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5|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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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總在風雨後, 請相信有彩虹
周文忠和他的第二任妻子薑黎端坐在飯桌前, 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家裏多出了什麽,繼續慢條斯理地用著營養餐。
進屋的人縮著腦袋,戰戰兢兢地往樓梯口後麵的小房間走。
周文忠仿佛轉了下頭, 習慣性皺眉。
她沒有回頭, 都能感受到那種似乎在看一坨臭烘烘的爛泥巴的眼神。
如芒刺背, 她慌忙闔上了房門。
暫時安全了。
周小曼放鬆地一屁.股坐到了床上, 床板發出了“嘎吱”一聲,晃了晃,頑強地承受住了她。
狹小的房間給了她安全感,不到八個平方原本用來堆放雜物的屋子, 從她畢業回鄉後就成了她的避風港。
周小曼艱難地彎腰,從床頭櫃裏扒出膏藥貼在膝蓋上。
大學時她被電動三輪車撞了, 當場跪在地上。她隻覺得莫名羞恥, 加上不過腿上青了一塊, 便直接揮手讓肇事的中年女菜販走了。自己爬起來,拍拍灰,繼續去公園跑步鍛煉。
直到半個月後疼得走不了路進醫院才拿到診斷結果:半月板損傷、膝蓋積水。
那個時候她已經慢跑了一個學期, 瘦了十斤,飲食跟睡眠都逐步恢複正常。她本以為自己要好了。
膏藥的熱辣穿過皮膚, 往骨頭裏麵鑽。生命力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體裏。她深吸了一口氣,開了最後一瓶可樂, 珍惜地喝了一口, 然後對著床頭的布偶們露出一個笑容:“我們吃飯吧。”
三條斑點狗兩隻加菲貓還有一隻鸚鵡跟烏龜玩偶乖乖地趴在床上, 看著周小曼近乎於虔誠地拿出袋子裏的超大飯盒,打開蓋子。裏麵裝著滿滿的土豆牛腩、口水雞、清蒸鱸魚、剁椒皮蛋跟青椒炒茄子,還有半盒米飯。
單位裏的人都知道,住大別墅的她養了好幾隻寵物,吃膩了貓糧狗糧,隻愛吃普通飯菜。所以她每天中午要從食堂打包一大飯盒。
飯菜已經冷了,她拿熱水泡了泡,過了一遍水後,又泡了第二回。待燙好筷子,一天裏最愜意的晚餐時光開始了。
她覺得挺好,真的挺好。即使一事無成,即使跟坨爛泥巴一樣毫無生氣地活著;隻要有飯吃,有床睡,就很不錯了。
她大口大口地吞著拌了青椒茄子的米飯,不願想今天下午被辦公室主任找去談話的事實。
機關要精兵簡政,勞務外包,所以他們這些臨時工得另謀出路了。
周小曼當時想的是,完了,以後一日三餐怎麽辦。
她不比聰明美麗的異母妹妹周霏霏,一眼就能看出遠大前程。
用完最後的晚餐,周小曼貼著門板聽外麵的動靜。她得等那對夫妻上樓或者出門散步,才能趁機溜出去洗飯盒洗澡。
飯廳方向響起了椅子的挪動聲,然後是拖鞋在樓梯上發出的“啪啪”聲。那應該是周文忠上樓。薑黎跟幅油畫一樣,不會弄出這種不夠優雅的響動。
又等了五分鍾,確定外麵沒有一點兒動靜後,周小曼放心地出了房門。
經過客廳的時,暗處突然傳來周文忠的聲音:“小曼,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周小曼嚇得差點兒把手上飯盒拋出去。那裏頭還有她剩下的魚骨頭肉湯拌飯,是準備給小區流浪貓美美的。
她戰戰兢兢轉過頭,不明白為什麽一貫跟嬌妻如膠似漆的周文忠,這回竟然沒有雙宿雙棲;而是坐在沙發上,以一種發自心底厭煩卻又不得不麵上忍耐的糾結神色,眉頭緊鎖地看著她。
他的目光是飄忽的,似乎真看清楚了她,會刺痛他的眼。
周小曼小心翼翼地挪動到沙發跟前,聆聽周文忠以一種話劇演員式的抑揚頓挫,沉痛地表達了身為父親,他對一事無成的大女兒是多麽的失望。
“但凡,但凡你能有囡囡的三分之一,我都不會這樣難受。”
周小曼盯著自己的腳尖默不作聲。據說真正的胖子是看不到自己腳尖的,她其實還有發展空間。
她茫茫然地想笑,周文忠為什麽要失望呢?他有周霏霏這個才貌雙全的小女兒,完全是一位成功的父親啊。
她跟她的生母不過是《魔方大廈》裏夏河銀行一樣的存在,是強行塞滿負麵的垃圾堆。剝離了所有不堪的周總工,就是新家庭裏完美的賢夫良父。
難道他在憤恨,她的失敗證明了他的基因與出身乃至一切根本配不上薑黎?
他跟薑黎不是靈魂的美好契合嗎?為什麽斤斤計較如此世俗的東西。
大學裏唯一一次回家,也是在這間別墅裏,這張沙發上。周文忠皺著眉頭,以一種往事不堪回首的姿態向她解釋,為什麽他會跟她的生母離婚。
大意為誌同道合的人才能相濡以沫,沒有共同語言的靈魂隻能漸行漸遠,長痛不如短痛。
牆壁上的液晶電視屏幕上正播放《亮劍》。
戰地醫院裏,李雲龍扯著嗓子瞪著眼:“去他媽的封建包辦,你不樂意倒別跟人家上炕啊!嘴上說不樂意,炕照上,娃照生,啥都不耽誤。咋啦,看著快解放了,他王副軍長該換老婆了。”
二十歲的周小曼癱軟在沙發裏頭笑得幾乎快斷氣,最後笑聲成了嚎啕大哭。
三十歲的女人在麵對自己血親的斥責時,已經波瀾不驚了。
周文忠扮演了半天痛心疾首的老父親,唯一的觀眾麻木不仁。
他隻得憤憤不平地轉而用一種他最為習慣的居高臨下的姿態宣布:他退休了,囡囡畢業回國去上海工作了,所以他們一家要搬去上海團聚,所以他要將這邊的房子都處理掉,好去上海置業。所以周小曼不能再賴在家裏,得自己出去找地方住。
周霏霏要回國,所以周小曼被掃地出門了。
他實現了他的諾言,他所有奮鬥的一切,都是他親愛的囡囡的。
周小曼突兀地笑了,點了點頭:“嗯,你們一家,你終於知道了啊。”
周文忠的臉劇烈地抽動起來,他憤怒地抓起茶幾上的一個煙灰缸朝她砸去:“老子從小把你養到大,到現在還讓你啃老。老子沒有任何事情對不起你!”
煙灰缸砸到了周小曼的肚子上,被她軟軟的肚子反彈回頭,詭異地落到了真皮沙發裏。她不覺得疼,隻覺得可笑。她這位裝模作樣了一輩子的父親,連發作一回都是這樣的孱頭。
周文忠不吸煙,因為薑黎討厭煙味,水晶煙灰缸裏沒有煙頭,地板連額外打掃一遍都不需要。
他沒說錯,除了這一回氣急敗壞拿煙灰缸砸她,他沒有動過她一根手指頭。他隻是用他無所不在的厭棄眼神跟冷笑奚落,向她灌輸了二十幾年的“你就是個多餘的廢物”。
樓梯上靜悄悄的,薑黎沒有露麵。
多年前,優雅的少婦慢條斯理地宣布:以後我不插手小曼的教養問題,我隻負責囡囡。
自己是該有多蠢,才會在中考前夕親耳聽到堂姑說出口,才明白自己並不是薑黎親生的。
鄉下到今天,還有老輩人覺得日本鬼子不錯,給小孩糖吃呢。可惡的都是二鬼子。可不是麽,髒手的凶神惡煞總有不入流的狗忙不迭地察言觀色,上趕著做了。於是慈眉善目的菩薩越發像尊端莊優雅的佛像。
周小曼的東西不多,到今天也就是大學時代的幾件衣服來來回回的穿。兩隻箱子,就能裝進關於她的一切。
她悄無聲息地出了門。周文忠沒有象征性地挽留。反正他很快就要搬走,不用擔心自己在小區裏的名聲。
他有嬌妻愛女,自是幸福的一家人。
沒有殼的蝸牛,得去尋找自己的房子。
周小曼走了沒兩步,美美就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到了她麵前,才發出微弱的“喵嗚”聲。她蹲下身子,將飯盒遞到美美麵前,微微一笑:“吃吧,這真的是最後一頓了。”
美美的前任主人去美國帶孫子了。臨走前將它轉給了鄰居養,然而鄰居也搬走了。於是美美成了小區裏的流浪貓。周小曼每天晚上都會喂它一頓,讓它跟著挖社會主義牆角。
她站起身,摸了摸隱隱作痛的膝蓋,歎了口氣:“美美,我該走了。以後你小心點兒,別再被打了。”
美美居然像是聽懂了她的話一樣,亦步亦趨地跟在了身後。
她哭笑不得,好聲好氣地解釋:“美美,真的不行啊。我自己都沒地方住,怎麽養你呢?”
小短毛貓異常執著地盯著周小曼,堅決不肯走。她無奈,隻能彎腰,把美美抱上了行李箱。
行到小區廣場時,有熱心的阿姨拉著她說話,勸她趕緊找對象,想辦法活動一下,起碼弄個正式編製。
周小曼本能地想躲。生活不如意的人最怕的就是別人突如其來的關心。被迫站在人堆中間,她渾身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別犯蠢。你好歹喊了姓薑的幾十年媽呢。她能給你堂姐搞銀行編製,為什麽不能給你弄。說起來在公家上班。臨時工能一樣嗎?就她落了個好聽了。”
“你在孩子麵前說這些幹嘛。人家薑黎也沒虧待小曼啊。”
“呸!把人家媽擠走了,就該盡心盡力待人家孩子。霏霏在美國讀博士,小曼在機關當臨時工。真當人眼睛都是瞎的?我就看不起這對奸夫□□。要真正經人,小曼媽會挺著個大肚子堵到研究所?”
“行了行了,老黃曆了。你家老陳沒評上職稱,也不是老周一個人的問題。哎——小曼人呢。”
“這孩子怎麽跟個活死人一樣,小時候又是跳操又是跳舞,活泛的很。現在蔫吧成什麽樣兒了。哎,別不信。你們來的晚,不知道。小曼現在是不能看了,小時候可比那個什麽孫妍在好看多了。跳操省裏都拿過獎的。人家教練選她進省隊參加全國比賽,姓周的不讓。不然小曼說不定就為國爭光了。”
邊上有人低聲插嘴:“那是出了那事兒,小曼才不練體操的?”
“別胡說八道,小曼初中就不練體操了。那個事時,她都要高考了。哎哎哎,這種事情太傷孩子了。這麽多年了,要不是你們追著問,我可從來不提這些。”
周小曼在聽到她媽大著肚子堵門時,就悄無聲息地走了。周文忠退下來了,自然有人替她義憤填膺了。她不怪任何人馬後炮,隻是覺得沒什麽意思。
她打算今晚先找家自助銀行湊合一晚。明天,明天一定要趕緊找到房子租下來。她有美美,有夥伴,隻缺少一棟房子裝下她的家而已。
這條路,周小曼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途還下起了大雨,她把毯子拿出來搭在拉杆上,讓美美躲進去,聊勝於無。
可她最終也沒找到自助銀行,明明她記得,小區不到一公裏的地方就有一家。
那個大雨傾盆的夜晚,她沒能走到盡頭。
周小曼連睜眼都困難,隻含含混混說了一聲“謝謝”,然後被助理教練拖回了體操館。
體操隊的隊員基本上都在做各項基礎練習,基礎訓練占據了她們訓練的大部分時間。
周小曼連水都沒能喝上一口,就收到指令進行拉伸。這可真是有氧運動跟無氧運動的結合。
薛教練看著她腿劈叉的角度,滿意地點了點頭,兩百七十度劈叉對她來說還是不成問題的。這孩子就是缺乏目標,又有惰性,多壓一壓,天賦就不至於埋沒了。
周小曼光柔韌性的訓練就直接練到了十二點午休時候。其他人都能去食堂吃飯了,盡管不過是酸奶、黃瓜跟番茄之類的東西,但比起被勒令斷食的周小曼,已經不知道幸福成什麽樣子了。她癱坐在墊子上,抿了口礦泉水漱口,然後喝了三口電解質飲料。這就是她今天的午飯了。
有人跑到體操館的門口,探頭探腦地往裏麵看。周小曼正在練習橫劈叉壓腰,要不是看到地板上多了道陰影,還發現不了有人站在門口。她疑惑地抬了眼,隻看到一雙鞋子。那人見她要直起身體來,連忙喊:“哎,你別急,慢點兒,別扭到了腰。”
周小曼慢慢直起上半身,一雙黑黢黢的眼睛緩緩露出來,目光直直落到了蹲在她麵前的板寸頭男生臉上:“你找誰?”
孟超隻覺得頭皮一炸,她的目光就跟有形狀一樣,是實體,直直戳進了他心裏。他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這雙眼睛,原本就匱乏的詞匯量一下子撐不住了,腦海裏一片空白。他一開始是笑著的,現在臉上的肌肉幾乎在抽搐了。
可憐的籃球少年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期期艾艾憋出一句話來:“那個,我就是看你沒去吃飯,怕你不舒服來著。”
周小曼這回認出了他的聲音,笑了笑:“沒事兒,我就是得減肥呢。”
孟超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道:“你們體操隊可真夠狠的。都瘦成這樣了,腿比我胳膊都細,還要減肥。”
周小曼隻抿嘴微微笑,沒有吱聲。她不知道該怎樣招呼這個男孩子,當著他的麵再拉伸又總有點兒怪怪的,便蹲坐在了墊子上。一下子,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孟超額上全是汗水,又是天熱又是緊張。
這個女孩子垂下了長睫毛,眼睛的壓迫感就少了很多。現在她的模樣,近乎於柔美且脆弱的。可是少年人依然渾身跟長了毛刺球一樣不自在。
他手裏捏著的半根黃瓜簡直要被擠出汁水來了。他在心裏打了半天腹稿,依然詞窮,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跟這個漂亮的體操隊員說話。他第二次伸手抹汗的時候,總算想起了黃瓜的存在,趕緊伸到周小曼麵前:“那個,你好歹吃點兒黃瓜吧,這又不長肉來著。”
周小曼搖了搖頭:“謝謝你,我不餓。”
她沒說謊,因為天熱,她的確一丁點兒胃口都沒有。她就是想要喝水,可惜教練嚴格禁止,喝下去多少水,就得體能訓練出多少汗來,以水換水。
孟超這下子沒轍了。他找不到新話題,又不甘心這麽白白浪費了一次機會,幹脆咬咬牙道:“要不,我幫你壓腰?”
周小曼怔忪了一下,連忙謝絕:“不要了。今天上午,謝謝你了。”
孟超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體操隊的小姑娘們已經吃完了午飯回體育館。其實她們也能回宿舍好好睡一覺,但是大家更喜歡聚在一起說話玩鬧。
丁凝一見孟超,便朝林琳努努嘴巴,示意周小曼的方向:“怎麽到哪兒都少不了男的圍著她轉啊。這傻小子還拽著她跑步,回籃球隊就是四百個俯臥撐。”
林琳笑著轉了下眼珠子:“人家好看唄。”
丁凝撇撇嘴,心道,得了吧。要說好看,藝術體操隊就沒有不好看的隊員。胳膊長,腿長,脖子長,臉小,這“三長一小”是挑選藝術體操隊員的基本要求;加上長期的體形訓練跟藝術修養熏陶,隨便哪個姑娘拎出去,站在一堆人中都能脫穎而出。
周小曼這人吧,就是勾人。丁凝自覺這論斷非常公正。這不是她嫉妒對方的天賦,而是這人站在那裏就引得人想看一眼,再看一眼。感覺和吳彥祖似的,性.感魅惑,老叫人想入非非。
孟超一見體操館裏頭的人多了,更加緊張了。
周小曼同情地看了這個窘迫不安的男孩子一眼,點點頭道:“謝謝你了,你去忙你的吧。下午訓練加油啊。”
孟超期期艾艾,趕緊點頭道謝,丟下一句:“你訓練時,小心別受傷。”
周小曼看著這人的背影匆匆離去,沒有給什麽反應,繼續壓腿練習。拉伸訓練,一開始會覺得疼,到後麵就是麻,可麻到極點以後,卻又說不出的舒服。會讓人覺得,其實沒有極限,隻要再加把勁兒,還可以突破極限。