮手讓肇事的中年女菜販走了。自己爬起來, 拍拍灰, 繼續去公園跑步鍛煉。
直到半個月後疼得走不了路進醫院才拿到診斷結果:半月板損傷、膝蓋積水。
那個時候她已經慢跑了一個學期, 瘦了十斤,飲食跟睡眠都逐步恢複正常。她本以為自己要好了。
膏藥的熱辣穿過皮膚, 往骨頭裏麵鑽。生命力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體裏。她深吸了一口氣,開了最後一瓶可樂, 珍惜地喝了一口, 然後對著床頭的布偶們露出一個笑容:“我們吃飯吧。”
三條斑點狗兩隻加菲貓還有一隻鸚鵡跟烏龜玩偶乖乖地趴在床上, 看著周小曼近乎於虔誠地拿出袋子裏的超大飯盒,打開蓋子。裏麵裝著滿滿的土豆牛腩、口水雞、清蒸鱸魚、剁椒皮蛋跟青椒炒茄子,還有半盒米飯。
單位裏的人都知道,住大別墅的她養了好幾隻寵物,吃膩了貓糧狗糧,隻愛吃普通飯菜。所以她每天中午要從食堂打包一大飯盒。
飯菜已經冷了,她拿熱水泡了泡,過了一遍水後,又泡了第二回。待燙好筷子,一天裏最愜意的晚餐時光開始了。
她覺得挺好,真的挺好。即使一事無成,即使跟坨爛泥巴一樣毫無生氣地活著;隻要有飯吃,有床睡,就很不錯了。
她大口大口地吞著拌了青椒茄子的米飯,不願想今天下午被辦公室主任找去談話的事實。
機關要精兵簡政,勞務外包,所以他們這些臨時工得另謀出路了。
周小曼當時想的是,完了,以後一日三餐怎麽辦。
她不比聰明美麗的異母妹妹周霏霏,一眼就能看出遠大前程。
用完最後的晚餐,周小曼貼著門板聽外麵的動靜。她得等那對夫妻上樓或者出門散步,才能趁機溜出去洗飯盒洗澡。
飯廳方向響起了椅子的挪動聲,然後是拖鞋在樓梯上發出的“啪啪”聲。那應該是周文忠上樓。薑黎跟幅油畫一樣,不會弄出這種不夠優雅的響動。
又等了五分鍾,確定外麵沒有一點兒動靜後,周小曼放心地出了房門。
經過客廳的時,暗處突然傳來周文忠的聲音:“小曼,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周小曼嚇得差點兒把手上飯盒拋出去。那裏頭還有她剩下的魚骨頭肉湯拌飯,是準備給小區流浪貓美美的。
她戰戰兢兢轉過頭,不明白為什麽一貫跟嬌妻如膠似漆的周文忠,這回竟然沒有雙宿雙棲;而是坐在沙發上,以一種發自心底厭煩卻又不得不麵上忍耐的糾結神色,眉頭緊鎖地看著她。
他的目光是飄忽的,似乎真看清楚了她,會刺痛他的眼。
周小曼小心翼翼地挪動到沙發跟前,聆聽周文忠以一種話劇演員式的抑揚頓挫,沉痛地表達了身為父親,他對一事無成的大女兒是多麽的失望。
“但凡,但凡你能有囡囡的三分之一,我都不會這樣難受。”
周小曼盯著自己的腳尖默不作聲。據說真正的胖子是看不到自己腳尖的,她其實還有發展空間。
她茫茫然地想笑,周文忠為什麽要失望呢?他有周霏霏這個才貌雙全的小女兒,完全是一位成功的父親啊。
她跟她的生母不過是《魔方大廈》裏夏河銀行一樣的存在,是強行塞滿負麵的垃圾堆。剝離了所有不堪的周總工,就是新家庭裏完美的賢夫良父。
難道他在憤恨,她的失敗證明了他的基因與出身乃至一切根本配不上薑黎?
他跟薑黎不是靈魂的美好契合嗎?為什麽斤斤計較如此世俗的東西。
大學裏唯一一次回家,也是在這間別墅裏,這張沙發上。周文忠皺著眉頭,以一種往事不堪回首的姿態向她解釋,為什麽他會跟她的生母離婚。
大意為誌同道合的人才能相濡以沫,沒有共同語言的靈魂隻能漸行漸遠,長痛不如短痛。
牆壁上的液晶電視屏幕上正播放《亮劍》。
戰地醫院裏,李雲龍扯著嗓子瞪著眼:“去他媽的封建包辦,你不樂意倒別跟人家上炕啊!嘴上說不樂意,炕照上,娃照生,啥都不耽誤。咋啦,看著快解放了,他王副軍長該換老婆了。”
二十歲的周小曼癱軟在沙發裏頭笑得幾乎快斷氣,最後笑聲成了嚎啕大哭。
三十歲的女人在麵對自己血親的斥責時,已經波瀾不驚了。
周文忠扮演了半天痛心疾首的老父親,唯一的觀眾麻木不仁。
他隻得憤憤不平地轉而用一種他最為習慣的居高臨下的姿態宣布:他退休了,囡囡畢業回國去上海工作了,所以他們一家要搬去上海團聚,所以他要將這邊的房子都處理掉,好去上海置業。所以周小曼不能再賴在家裏,得自己出去找地方住。
周霏霏要回國,所以周小曼被掃地出門了。
他實現了他的諾言,他所有奮鬥的一切,都是他親愛的囡囡的。
周小曼突兀地笑了,點了點頭:“嗯,你們一家,你終於知道了啊。”
周文忠的臉劇烈地抽動起來,他憤怒地抓起茶幾上的一個煙灰缸朝她砸去:“老子從小把你養到大,到現在還讓你啃老。老子沒有任何事情對不起你!”
煙灰缸砸到了周小曼的肚子上,被她軟軟的肚子反彈回頭,詭異地落到了真皮沙發裏。她不覺得疼,隻覺得可笑。她這位裝模作樣了一輩子的父親,連發作一回都是這樣的孱頭。
周文忠不吸煙,因為薑黎討厭煙味,水晶煙灰缸裏沒有煙頭,地板連額外打掃一遍都不需要。
他沒說錯,除了這一回氣急敗壞拿煙灰缸砸她,他沒有動過她一根手指頭。他隻是用他無所不在的厭棄眼神跟冷笑奚落,向她灌輸了二十幾年的“你就是個多餘的廢物”。
樓梯上靜悄悄的,薑黎沒有露麵。
多年前,優雅的少婦慢條斯理地宣布:以後我不插手小曼的教養問題,我隻負責囡囡。
自己是該有多蠢,才會在中考前夕親耳聽到堂姑說出口,才明白自己並不是薑黎親生的。
鄉下到今天,還有老輩人覺得日本鬼子不錯,給小孩糖吃呢。可惡的都是二鬼子。可不是麽,髒手的凶神惡煞總有不入流的狗忙不迭地察言觀色,上趕著做了。於是慈眉善目的菩薩越發像尊端莊優雅的佛像。
周小曼的東西不多,到今天也就是大學時代的幾件衣服來來回回的穿。兩隻箱子,就能裝進關於她的一切。
她悄無聲息地出了門。周文忠沒有象征性地挽留。反正他很快就要搬走,不用擔心自己在小區裏的名聲。
他有嬌妻愛女,自是幸福的一家人。
沒有殼的蝸牛,得去尋找自己的房子。
周小曼走了沒兩步,美美就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到了她麵前,才發出微弱的“喵嗚”聲。她蹲下身子,將飯盒遞到美美麵前,微微一笑:“吃吧,這真的是最後一頓了。”
美美的前任主人去美國帶孫子了。臨走前將它轉給了鄰居養,然而鄰居也搬走了。於是美美成了小區裏的流浪貓。周小曼每天晚上都會喂它一頓,讓它跟著挖社會主義牆角。
她站起身,摸了摸隱隱作痛的膝蓋,歎了口氣:“美美,我該走了。以後你小心點兒,別再被打了。”
美美居然像是聽懂了她的話一樣,亦步亦趨地跟在了身後。
她哭笑不得,好聲好氣地解釋:“美美,真的不行啊。我自己都沒地方住,怎麽養你呢?”
小短毛貓異常執著地盯著周小曼,堅決不肯走。她無奈,隻能彎腰,把美美抱上了行李箱。
行到小區廣場時,有熱心的阿姨拉著她說話,勸她趕緊找對象,想辦法活動一下,起碼弄個正式編製。
周小曼本能地想躲。生活不如意的人最怕的就是別人突如其來的關心。被迫站在人堆中間,她渾身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別犯蠢。你好歹喊了姓薑的幾十年媽呢。她能給你堂姐搞銀行編製,為什麽不能給你弄。說起來在公家上班。臨時工能一樣嗎?就她落了個好聽了。”
“你在孩子麵前說這些幹嘛。人家薑黎也沒虧待小曼啊。”
“呸!把人家媽擠走了,就該盡心盡力待人家孩子。霏霏在美國讀博士,小曼在機關當臨時工。真當人眼睛都是瞎的?我就看不起這對奸夫□□。要真正經人,小曼媽會挺著個大肚子堵到研究所?”
“行了行了,老黃曆了。你家老陳沒評上職稱,也不是老周一個人的問題。哎——小曼人呢。”
“這孩子怎麽跟個活死人一樣,小時候又是跳操又是跳舞,活泛的很。現在蔫吧成什麽樣兒了。哎,別不信。你們來的晚,不知道。小曼現在是不能看了,小時候可比那個什麽孫妍在好看多了。跳操省裏都拿過獎的。人家教練選她進省隊參加全國比賽,姓周的不讓。不然小曼說不定就為國爭光了。”
邊上有人低聲插嘴:“那是出了那事兒,小曼才不練體操的?”
“別胡說八道,小曼初中就不練體操了。那個事時,她都要高考了。哎哎哎,這種事情太傷孩子了。這麽多年了,要不是你們追著問,我可從來不提這些。”
周小曼在聽到她媽大著肚子堵門時,就悄無聲息地走了。周文忠退下來了,自然有人替她義憤填膺了。她不怪任何人馬後炮,隻是覺得沒什麽意思。
她打算今晚先找家自助銀行湊合一晚。明天,明天一定要趕緊找到房子租下來。她有美美,有夥伴,隻缺少一棟房子裝下她的家而已。
這條路,周小曼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途還下起了大雨,她把毯子拿出來搭在拉杆上,讓美美躲進去,聊勝於無。
可她最終也沒找到自助銀行,明明她記得,小區不到一公裏的地方就有一家。
那個大雨傾盆的夜晚,她沒能走到盡頭。
周文忠自覺愧對了妻子,卻不好這時候再把大女兒叫回頭,隻能安撫地攬著妻子的肩頭。
然而大約是天氣太熱了,妻子不動聲色地往邊上略微側了下身子,與他保持了一個台階的距離。
樓下傳來的防盜門撞擊聲跟男女對罵,成功地解救了這尷尬的一家人。
周小曼心底暗暗鬆了口氣。她跟周霏霏真的沒什麽感情,壓根沒話找話。畢竟在周文忠一再宣稱他所有奮鬥的一切,都屬於小女兒時,這個異母妹妹也理所當然。
周小曼沒有立場指責周霏霏,但要說她對這姑娘有多少好感,那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走到三樓時,叫罵聲就非常清晰了。女的罵男的吃軟飯,還敢拿她掙的錢去養狐狸精。男的反唇相譏,罵她不守婦道,給他戴綠帽子。
還有人從三樓房裏衝出來,嘴裏喊著“哎呦呦,老哥老嫂,表吵表吵啦。”
勸架者的語氣卻暴露了他急於看好戲,來打發這個無聊的夏夜的心。另一家住戶更是全家老小出動,一人手裏捧著一瓣西瓜,一邊吃一邊往吵架的二樓走。
周小曼直接摟著周霏霏進懷,沉聲道:“別聽,髒了耳朵。”
她的記憶裏,這樣的場景並不陌生。
機械廠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便日薄西山。本以為可以一輩子甚至子子孫孫都交代在廠裏的職工們,基本都成了沒頭的蒼蠅。有技術有能耐掙得到錢的,趕緊另尋了門路,早早搬走。留在老廠區的,多半生活不如意。懟天懟地懟社會,成本太高目標太大反而無從下手。喝酒罵街打老婆孩子,倒是實打實的男兒雄風。
端著技術飯碗的研究所工程師們,從心底看不起這些渾身散發著頹喪之氣的下崗工人。據說當年工人階級老大哥時,同在一個係統的研究所職工沒少受老大哥們的氣。一連兩任所長都是倒在了機械廠革.命骨幹的批.鬥下,好幾年的研究成果也被用來為社會主義添把火了。
可謂不共戴天之仇。
當然,更切實一點兒,是工程師們嫌棄小區原先的主人破罐子破摔,把原本配置相當不錯的小區環境。搞得一團糟。
周文忠眉頭緊鎖。他厭惡這些粗魯蠻橫的家夥,從骨子裏淌出來的,就是沒教養的血。男的窩囊,女的跋扈,令他渾身難受。
樓梯口上,已經圍了一堆吃西瓜吮冰棒的看熱鬧的人。
有人一邊勸架一邊抽空點評吵架現場。
有年輕的女人笑著伸頭透過老式的綠色防盜門,看客廳裏的黑白電視機。哎呦,《薰衣草》開始放了。還是裝了有線電視好,我們家的電視壓根就看不清楚。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女還討論起來劇情。
原本沉悶無聊的夏夜,一下子竟然無比生動活潑了起來。
甩門而出的男人大約是覺得被指責拋棄妻兒,很沒麵子。他幹脆跳起腳來叫罵:“這還不曉得是不是我的種呢!”
女人拍著桌子,又哭又鬧:“你嫌我了,你個龜兒子也有臉嫌棄老娘!當年廠裏不要你,你連個屁都不放,就曉得在家裏躺屍。老娘不想辦法出去掙錢,餓死你們爺兒倆啊!你們有沒有良心?川川,你個死人啊!這個龜兒子罵你雜種,你是不是他的種啊。”
說話間,看似瘦小的女人已經一把拽著一直躲在房間裏的兒子,直接推了出去。塊頭比爹媽都高的少年重重的撞到了防盜門上,竟然硬生生將鋼鐵門給撞開了,嚇得扒著防盜門正看男女主角久別重逢的少女趕緊尖叫著往後退。
這番鬧騰中,電視機裏傳來的“當秋天再來的時候,你要我笑著去愛去擁有……”顯出了突兀的近乎於搞笑的色彩。
那個被喚作川川的少年,大概是為了避免撞到年輕女子的身上,硬生生拽著門鎖折了個方向,往樓梯上衝了兩步,半跪在企圖護著周霏霏往後退的周小曼麵前。
周小曼正在叮囑女孩:“把耳朵堵上,閉著眼睛,我們等會兒再下去。”
此時她們進退兩難。這邊的住戶基本上三世同堂,全家出動,光三四兩層看熱鬧的人,就可以堵死了她們的後路。
川川慍紅的麵上顯出了慘白。他的父母,他的家,連不相幹的人碰到了,都不好意思聽,不好意思看。
周小曼被川川嚇了一跳。少年比她記憶裏的樣子要稚嫩一些,但嘴唇上方,已經冒出了絨絨細毛。
這是個小豹子一樣的少年,古銅色的皮膚下,藏著的是一顆急於脫離困境的心。他的眼睛還清亮銳利,沒有記憶裏的蕭索冷漠。
周小曼並不想看到川川在自己麵前跪下。然而大約是他摔得太狠了,一時間竟然沒有辦法自己站起來。旁邊嘴上說著勸解話的人不少,卻不曾有任何一人對他伸出援助之手。
薑黎總算突破重圍,擠到了女兒麵前。周文忠的步伐都要比她慢半步。她沉著臉,從周小曼手裏接過了自己的女兒。
周霏霏從眼縫中看到了媽媽,連忙強調:“我聽姐姐的,捂著耳朵,沒聽也沒看。”
被強調了功勞的周小曼空出了手,趕緊去扶川川。讓她慶幸的是,身處窘境的少年沒有遷怒到她身上,還禮貌地道了聲謝。
他現在希望的,應該是所有看熱鬧的人統統消失吧。
沒有一個孩子,願意聽母親在大庭廣眾下哭訴自己為了生計,不得不去洗澡堂子出賣女人最原始的資本,而他的父親,就守在門口等妻子“下班”。也沒有一個孩子,願意看到自己的父親,在母親如此掙錢買下出租車牌照後,他開車發財了,就拿妻子的付出當成不貞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