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4|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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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總在風雨後, 請相信有彩虹  走到單元樓前的綠化帶邊上,周小曼看到了一點紅光, 一閃一滅。昏黃的路燈下, 川川年輕到近乎稚嫩的麵龐上,是與青春不相符的滄桑。他的臉有半邊腫起了指印,大約挨了打。

    無須在往前麵走,隻站在單元樓前麵, 就能清楚地聽到川川媽跟另外一個女人對罵的聲音。川川媽諷刺對方肥的跟豬一樣,別說出去賣, 倒貼人家錢都沒人肯上。

    旁邊圍觀的人發出哄笑, 胖女人憤怒地抬腳去踹川川媽。原本蹲在綠化帶旁抽煙的男孩子突然間從周家人身邊躥過, 一把護在了他媽身上。

    川川媽沒有被感動, 她的憤怒簡直要將整棟樓掀翻。她大大罵川川跟那個死鬼一樣窩囊廢, 為什麽不去揍那隻肥豬。又憤恨她養了這麽個窩囊廢有什麽用, 剛才那死鬼跑出去找婊.子養的時候,他為什麽不攔住。

    男孩子塊頭不小,足足高了瘦小女人一個多頭,他始終低著腦袋, 由對方打罵。

    周文忠的忍耐簡直到了極限。這種鬼地方, 他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這些人,活成這樣, 真是不如去死了才幹淨。

    周小曼搶在薑黎前麵捂住了周霏霏的眼睛, 叮囑道:“閉上眼睛捂住耳朵, 姐姐抱你上去。”

    等到一家人好不容易回到屋裏時, 連一貫冰肌玉骨清涼無汗的薑黎,都是麵色緋紅。大家趕緊洗漱入睡。

    周小曼躺在床上,即使開著窗戶,電扇也在辛辛苦苦的工作。那一層又一層的汗水卻讓她怎麽也無法安睡。

    她爬起身,去廚房倒水喝。經過周文忠夫妻臥室門口時,聽到房裏的男人滿懷愧疚地懺悔,是他沒用,讓黎黎跟著他受苦了。

    女人非常大度地表示,夫妻一體,沒有什麽辛苦不辛苦的。

    周小曼靠著牆壁,無聲地笑到整個身子都顫抖了。趕緊去買你的大別墅吧。老式工人小區這要命的隔音效果。

    好辛苦啊,多麽辛苦的女人。

    她在烈日下挺著大肚子下田勞作,連個鹹鴨蛋都舍不得吃,一定要等到丈夫回來給他補充營養的生母,簡直是掉在蜜糖罐子裏。

    那麽粗魯沒教養的村姑,居然睡了斯文儒雅的周總工那麽多年,還借了他的精子,真是上輩子拯救了銀河係。

    周小曼擰開了一瓶可樂,慢慢地喝了下去。

    這個晚上,她睡得異常安穩。

    第二天一早,周小曼提出要去研究所食堂吃早飯。

    周家的早餐,薑黎一貫隻做她們母女的。周文忠早午飯都在單位解決。至於周小曼,她每天有七塊錢的餐費,管兩頓飯。但記憶中,她白天似乎一直生活在饑餓裏,晚飯吃的尤其多。為此周文忠分外嫌棄她。

    周小曼一直走到小區門口,突才突然提出這個要求。

    周文忠下意識地想拒絕。他希望能盡可能削弱在周小曼成長過程中,他這個研究所的工程師身份帶來的影響。他甚至想將周小曼轉到鄉下去上學,這最契合標本的成長環境。然而他不敢將論證過程暴露在薑家人麵前,隻能便宜了標本。

    然而住在隔壁單元的陳工老遠就笑嗬嗬地打招呼:“老周,難得見你舍得帶小曼去單位啊。”

    研究所食堂夥食好,價格便宜到象征性。所裏人帶家屬過去蹭飯,屬於心照不宣的隱形福利。

    他領著的女孩兒跟周小曼差不多年紀,已經雀躍著奔過來,牽著周小曼的手埋怨,怎麽她老是沒空,怎麽喊都不一起出來玩兒。

    周小曼直到少女的父親喚她“青青”,才認出她來。這是陳硯青,她們小學時關係不錯,後來上了不同初中,才漸行漸遠。

    陳硯青熟門熟路,領著周小曼進食堂,向她強烈推薦了蝦子餛飩跟豆腐皮包子,比外麵店裏賣的都好。

    周小曼照著對方的餐單要了餛飩、包子跟一大杯五彩豆漿,總共才花了五毛錢。食堂早餐統一都是五毛,中餐是一塊。

    她笑著感慨:“還是這裏的東西又便宜又好吃。”

    陳工給兩位小姑娘排隊要了兩份現做的蛋餅端過來,聞聲笑言:“就是啊。就你爸爸覺悟高,光我們挖社會主義牆角了。”

    周文忠不好擺臉子,隻好笑了笑。

    那頭陳工已經興致勃勃地規劃好了未來:“小曼,以後你就跟青青一起過來吃早飯。哎,老周,要不你去找工會的老趙說說,給小曼轉學到實驗中學來吧。這樣兩孩子上學也有個伴兒。”

    周小曼的心狂跳不已。她沒想到,重生才一天,心心念念的事情就這樣輕而易舉有了希望。

    可惜沒等她高興的情緒調動完畢,周文忠已經輕描淡寫地回絕了對方的提議:“算了,還有一年就畢業了,別折騰了。”

    陳工不讚同地皺了下眉頭,又追了一句:“你怕什麽,影響不了,要真非得咬死六年的規矩。老孫老吳他們又怎麽講。多大點兒事,為著孩子,低個頭又怎樣?”

    周文忠慢條斯理地喝著皮蛋瘦肉粥。

    陳工不好再說什麽,人家的家務事,他哪能真摻和。他訕笑著招呼兩個孩子多吃點兒,等吃過飯去他辦公室寫作業,昨天農科所送了香瓜來,一會兒可以吃。

    陳硯青小聲問周小曼,明天所裏出去旅遊,她準備穿什麽衣服。圓圓臉的少女嘟起了嘴巴:“你穿什麽,我就不帶什麽了。我媽說了,你穿什麽都比我好看。”

    周小曼怔忪了一下,是的,研究所每年暑假都會組織職工出去旅遊,國內國外的地方都有。不過她從來沒去過,因為一人隻能免費帶一個孩子,另外帶人的話得另外掏一半錢,所裏補貼剩下的一半。

    她甚至隱隱有種感覺,周文忠不單單是為了不想在她身上花錢。他仿佛在極力抹殺她的存在。

    餐桌上的氣氛有些尷尬。周文忠放下了勺子,聲音淡淡:“小曼今天回老家,老人都半年沒見著了,想的很。”

    周小曼差點兒沒把碗給砸了。沒好事也就算了,還把壞事往她麵前推。

    周家老兩口會想她?大概是想她去伺候他們家的寶貝疙瘩金孫子吧。當然,更加想念的應該是周文忠付的生活費。她一天三頓連個雞蛋都撈不著,到嘴裏的全是自家地裏長的蔬菜。就這樣,周老太依然抱怨兩個月一千五的生活費太少,她一把年紀了還得貼老本養孫女。

    周小曼兩歲時,生母娘家人抱著她,大鬧了陳世美的喜宴。等拿到兩千塊以後,這些人將她往喜床上一丟,揚長而去。此後周家老兩口被迫接手了周小曼一年。那一年裏,她渾身大小傷痕都是榮譽的勳章。

    喂豬的周老太急著回去給四歲的大孫子喂飯,丟在豬圈裏周小曼差點兒成了大肥豬的餐後甜點。虧得她遺傳了生母馮美麗的高門大嗓,哭喊聲成功引來了村民。經過一番鬥智鬥勇,經驗豐富的村裏老人僥幸豬口奪食。

    當時周小曼的胳膊都快斷了,她的親奶奶依然不願意在這麽個黃毛丫頭身上浪費錢。還沒死呢,急著進什麽醫院,雲南白藥拿出來都肉痛,完全可以用草木灰。

    好在有德高望重的老人站了出來,把她送到了鎮上衛生院,完成了初步包紮止血保命工作。

    這種貫穿咬傷鎮上衛生院無能為力。於是上達天庭,遠在城裏的周文忠知道了她差點兒被頭豬給啃了的囧事。當年的周文忠還隻有她這麽一個女兒,大約有些微舐犢情深。周小曼得以轉到市兒童醫院進行後續治療。

    等到出院後,薑黎主動提出將她接到薑家教養:“畢竟是你女兒,出了事還是得你負責。”

    單憑這事,周小曼就得感激薑黎。否則她能否在鄉下全須全尾活下來都打個大大的問號。要知道,周家那位神奇的老封君,可是能夠大冬天的逼著隻有三歲的她,去池塘邊給堂哥洗襪子的。她甚至懷疑周老太的用意就是淹死她。

    畢竟她的存在,是周家雞窩裏飛出的金鳳凰身上,唯一的汙點。

    後來那麽多年的寒暑假裏,她神奇的沒有受到後續迫害,大約得感激每個月好幾百的生活費。她要是死了,周老太上哪兒掙這筆錢,沒錢怎麽體現出奶奶在寶貝金孫麵前的價值。

    周小曼微微皺了下眉頭。她不想回鄉。

    當年她差點兒被豬咬死。於是周老太會對她心存愧疚?開什麽玩笑。她不是沒被豬咬死麽,都沒死,連胳膊都沒斷,一個小輩,也有臉記得清楚。果然是馮美麗養出來的,一樣的小心眼,斤斤計較。

    在推卸責任這方麵,周家人擁有著源遠流長的家族傳統。

    吃過飯後,周文忠去車隊借車子帶妻女回鄉。周小曼站在涼亭裏等父親,心頭一陣火燒火燎。陳硯青過來找她說話,小聲問她真的不去了嗎?這回可是去台灣玩。據說行程裏有《流星花園》的拍攝地點。

    周小曼沒什麽心情敷衍,隻開玩笑道,要是遇見F4,一定給她要簽名。

    哪知道陳硯青非常認真地點頭,如果遇到了,她肯定要簽名。她以前去承德避暑山莊玩時,就要到了五阿哥的簽名。可惜那時候不認識小燕子,錯過了。

    周小曼一直到跟著周文忠回小區樓下,都在暗自發愁,到底怎樣才能被避免留在鄉下。那一家老小就沒有一個對她有善意的,全都把她當傭人使喚。她不能抱怨不能反抗,否則黑狀立刻告到周文忠麵前,城裏的大小姐,果然架子大。

    周文忠這個人,用十幾年後的一個流行詞匯來形容,就是精分。他一麵痛恨洗刷著自己的出身烙印,一麵又對出身敏感至極,痛恨他人對他出身階層的輕忽懈怠。極度的自卑與自尊混在一起,他瞧不起底層人,卻又因為周小曼無意間流露出的對這個階層的不以為意而雷霆大怒。

    周小曼不想成為這人犯病的誘因。

    周霏霏也笑容勉強。她同樣不想回鄉。鄉下蚊子多又毒,環境糟糕,那些親戚也是成天想著占便宜。她還隻能忍耐,因為媽媽不許她有意見。

    周小曼摸了摸她的腦袋,安慰道:“你忍忍吧,明天爸媽就帶你去台灣玩了。我才要犯愁呢,我馬上就中考了,留在鄉下連找書查資料都不方便。”

    周霏霏有些莫名的愧疚,他們一家三口出門旅遊了,就姐姐一個人留在鄉下喂蚊子。她心裏頭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她小小聲地建議:“姐,要不你就直接跟爸爸說吧。在鄉下學習都不方便,連查資料都沒電腦。”

    薑黎在前麵喊周霏霏過去,有事兒要交代她。周霏霏朝周小曼露出個無可奈何的神色,應聲往母親的方向走。

    周小曼無意間抬頭,看到四樓陽台上的花盆搖搖欲墜。她剛喊出聲小心,花盆就往下掉了。周霏霏恰好走到底下。

    在周小曼反應過來之前,她身體神奇地翻轉了。一個徒手側空翻,花盆硬生生地被她踹飛了出去,砸在了綠化帶上。

    周文忠夫妻嚇得臉色煞白,薑黎完全不顧及任何淑女風度,連旗袍下擺都跑飛了。

    周小曼則是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腳,再看看那粉身碎骨的花盆,完全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心裏頭隱隱的,隻有一個想法,原來她其實並不恨周霏霏。即使這個小她五歲的異母妹妹拿走了周文忠的全部,她依然並不恨。

    這個念頭讓周小曼驀地放鬆下來。她也不希望自己心中充滿了仇恨,她希望自己能有新生活,過得更好。

    周霏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這一哭,大人們反倒放心了。如果恐懼一直存在心裏,得不到發泄,反而不好。

    周小曼試了試腳,好在她腳上穿著的是一雙運動鞋,沒有被割傷。她笑著過去從薑黎胳膊的間隙中,伸手輕輕拍著女孩單薄的脊背:“別怕別怕,姐姐說過了,會好好保護我們囡囡的。”

    薑黎抬眼掃過了這位繼女的臉,帶著嬰兒肥的鵝蛋臉,平和而溫柔,不複往日的怨懟與暴躁。周文忠的這個女兒,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

    周文忠憤怒地想上樓去理論,結果敲了半天門都沒人搭理他。也不知道這家到底是沒人在還是裝死。

    這鬼地方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周文忠微微闔了下眼皮。得買房了,單位的內部房,地方偏點兒就偏點兒吧。反正有班車送囡囡去實驗小學上學。黎黎單位就在附小邊上,可以坐一班車。他去分所那邊,照領導今天找他談話的意思,還能主持工作。

    他下意識地,跳過了周小曼上學有多不方便。隻忙著自憐自愛,他辛苦了這麽多年,還不能住在市中心,得搬去郊區,好不是滋味。

    體操隊的隊員基本上都在做各項基礎練習,基礎訓練占據了她們訓練的大部分時間。

    周小曼連水都沒能喝上一口,就收到指令進行拉伸。這可真是有氧運動跟無氧運動的結合。

    薛教練看著她腿劈叉的角度,滿意地點了點頭,兩百七十度劈叉對她來說還是不成問題的。這孩子就是缺乏目標,又有惰性,多壓一壓,天賦就不至於埋沒了。

    周小曼光柔韌性的訓練就直接練到了十二點午休時候。其他人都能去食堂吃飯了,盡管不過是酸奶、黃瓜跟番茄之類的東西,但比起被勒令斷食的周小曼,已經不知道幸福成什麽樣子了。她癱坐在墊子上,抿了口礦泉水漱口,然後喝了三口電解質飲料。這就是她今天的午飯了。

    有人跑到體操館的門口,探頭探腦地往裏麵看。周小曼正在練習橫劈叉壓腰,要不是看到地板上多了道陰影,還發現不了有人站在門口。她疑惑地抬了眼,隻看到一雙鞋子。那人見她要直起身體來,連忙喊:“哎,你別急,慢點兒,別扭到了腰。”

    周小曼慢慢直起上半身,一雙黑黢黢的眼睛緩緩露出來,目光直直落到了蹲在她麵前的板寸頭男生臉上:“你找誰?”

    孟超隻覺得頭皮一炸,她的目光就跟有形狀一樣,是實體,直直戳進了他心裏。他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這雙眼睛,原本就匱乏的詞匯量一下子撐不住了,腦海裏一片空白。他一開始是笑著的,現在臉上的肌肉幾乎在抽搐了。

    可憐的籃球少年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期期艾艾憋出一句話來:“那個,我就是看你沒去吃飯,怕你不舒服來著。”

    周小曼這回認出了他的聲音,笑了笑:“沒事兒,我就是得減肥呢。”

    孟超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道:“你們體操隊可真夠狠的。都瘦成這樣了,腿比我胳膊都細,還要減肥。”

    周小曼隻抿嘴微微笑,沒有吱聲。她不知道該怎樣招呼這個男孩子,當著他的麵再拉伸又總有點兒怪怪的,便蹲坐在了墊子上。一下子,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孟超額上全是汗水,又是天熱又是緊張。

    這個女孩子垂下了長睫毛,眼睛的壓迫感就少了很多。現在她的模樣,近乎於柔美且脆弱的。可是少年人依然渾身跟長了毛刺球一樣不自在。

    他手裏捏著的半根黃瓜簡直要被擠出汁水來了。他在心裏打了半天腹稿,依然詞窮,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跟這個漂亮的體操隊員說話。他第二次伸手抹汗的時候,總算想起了黃瓜的存在,趕緊伸到周小曼麵前:“那個,你好歹吃點兒黃瓜吧,這又不長肉來著。”

    周小曼搖了搖頭:“謝謝你,我不餓。”

    她沒說謊,因為天熱,她的確一丁點兒胃口都沒有。她就是想要喝水,可惜教練嚴格禁止,喝下去多少水,就得體能訓練出多少汗來,以水換水。

    孟超這下子沒轍了。他找不到新話題,又不甘心這麽白白浪費了一次機會,幹脆咬咬牙道:“要不,我幫你壓腰?”

    周小曼怔忪了一下,連忙謝絕:“不要了。今天上午,謝謝你了。”

    孟超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體操隊的小姑娘們已經吃完了午飯回體育館。其實她們也能回宿舍好好睡一覺,但是大家更喜歡聚在一起說話玩鬧。

    丁凝一見孟超,便朝林琳努努嘴巴,示意周小曼的方向:“怎麽到哪兒都少不了男的圍著她轉啊。這傻小子還拽著她跑步,回籃球隊就是四百個俯臥撐。”

    林琳笑著轉了下眼珠子:“人家好看唄。”

    丁凝撇撇嘴,心道,得了吧。要說好看,藝術體操隊就沒有不好看的隊員。胳膊長,腿長,脖子長,臉小,這“三長一小”是挑選藝術體操隊員的基本要求;加上長期的體形訓練跟藝術修養熏陶,隨便哪個姑娘拎出去,站在一堆人中都能脫穎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